這聲稱呼一出,君珂眼神跳了跳。
屋頂上戚真思開始微笑,不懷好意地、幸災樂禍地、看好戲地。
納蘭述則開始鬱悶,這丫頭怎麼回京了?他開始掰手指,心想上次“誤”將她扔進花池,被父王母妃叫去喝茶談心,如果今天再“誤”將她扔出酒樓,會不會被兩宮太后叫去喝茶談心?
花廳里正儀公主快步而來,衆人紛紛站起迎接,這是個截然不同燕女嬌弱風格的女子,看起來和君珂年紀相仿,但身量足足比她高大半個頭,手長腳長,濃眉大眼,五官除了嘴都偏大,因此那種美便顯得俊氣,偏中性味道,令人一見便覺得——喲,這姑娘真爺們!
她穿的也是男裝,還不是燕京目前流行的寬袍大袖層層疊疊半男半女風格的長袍,是一襲帶着披肩的紫紅窄袖胡袍,束得緊緊的腰,也有裝飾,但不是男人們掛的花粉香包,而是堅硬無花紋的黑色玉佩,整個人站在那裡,長身玉立,比男人們更像翩翩少年。
她身後跟着一排侍女,也絕不是燕女風格,衣着各異,膚色有差,有的細看竟然不像燕人,再看死去的肥奴,難不成這公主有用戰俘當傭僕的習慣?
君珂好奇,忍不住仔細多看了幾眼,發現這位公主其實並沒有那麼男性化,她肌膚細膩雪白,吹彈可破,嘴尤其小,當真櫻桃一點,只是她不知是故意還是習慣性往男性化方向打扮,忽略了自己女性柔美的一面,不過也難怪,聽說這位公主是名將遺孤,自小長在軍營,父親戰死後母親自殺,她由父親的死忠部下養大,習慣軍營生活,也習慣男裝打扮,昔年向元帥一代名將,西齊東堂各國屢屢在他手下吃癟,派人暗殺他都有無數次,這位公主沒像正統皇家公主一樣養尊處優過,倒是在顛沛流離生死跌宕的環境中長大,要她如何細膩嬌柔,也實在難得很。
君珂看着這“很爺們”的姑娘,想着那個她追逐納蘭述多年的傳說,忽然便想起一幕場景,納蘭述在前面逃,這姑娘策馬在後追,然後一聲長笑“可讓我逮着了你!”彎腰低頭伸手一撈……
君珂忍不住“噗”地一笑。
她這一笑實在不合時宜,正儀公主正因爲死去的肥奴驚訝,在低頭觀察她的死狀,聽見這一聲,頓時擡頭看來,一眼看見君珂尚未散去的笑容,眉頭一皺,道:“你笑什麼?”
君珂怔了怔,還沒想好怎麼回答,正儀公主又道:“我死了家奴,你很高興?”
君珂立即正了臉色,想要解釋,正儀公主緊跟着又來了一句,“你瞧她不起?你可知你瞧她不起就是瞧我不起?”
她性子似乎很急,三句質問一句跟着一句,咄咄逼人,竟不給人解釋的餘地,君珂接連被她堵了三次,心底也泛上了怒意,冷然道:“我只瞧不起所有自以爲是,仗勢欺人的人。”
這句話說出來,原以爲這咄咄逼人的公主定然要暴跳如雷,和常世凌一樣吵嚷着來人拿下她,誰知正儀公主皺起眉,問:“你在說誰?”
她居然還是那表情,那語氣,君珂又被搞愣了——這姑娘是不是少根筋?
或者她並不是居高臨下,而是天生性子急躁?
“你是說我自以爲是嗎?”正儀公主繼續問,“哪裡?”
君珂:“……”
此刻她終於理解了納蘭述爲什麼聽見正儀公主名字就聞風而逃,這姑娘大腦回路就和他們不在一個次元啊……
“公主!”常世凌第一個忍耐不住,蹦了出來,“就是這個賤人,她趁着和您的肥奴比武,下毒手暗害了她啊……”
“閉嘴。”正儀公主凜然道,“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你當着我這個女人的面,說別的女人賤人,你是在輕視我們女人嗎?”
“……”
君珂險些樂出來。
這個正儀公主,咋這麼反應與衆不同啊。
這個年代還有女人這麼有“女人自尊”意識,真是少見。
燕京貴族少年們面面相覷——正儀古怪,名動燕京,是個出名的“三不”牛人。不買賬、不合作、不理會。行事我行我素,只憑自己喜好,只按她自己認定的那一套原則和標準,什麼貴族規則,什麼和光同塵,在她面前,通通是個屁。
從她的封號就可以看出她的怪異,人家姑娘的閨名都藏着掖着,萬不能昭告天下,她卻不,兩宮太后封她爲公主時,拿了一堆“翠屏、金暖、永宗、玉昭”之類的華麗封號給她選。她卻隨意揮揮手,道:“就名字吧。”太后不願,怕她因此難覓良配。她卻道:“爹孃給的名字堂堂正正,爲什麼不敢昭告世人?將來我要的男人,必得也堂正通達,如果只是因爲我的名字被人知道便不要我,我要他幹什麼?”
這麼個怪人,按說早該被龐大有力的貴族潛規則機器絞殺,但偏偏她身份不同,雖不掌軍,但可算坐擁天下近半軍力的保護,在職元帥大將大多都曾放話,先向元帥就留下這個血脈,拼死也要護她周全。兩宮太后因爲她的特殊背景,拼命拉攏,恨不得把她含在口中捧在掌心。太子太孫都讓她三分,何況他們?
“公主……”常世凌終究是不甘心,放低了聲音,又道,“這賤……這女人,不管怎樣,打死了肥奴是真,剛纔只有她和肥奴比武,將她摔倒八次以至於肥奴死亡,這是大家都看見的,千真萬確。這個賤民……”
“閉嘴。”正儀公主凜然道,“什麼賤民不賤民,沒有百姓你們吃什麼喝什麼?誰給你們護衛邊境?你要敢在我們軍營裡說這話,老大耳刮子打你。”
“……”
常世凌終於無奈閉嘴,看君珂的眼神幾乎噴出火來,卻一點也不敢對正儀公主施以眼色。
君珂這裡鬆了口氣,覺得正儀公主很明理嘛,不像第一印象和自己想象中那麼盛氣凌人嘛,屋頂上納蘭述卻開始扶額——哦小珂兒,你對向正儀那丫頭瞭解還是不夠,等着瞧吧……
“公主,其實肥奴是……”君珂剛纔已經將肥奴體內都看了一遍,確定了她的死因,然而她的解釋還沒出口,再次被正儀打斷了。
“肥奴是和你比武死的嗎?”她站起身,點點頭,一邊伸手向身後侍女一邊道,“比武這事,各逞武藝,生死傷亡也是正常事。”
“謝謝公主大量,不過肥奴之死……”
“不過肥奴學藝不精死於你手,我這個做主人的,卻不能不爲她的死,向你討個公道。”正儀再再次打斷君珂的話,接過了侍女遞來的一個盒子,打開,取出幾截金光燦爛的短棍,手指翻飛,迅速接在一起,一撳棍子前端,啪地彈出一截槍尖,竟是一個超長的金槍,她槍尖一指,金光燦爛,直逼君珂雙眼,“我用這金槍向你討教幾招,你也看見了,我的槍身可以拆卸活動,我的槍尖可以隨時彈出。”
君珂哭笑不得——這姑娘光明磊落得可怕,卻也自說自話得可怕!
“肥奴不是我……”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對面勁風呼嘯,向正儀竟然二話不說便搶先動了手!
她一出手就勁風猛烈,氣流被凝合爲牆橫亙直撞,一個女子,竟然練的是內家雄渾掌力,那股撲面而來的兇猛真氣窒住了君珂的呼吸,自然將她的話也堵在了咽喉裡,而向正儀的實力也讓她這個剛出師的半吊子不敢輕忽,只好猱身迎上。
她剛剛出師,還沒來得及準備合適趁手的武器,又是在洗澡的時候被陰差陽錯擄走一路到了燕京,導致到現在都沒兵器,卻也並不畏懼,身子一掠便已經趁着一個空隙搶入向正儀身側,橫掌如刀,去切她的脅下。
向正儀眼底露出興奮的光——這姑娘了得,一眼就看出了她招數的空門之處,很明顯有名師指點,善於發現任何人攻擊的軟肋。這些年她縱橫燕京,別人要麼礙於她身份要麼出於尊敬,沒人敢真和她比試,此時來了勁頭,一槍橫擋將君珂擋出,霍然暴退,槍身在身後侍女捧着的一個盒子上一拍,戛然碎裂聲響裡,一柄金鐗落地,她伸手一撈撈住,劈手就對君珂擲了過來,“接住!”
君珂剛剛擡手接住,向正儀已經又撲了過來,呼嘯若厲風迅猛似虎豹,身形一躍間滿堂的杯盞都被震動得叮叮噹噹直響,四面懸掛的壁畫紙張波動發出嘩啦啦的脆聲,王孫公子們都趕緊端杯拿酒避到一邊,一直沒有避開的就是那羣始終站在門前爲主子掠陣的侍女,和一直端坐上座喝酒喝茶的納蘭君讓。
堂前風舞,紅毯被武器風聲頻頻掀起似雲霞倒卷,纖細高頎兩條人影糾纏在一起,穿花蛺蝶一般從廳堂這頭戰到那頭,紫紅妃色裡卷騰着金色光影,似天神駕日出雲海那一刻,霓虹裡飛射漫天金黃的日光,劈、掃、撩、挑、壓、砍、掠、起……無數聲金屬密集交擊聲因爲相撞得太快太密聽起來直如一聲,那種瘮人的摩擦聲綿密深入,令四面觀戰的貴族們忍不住捂起耳朵,對戰的兩人卻似乎絲毫不覺,以快打快,迅猛如雷。
堂中貴族們都有了幾分好奇之心,燕女會武的不多,也大多不願學武,正儀公主因爲出身特殊,一直是其中翹楚,在燕京少有敵手,這是哪來的一個姑娘,看起來比正儀嬌弱不少,竟然能和她戰這麼久而不落敗?
衆人驚異。堂上納蘭君讓卻突然輕輕皺起了眉,而屋頂上,戚真思搖了搖頭,納蘭述卻在滿意地笑,低低道:“很好了。”
此時的君珂,雖然看起來還和正儀不相上下,其實她心中已經在暗暗叫苦,正儀幾乎是孃胎就開始練武,又多年磨練,基礎雄厚豈是她這半吊子能比?而且她擅使沉重武器,早已習慣,金槍金鐗都超越尋常武器重量,她君珂卻不同,一直以逃命保命爲學武第一要務,主輕靈快捷,將來就算準備武器,也必然不是重型大件,金鐗她使着確實不趁手,輕靈劍招的功用發揮不出五成,早已心跳氣急氣力不繼,只是仗着出招特別靈便眼力特別準,才支撐到了現在。
她有心棄戰,也有心認輸,認輸沒什麼稀奇,看這正儀公主,雖然有點脫線,但不是惡毒不講理的人,何況也沒深仇大恨,比武點到爲止,不就行了?
君珂不好鬥,可惜有人好鬥,正儀難得遇到對手打得興起,纔不管你累不累,偏偏她武功走沉雄霸道這一路,如果不商量好同時撤手,君珂貿然後讓還會受傷。
堂中納蘭君讓眼神一閃,握住了手中酒杯,屋頂上納蘭述一直在凝神聽,此時也對戚真思點點頭,示意“可以了。該想辦法讓她們休戰了。”
他和戚真思原本一直凝神趴在屋瓦上聽下面的對戰,不敢有絲毫分神,此時一偏頭,納蘭述眼角忽然掠過一角陰影,頓時心中一凜,長身而起,低喝:“誰!”
而此時戰局也發生了變化。
君珂眼看這公主糾纏不休,心中煩躁,想快點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戰鬥,想了想,乾脆兵行險招,手中金鐗驀然脫手,狠狠砸向向正儀挑來的金槍。
對戰之中武器脫手是大忌,向正儀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膽,眉毛一豎,百忙中趕緊變挑爲點,將猛力擲來的金鐗壓下,她這麼一變招,空門大露,君珂已經游魚般一閃瞬間欺近,擡手就去扣她脈門。
她手擡起,將要觸及向正儀脈門的瞬間,忽然嗅見一股熟悉的香氣,不知道從哪個地方散發出來,君珂心中一凜,百忙中低眼對自己手指一瞥——果然,指尖變成了毒指的淡紅色!
紫薇花粉!她的毒指竟然又被引動了!
一霎間君珂比第一次毒指被吸引更爲震驚——她此刻正在扣向正儀脈門,只要觸及向正儀一點肌膚,這位公主殿下就會毒發身亡!
向正儀死於她手,這叫她現在如何擔負得起!
更糟的是,她搶身欺近,招式已老,這須臾之間,已經無法改招,無法救下向正儀和她自己兩條性命!
瞬間驚濤駭浪,驚詫、疑問、憤怒、各種情緒滔滔如潮席捲了她,最終心中只來得及一閃念——完了!
“啪!”
“嚓!”
兩聲聲音聽起來像是一聲,卻來自不同人不同方向,白光烏光各一閃,白光撞上了君珂的手指,將她的手指撞開三寸;烏光撞在了向正儀的膝蓋足三裡穴,撞得她腿一軟向下一栽,也正好躲過了那臨門一殺。
兩邊同時出手,攻擊目標不同,目的卻是一樣,此時白光和烏光各自落地,砰然粉碎,一個是酒杯,一個是瓦片。
堂上納蘭君讓擡頭對屋頂望了望,手邊已經少了酒杯。
屋頂上砸出瓦片擊倒正儀的納蘭述,卻沒有看堂下,他直起身,注視着前方一閃而過的一條影子,自己想去追,想了想卻忍住,揮手示意潛伏在那邊廊下的魯海,帶人去追。
就是這個人,剛纔趁他們注意力都在堂下的時候,潛入另一側屋頂,施展了花招,想要讓君珂誤殺向正儀。
這人惡毒的用心令納蘭述怒發如狂——向正儀一死,對朝廷的牽連乃至天下大勢,只怕都有難以估量的影響,到時候,他要保君珂,就得拉上整個冀北王府,那又會發展成怎樣的局勢?造成怎樣深重的後果?
這麼一想便覺得渾身一冷,對方的用心越想越深想得越深越覺得可怕,納蘭述一時立在屋頂上癡住了。
他想着戚真思關於君珂是否需要那樣艱苦地鍛鍊實力的那番話,當初他不以爲然,現在卻深以爲然,他願意一生保護君珂,但世間總有那麼多變數和不如意,若有一日他無法保護她,再遇上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她會落到怎樣的境地?
納蘭述一向有點大男子主義。覺得男人保護女人天經地義,也覺得好男人不應該讓女人在這世道艱苦掙扎,然而君珂運氣不好,一開始就捲入了冀北王府奪嫡之爭,後來又和陰詭的沈夢沉有了糾纏,再如今連納蘭君讓都湊上了一腳,她身處燕朝最有勢力還立場不一的這一羣人中,動輒便會被牽扯到利益爭奪裡,到此時想要她獨善其身已經不能,今天的事不就是個例子?她已經被人盯上。她遲早會被人當作可以利用的刀劍或者擋箭牌,用來對付他,或者和她有一切糾葛的那些權勢者。
納蘭述當然知道皇帝在尋找君珂,但一直將這事掩了下來,他始終覺得朝廷水深,君珂能不涉足就不涉足的好,就算陰差陽錯她在一步步走向被發現,他依舊試圖將這事掩蓋,所以今天他跟來,保護君珂是一方面,在必要的時刻阻止納蘭君讓發現君珂身份是一方面,可是此時,他改變主意了。
君珂已經在那些混賬的視線裡,避讓也不能逃避被攻擊,那她就只有先擁有一定的地位,最起碼可以保證她在他不能顧及的時刻,還有條退路,還有人不得不保護她。
他願意讓她納入他的羽翼,卻不得不放她走出,將她放入更多人保護的蔭蓋下。
他不能再逞男人意氣,認爲自己可以將她護得滴水不漏,而自私地置她於危險。
他希望她一生平安,哪怕爲此不能做她的專屬。
納蘭述立在風裡,少年清透的面頰迎着日光,眼眸盈盈如水,幾分無奈幾分掙扎,最終卻化爲鑽石般璀璨堅剛的決心。
是了,既然想好要讓她塵盡光生,進入燕京眼簾,那就不妨轟動些再轟動些,讓雛鳳的清鳴一霎傳入皇族耳際,光芒映照下,讓有些心思闇昧的人,不得不有所顧忌而暫時收手。
隨即他示意戚真思繼續關注,自己做了個“去去就來”的口型,一閃身,便下了屋頂。
戚真思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露出一點奇怪的笑意——當初嫩得豆腐似的小正太,一朝之間,長大了。
像個真正的男人了。
她垂下臉,想着底下那個同樣清朗的少女,那個堅韌而又博大,善良而又剛硬的少女,她受着這優秀少年的愛護,但她同樣教會了他善於爲他人着想。
她值得。
戚真思微笑着,不是平時的不羈嬉笑,而是帶着淡淡憂傷和寂寥的,笑容。
上頭告一段落,下頭紛亂正起。
“你那是什麼手指!”遠遠避開的以常世凌爲首的幾位公子哥兒,衝了上來,一指君珂的手,“你這紅通通的是什麼?毒?”
向正儀一個丫鬟突然大步走了過來,不由分說抽出根銀針對君珂手指一碰,眼見着銀針立即就變黑了。
“果然有毒!”衆人驚呼後退,神色如見鬼,常世凌指着被挪開一邊的肥奴的屍體,大叫:“我說她怎麼死得莫名其妙,原來是被你毒死的!”
“你下毒?”向正儀原本怔怔的,聽見這句神色一變,嫌惡地向後一退,仔細看看君珂手指,冷然道,“公平比武,你竟然下毒?心思如此卑鄙,我真是瞧錯了你,來人——”
她指定君珂,一字字道:“將這女人拿下!以使毒暗殺罪名,送燕京府!”
說完她再不看君珂一眼,轉頭收起自己的武器,隨手便把君珂用過的金鐗給扔了。
她扔出金鐗的神情沒有故意做出的氣憤和鄙棄,只有視之如草芥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漠然。
“這麼個危險的妖女,還會武功,不能就這麼送過去,不然她狗急跳牆,還要有人枉死!”常世凌上躥下跳,“來人,把她有毒的手指先砍了!”
“對!先砍了手指!”
“武功也廢了!”
“去刑部借穿骨鉤來!”有人躍躍欲試,“公子爺我親自來!”
一片鼎沸人聲,滿堂人人喊打,一羣人在那裡自說自話,斷指、穿琵琶骨、送燕京府、腰斬還是砍頭……一個點子比一個點子狠辣,一個想法比一個想法陰毒,一羣被傷了尊嚴的貴族,自然而然地便宣判了君珂接下來的命運。
君珂凝立堂中,於鬧翻了鍋的人羣裡冷笑,笑得蒼涼而悲憤——這就是封建時代,這就是少數人掌握多數人命運的貴族,她君珂不幸落在這裡,從睜開眼的那一刻就被欺騙折磨,熬過了一年,還要繼續被壓迫!
她君珂註定是這樣的衰命?
她君珂註定一生都要被人這樣指手畫腳?
她君珂註定一輩子都要這樣,以低於他人的身份立於一隅,在沒有說話權力的境地裡爲生存掙扎,然後被冤枉被攻擊,還是沒有任何話語權地被一羣狗屁不如卻佔據高位的混賬隨隨便便決定命運?
別說常世凌這樣的人渣,就是正儀公主,她以爲她是有風骨有原則的女子,和納蘭述一樣的貴族中的異類,然而她決定別人的命運,不也一樣風輕雲淡理所當然?
這不談公平的社會。
那她就只好,自己掌握公平!
“吵什麼!”
驀然一聲斷喝,驚得衆人都閉嘴,轉頭一看,原來是一直沉默的皇太孫。
他一開口,衆人才驚覺自己放肆,怎麼一時都忘記打狗還要看主人,趕緊都訕訕退下。
“殿下,請您做主。”常世凌低下聲氣,卻並不讓步,君珂得罪的已經不是他,而是試圖謀殺正儀公主,這樣的罪名,便是太孫,也不能視而不見。
納蘭君讓手按在几上,靜靜注視着始終挺立未回頭的君珂背影,心裡竟隱隱生起了幾分煩躁。
君珂那毒指他見識過,就是因爲那毒指,他當初纔會誤解君珂是紅門邪教教徒而帶走,如今君珂竟然在和正儀公主對戰中,爲求勝施此毒手,令他始料不及。
衆目睽睽,驟施殺手,以她的身份,受到何種懲罰都是應該,常世凌他們的叫嚷雖然讓他聽了不快,但也不得不承認,其實就是該這樣的。
他擡起烏沉沉的目光,注視着君珂背影,她話很少,似乎知道自己無可辯駁;她也一直沒有回身,沒有再像先前那樣對他投以希冀的目光,可是明明只是一個背影,他卻也似看見了其間的蒼涼、悲憤、不甘、和熱血欲沸的憤怒。
納蘭君讓心中又起了那種隱隱揪痛的感覺,然而他也再次收回了目光。
他是皇太孫。
他是懦弱皇太子之後,揹負着太子府邸承替皇位重任和希望的皇太孫。
他是納蘭愈,愈:越發、更加、尤其。
他命中註定做那個向前的人,永不彎折、永不退後、永不因爲任何人,走斜。
他的身份,一生都需要給人交代,給國、給皇族、給官宦階層、給天下,給皇祖父、給這利益相關的所有人。
“就按公主的意思,送燕京府。”四面等候的寂靜中,他聲音沉沉,“此事還有蹊蹺,需要好好查辦,斷指穿骨暫且不必,重新戴上鐐銬也便是了。”
常世凌們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意,齊齊躬身,贊:“殿下英明!”
君珂佇立不動,垂下的鬢髮掩住了眼神,隱約譏嘲光芒一閃。
正儀公主本已經隨意地走到一邊,不屑再多看她一眼,此時卻突然好奇地轉身,仔細看住了她。
兩個護衛走了過去,拿着先前被解下來的鎖鏈,如果說上次被戴上只賭氣,這次被戴上,就意味着徹底失去自由。
拿着鎖鏈的護衛已經不是納蘭君讓的護衛,也不知道是誰的,走過來的時候眼神陰沉,在納蘭君讓看不到的角度對君珂露出殘忍的笑意。
其中一人走過來,手中鎖鏈一翻,隱約露出尖銳的長針。
他們還是想趁皇太孫不注意,先廢掉她的手指!
君珂神色不動,長長眼睫垂下遮掩了眼神,那兩人走到她身側,將鎖鏈拿起的那一刻,她突然手腕一翻!
像黑暗裡翻起了垂頸斂翅的鶴,剎那間羽翼衝破青天,那隻纖細而靈巧的手,也像鶴的長喙點落敵人手腕,翻、點、奪、扭!快得像眼底掠過的白影,“咔嚓”一聲,便是“嗷”地一聲慘嚎!
慘嚎聲裡那護衛捧着手腕踉蹌後退,腕骨軟垂如蛇,“當”一聲輕響,他指間暗藏的長針落地。
君珂一腳飛起,啪一下擊中另一個護衛的臉頰,幾顆晶亮的牙齒迸射出來,呼嘯着濺在了常世凌臉上。
衆人驚起,再沒想到即將成爲階下囚的君珂,竟然敢於暴起傷人,那兩下乾淨利落的出手,當真便像最響亮的耳光,狠狠煽在他們臉上。
“反了反了!”
“拿下拿下!”
“竟然當庭拒捕!來人——來人——”
嘶喊一片,吵得辨不清字眼,護衛們涌上前來,君珂冷笑一聲,一步靠近常世凌,揮起手來。
常世凌嚇得眼睛一閉向後踉蹌便倒,噗通一下栽在人家几案上,壓了滿屁股的菜餚酒水也沒察覺,“救我!”
君珂卻唰地放下手,微笑,“啊,我怕髒手。”
常世凌這才驚覺屁股發燙一身狼藉,驚叫着跳起身,怒極之下捋袖大嚷:“殺她!殺她!”
君珂理也不理他,突然上前一步,道:“剛纔哪個混賬,說肥奴是我殺的?”
“不是你是誰?肥奴根本不可能被摔死,你們看,她臉上冒了黑氣,分明是被毒死,不是你手上的毒是什麼?”
“你少了根尾巴,你哥正在割豬尾巴,你能說你哥割的是你尾巴?”
“你——”
常世凌一邊吐血去了,君珂已經恢復了正常表情,不看任何人,只對着正儀公主,道:“肥奴是公主的家奴,我只對你這個主人交代,請公主讓那些只會汪汪的人安靜些,誰是誰非,容我向你證明。”
正儀公主看看她,道:“你證明不了,就罪加一等。”
“成!”
“都別吵!”正儀公主對那羣人揮手,“你們男人還真是不如我們女人鎮定!”
王孫公子們安靜下來,冷笑斜睇君珂,君珂緩步上前,到肥奴小山般的屍體前,那女子臉上確實罩着一層黑氣,明顯是被毒死。
她倒下後沒有人接近,連死亡都沒被人發覺,確實她這個交過手的人最可疑。
君珂冷笑一聲,霍然出手,將肥奴屍體一翻。
屍體翻覆再落地發出轟然聲響,由俯臥變成仰面朝天,君珂對屍體微微一躬,道:“抱歉,不是我要辱你身後遺體,而是你自己也應該不願意冤枉被殺。”說完手一扯,扯開了肥奴裹在身上的紅色短褂子。
“你幹什麼!竟然辱人遺體——”正儀公主一個侍婢厲聲叱喝,卻被正儀公主伸手一攔。
褂子扯開,肥肉一層層白花花顫動,看不出有什麼不對,這下連納蘭君讓都疑惑地走近來,不知道君珂搞什麼幺蛾子。
君珂卻看也不看,也不用翻開那些肥肉去找,手指準確地落下左胸下三寸,指尖微微用力,一拔。
一根頂端微紅的長針,被她拔了出來!
一片譁然聲裡,君珂聲音清凌凌地傳來,“肥奴是被毒死的,被這刺入她心臟的毒針毒死。大家不要忘記,她自被我摔倒後,一直是趴着的,而毒針是從她前心刺入,我難道能變成螞蟻或者青煙,在衆目睽睽之下,沿着地板潛入她身下,將毒針刺入她心臟?”
一片寂靜,君珂的舉證,實在有力得無可辯駁,她自摔倒肥奴後,便沒走近肥奴一步,那麼個小山般的人躺在那裡,掀都掀不起,有誰走近或翻動,誰會看不見?
“也許毒針剛纔就藏在你手指間,然後你使了個障眼法,讓我們看起來你是從她心中拔出來的!”一個喜歡看紅門教戲法的和常世凌交好的公子哥大叫,自以爲智慧出衆直達要害,在一片附和聲裡洋洋得意逼視君珂。
君珂連和他對望都不屑,負手而立,掀開地上地毯,腳尖對地上點了點,道:“我剛纔沒有彎過腰吧?請公主移步,來看看這裡的地板。”
正儀公主走過來,君珂腳尖指着一塊地板,正儀公主看了看,道:“沒什麼呀……咦。”
她突然蹲下身,仔細看木質地板,半晌道:“……這裡似乎有個針孔?有人在樓下……”
“對,肥奴倒下後,有人在樓下,用長針穿過地板,穿入了肥奴的心臟,所以她死得無聲無息,連傷口都看不見。”
向正儀沉默了一瞬,半晌點點頭,道:“對。”
她話少,但頭點得極有力度,王孫公子們相顧失色,納蘭君讓卻突然據案而起。
他灼灼的目光緊緊盯着君珂背影——剛纔她沒有走近,也沒有翻看過肥奴的身體,是怎麼知道肥奴體內有毒針?還知道是人從樓下穿過樓板暗殺的?肥奴肥肉堆積,長針沒在肉裡,針孔看不見,連一點鮮血都沒有,她是怎麼一下就準確找到的?
他這個疑問在心頭剛一盤桓,已經有反應快的問了出來,東道主馮哲惱怒今天的宴席被這平民搞得烏煙瘴氣,他素來也反應靈敏,少年時有神童之稱,冷聲道:“如果你不參與謀殺,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在座太孫殿下和公主都是高手,武藝遠在你之上,他們都沒發覺,你憑什麼知道?”
“對啊,分明有鬼!”
“八成找人在樓下埋伏,合作殺人!”
“就是這樣,然後現在正好爲自己開脫!”
“用心何其狠毒乃爾!”
“不管你說天花亂墜,今日休想矇蔽我等!你要說,去燕京府大堂說吧,來人——”
“一羣蠢材!”驀然一聲冷哼,傳入沸騰的人聲裡,那聲音不高,被嚷得正歡的王孫公子們的高腔淹沒,然而忽然“哐”地一聲巨響,門邊響起一聲鏗鏘的鑼聲,聲響震得衆人一驚閉嘴回頭,便見門邊斜斜倚着個緋衣少年,正舉着個銅鑼,笑道:“比誰聲音大嗎?”
“納蘭!”向正儀一聲歡叫。突然就不堅硬了、不漠然了、不少年了、稍顯硬朗的眉目也柔軟了,連原本有些低沉的聲音都低了三個聲線了,一轉腳跟就要撲過去,“你怎麼來了?”
那邊馮哲看見納蘭述出現也鬆了口氣,叫道:“你可來了,神眼奇人請來了嗎?”
納蘭述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目光先投向君珂,君珂迎着他,給了他一個平靜安詳的笑容。
她睫毛微微溼潤,眼底怒意未消,卻對着納蘭述展開令他寬心的微笑,朗然如真。
納蘭述卻突然覺得心疼。
他寧可她此刻撲在他懷裡哭。
心疼完了就是怒氣,對眼前這羣混帳的怒氣,不過那怒氣斂在眸裡,並沒有立即爆發,轉頭手一伸,笑嘻嘻道:“請公主娘娘慈駕!”
“壞嘴猴子!”是剛纔那個中年女子聲音,帶笑嗔怪,一隻手搭上納蘭述衣袖,那手肌膚細膩,微微豐腴,戴着七寶琉璃珠串和碩大的琥珀戒。
馮哲一看見那手,就露出驚悚的表情。
手的主人轉了出來,立在門口,紫金裙繡鳳披,中年女子不算美貌,但自有皇家端凝氣質,靜靜立在那裡,目光一轉,不怒自威。
這下別說衆人紛紛施禮,連納蘭君讓都趕緊站起躬身。
“長公主萬安!”
“皇姑祖萬安。”
“娘……”
武威小侯爺苦着臉趴在地上,心想他娘怎麼會跑到這場合來,納蘭述搞的什麼玩意,不是說神眼奇人會來的嗎?啊,不會吧,神眼奇人不會是他娘吧?他娘今早連糯米糰子和粘糕糰子都沒分出來呢!
安昌長公主隨意壓壓手,示意所有人免禮,皺眉看看室內,低聲咕噥道:“烏煙瘴氣。”
她一向深居簡出,哪裡肯涉足這樣的場合,不過剛纔冀北家的小子跑來,在她耳邊唧唧咕咕如此這番說了一通,她也坐不住了——老爺子一心要找神眼奇人的事她也聽說了,不趕緊把人籠絡了獻到御前博一個不大不小的功,難道還讓自家的白癡小子生生將人家得罪了?
得罪人不要緊,關鍵是不能讓老爺子不高興。
安昌長公主立在門檻上,看看君珂,忽然將手指上的琥珀戒指轉了轉,有琥珀的那一面對着掌心,然後對她揚起了手掌。
“姑娘,我這戒指上的琥珀,你可知道是何種琥珀嗎?”
衆人都怔住——戒指已經被藏在掌心,哪裡還看得出是哪種琥珀?
有人已經覺得不對勁,納蘭君讓霍然向前一步,又止住,臉色微變。馮哲被他老孃瞪得不敢擡頭不敢起身,臉也像苦瓜似地絞起來。
只有常世凌那幾個猶自不覺,在那悄悄咕噥:“長公主跑來多什麼事,女人年紀大了就是拎不清,事多,皇太孫也由着她,還不趕緊把那賤人拿下……”
君珂微微眯起眼睛,笑了笑。
這一步終究要跨出去,也許一舉成名,也許從此就將涉入燕京渾水,但到了此刻,她沒有理由再退縮,人怕出名豬怕壯?她不怕壯,她願意讓自己的身材更肥碩點,好吸引太史闌文臻景橫波的目光。
“公主的戒指,是粉蝶琥珀。”半晌,君珂一句話石破天驚。
在衆人還沒反應過來的神態中,她淡淡地,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像在仔細觀察,其實更像是輕蔑,繼續道:“很少見的小粉蝶,只有小指甲蓋一半大吧,邊緣有點淡紫,帶一點紫色圓點,兩翼各有三個,互相對稱,觸鬚俱全,還有舞動之態,顯然是即將飛起的那一刻被凝固……真漂亮。”
整個堂中的氣氛,一瞬間彷彿也如史前的粉蝶,在飛起的那一刻,遭遇了真相的樹脂,瞬間澆頂、凝固、成型、埋入地下,千萬年沉默無聲。
良久,纔有一個人輕輕的嘆息聲,不知是歡喜,還是悵然地響起。
“真漂亮。”
那是納蘭述。
隨即,一直立在門檻上的安昌公主,將掌心裡的戒指轉回,碩大的琥珀戒面對準衆人,隱約一隻小粉蝶,在金黃的、紋路流動的琥珀裡,展翅欲飛。
在衆人的呆愣神情裡,她微笑,對君珂頷首,道:“果然是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