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很遠,但聲調雄壯,出沒於四面八方,隨着人聲出現的,還有簌簌草木搖動之聲,腳步急速趨近之聲,武器金屬和身上軟甲相擊之聲,聽起來,像是四面都已經被包圍。
君珂冷笑一聲,聳身欲起,她深入大燕,雖然勢單力孤,但渾身也武裝到了牙齒,再加上她的實力,這天下無論哪國,就算出動軍隊,也只能攔她而不能留下她。
唯一遺憾的就是計劃還沒展開,就被大燕發現,救柳咬咬母女難上加難了。
身子剛剛一動,就被一雙手按住,梵因華美溫和的嗓音在這危急時刻聽來依舊從容動人,“君珂,他們只是試探,稍安勿躁。”
君珂立即乖乖坐下,梵因頭一低,被燙着了般趕緊縮手——他一急之下,手按在了君珂的大腿上……
他不動聲色還好,這麼匆忙一縮,君珂立即尷尬,雙腿緊緊並起,向後縮了縮,轉而又想這動作也太明顯了,把和尚當成什麼了?豈不鬧得人家更尷尬?於是又把腿鬆開了些,這一鬆又忽然覺得,好端端地腿叉開做什麼?慌忙又並起……
坐在角落裡的紅硯扶額——姑娘,你曉不曉得這樣人家更吃不消?大師都快鑽車板裡去了……
車廂裡莫名其妙一堆小動作,車廂外韋應倒有了反應,愕然注視着前方,一隊軟甲士兵從小道上馳來,與此同時還有一羣灰衣人,自樹林上方掠過,將馬車前後堵死。
“兄弟,你這是招惹了誰?”他倒抽一口涼氣,敲敲車壁,“你車裡的到底是誰家姑娘?不會是哪家的千金吧?”
君珂靈機一動,靠近車窗,粗着嗓子道:“大哥,今日小弟招惹麻煩了,您千萬護着我則個……車裡的……車裡的……是姚家四房的……新媳婦……”
車外韋應倒抽涼氣的聲音,響亮。
“姚家!兄弟,你可真了得!”
梵因哭笑不得地望着君珂,君珂捏捏鼻子,韋家的公子勾引了姚家的媳婦,一棒子兜住了兩大最有權勢的世家,聽起來多勁爆呀。
半晌卻聽見清脆的一聲巴掌,隨即便是韋應驚訝又得意的笑聲,“好!好!兄弟,真想不到,咱們家除了我,還有你這麼一位奇葩,姚家媳婦!好!哈哈哈……”
君珂無語,隨即纔想起,當初這位風流不下流燕京第一情種,似乎勾搭的就是自家的弟媳婦……
敢情勾搭姚家媳婦,被這熟女愛好者引爲知己,更上層樓同道中人?
“兄弟你這禍闖得不小,不過哥哥我會幫的。”韋應義氣幹雲一揮手,帶來的隨從立即趕上,“給我拿韋家名帖,攔住他們!”
幾句話對話期間,那些人已經逼近,韋應一看那些人手中都有武器,寒光閃閃逼向馬車,世家公子脾氣立即發作,眉毛一挑,冷然問:“你們是誰,爲何阻我韋家車馬?”
他先入爲主認爲這是姚家的人,燕京三大世家,韋家公侯代表,姚家富可敵國,向來屬於不同階層,不太對付,此刻語氣臉色自然不好看。
對方不答話,眼神冷沉,也是一副眼睛長在頭頂的模樣,領頭一個面具男子手一揮,示意屬下將馬車包圍。
這些人自然是得納蘭君讓授意,跟蹤韋應的禁中高手,確定韋應的車今天來接的人有問題,因此出面攔下,但皇帝暗探跟蹤大臣子弟,終究不是什麼光彩事,因此都戴了面具,也不言明身份,打算等下把人擄了便走。
這些人雖然行跡自認爲收斂,但皇帝暗探自恃身份,也是傲氣慣了,行動全無尊重,全然沒想到韋應不知他們身份,公子哥兒哪裡受得了這個態度?眼看他們我行我素,韋應頓時臉色一沉,也冷冷一擺手,道:“燕京之下,居然還有敢直接對我韋家動手的夯貨!給我滾回去!”
韋家護衛發一聲喊便衝上去,暗探們眉頭一皺,領頭那人冷冷道:“隨從打死不計,韋家人不要動!”
皇家暗探自覺這態度已經夠客氣,韋應聽見卻更加暴跳如雷,眉一挑,一捋袖子,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如何跋扈,敢將我韋家隨從打死不計?”一跺腳居然親自衝了上去。
梵因在車內苦笑,君珂湊在窗邊一角,樂滋滋地看着,對紅硯使了個眼色。
領頭的皇室暗探看見韋家嫡系公子竟然親身上陣,也有些慌了手腳,跟蹤也好,攔人也好,那都是陛下授意,但陛下可沒允許對韋家子弟有任何不敬,韋家公子如果真的閃失了一根毫毛,那可不是他們能承擔得起。
眼看韋應惡狠狠衝了過來,領頭男子一閃身,抓住韋應背心,就手一扔。
他準備將韋應扔出戰場,然後攔下車馬查人,誰知道手剛觸及韋應背心,忽覺手腕一麻,扔人的力道和方向便不由自主一偏,呼地一聲,韋應偌大的身子越過人羣,劃出一道拋物線,砰一聲,倒栽在拉馬車的馬背上,屁股對着馬頭,臉對着車廂。
韋大少一聲慘叫,被堅硬的馬背咯得七葷八素鼻血長流,大叫,“天殺的居然扔我!我要去告御狀!我要告死你們專橫跋扈的姚家!”
四面密探一怔,領頭人臉色一變——如果真的讓韋家公子以爲今天攔車的是姚家,跑去告御狀爲難姚家,那事情就鬧大了!
想到這裡再也顧不得保密,急忙去懷中掏腰牌,大聲道:“韋公子您誤會了,我們是皇……”
“嚓”一聲輕響,一枚石子電射而來,詭異地繞過人羣,擊中他的下巴,幾枚帶血的牙齒飛射,其中一枚牙齒又擊中他拿腰牌的手腕,這人手腕一軟,腰牌又掉回了衣服裡。
車簾便在此時悄悄一掀,一雙雪白纖細的手一閃,手中一枚三棱刺,狠狠地戳在了馬屁股上!
“恢律律”一聲長嘶,拉車的馬吃痛,立即揚蹄狂奔,馬上倒躺着的韋應剛剛哼哼唧唧爬起身,被這一下狂衝,帶得砰一聲又四腳朝天倒撞回馬背,頭一擡天旋地轉,耳邊風馳電掣,驚得韋大少大叫,“救命!救命!”
眼看他姿勢無法調整,幾個起落就要被馬背顛下踏傷,“咻”一聲輕響,一條絲帶自車板之下射出,無聲纏上他的靴子,將險險將要墜地的韋應拉住。
此時馬車衝出,拉車的馬頭前還倒拖着一個人,整輛車轟隆隆前奔,前頭堵路的暗探下意識讓開,有人試圖出手勒住驚馬,但韋應偌大的身子正頂在馬車前方,擋住了這些人的動作,眼看着馬車轟然衝出包圍,便往前方小道上去了。
“追!”
灰影閃動,緊追不捨,驀然前方馬車上,拋出一條人影,伴隨着韋應的大叫,“救命!救命!接住我!”
衆人擡頭一看,半空中手舞足蹈飛來的,可不正是韋家大少?只得出手接住,這一耽擱,馬車轟隆隆早去得遠了。
衆人面面相覷,都看那個領頭人,那領頭的是納蘭君讓皇家親衛的副統領,此時臉色陰沉,霍地掏出一個形制古怪的槍筒狀的東西,眯眼瞄準,擡手對着那馬車車輪就是一槍。
“啪”一聲輕微炸響,那車輪上隱約似乎出現一點小小火苗,隨即消失不見,那點聲響並不驚人,湮沒在馬車狂奔時的巨響之中,沒有人發覺。
“大人,這是……”
副統領瀟灑地吹吹槍筒,將槍收回自己的腰囊內,冷笑道:“這是陛下御賜的穿雲彈,全天下不過三把,是陛下親自研製。這次陛下賞了我一把,這東西威力驚人,射程極遠,裡面裝的是特製的天蠶絲和火彈子,天蠶絲不怕火,可以和火彈一起用,以天蠶絲纏住對方兵器或者車輪,再以火彈毀壞。是天下一等一的精妙利器,可惜就是隻能用三次,如今已經用了一次了。”說完不住唏噓,顯得十分心疼。
“陛下真乃神人也!”其餘人大讚,“這是從何處想來!”
那副統領忽然笑了笑,眼神若有所思,半晌才神秘地道:“今兒自家兄弟,我便說實話,這東西可不算陛下自創。”
“那是誰?”
副統領手撫槍管,笑而不語,眼前忽然浮現多年前,燕京城門之下,萬軍之中,那英風烈烈的雲雷新統領,小腿之側忽然爆出的一團白光,和她飛身躍上城牆追殺姜雲澤那一刻,從靴筒裡飛出的那柄古怪的槍。
那一刻泣血悲憤直上城牆的少女,連同那隼利驚人似要穿刺入雲的怪筒,成爲記憶中永難磨滅的印痕,深刻在當時在場的上萬燕軍心中。
連同當時主持燕京圍堵的大燕皇太孫,他記住了那一刻的她,也記住了那一刻那奇怪的槍是如何將高大城牆上的姜雲澤困住,之後他遍請名家,苦心鑽研,終於研製出這槍,起名‘穿雲’,卻不知是指槍能穿雲而沒,還是人已穿雲而去?
槍雖威猛,但限於生產力水平和冶煉條件,所採用的金屬無法抵擋那樣強大的後座力衝擊,一直沒有投入使用,直到三國戰爭開始,在軍工專家的建議下,納蘭君讓纔開始小批量的再造這武器,並下發給親信試用。
這隻槍,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紀念,紀念那落雪落血的燕京絕滅夜,那絕然而去分道揚鑣的開始,多年來他固守着這樣的紀念,心事萬千,穿雲而去。
副統領珍愛地撫摸着那槍,眯着眼睛,想着多年前那燕京傳奇少女,優雅與熱血並存的風采,如今她當真如那城門一躍,直上青雲,已是一國之後,坐擁北地江山,這樣傳奇的人物,分屬敵對,遠在異國,此生想必也不可得見。只能靠這支奇特的槍,將斯人緬懷了……
遠處轆轆而去的馬車裡,君珂忽然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不雅地抽抽鼻子,納悶地望天,“這天還沒涼,怎麼這麼容易感冒?坑爹!”
……
驚馬一陣狂奔,在精通馬術的堯羽衛高手操控之下,慢慢也恢復了平靜,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一點細細的銀白,在車輪上無聲無息地延展開來,越拉越長,卻始終不斷,漸漸便繞住了整個車輪,而一點火星,順着那柔韌無雙的絲線軌跡,也在向整個車底蔓延……
車廂里君珂感覺到車子恢復正常,身後似乎還沒人追來,鬆了口氣,掀開車簾,探頭出去看,道:“這是到了哪裡?咦附近有個深溝,小心駕駛,不要歪到溝裡去……”
話未說完,驀然車子一歪,隨即車底一震,君珂正打開窗戶,去看外面那黑黝黝的深溝,這車不大,車窗卻寬闊軒敞,君珂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面,此時車子大傾,君珂身子一歪,頓時就落了下去!
身後梵因紅硯驚呼,梵因靠她最近,劈手就去抓她,此時以他的位置,合身一撲,抱住她的腰是最合適的,偏偏和尚禁忌過多,手剛伸出去便又縮回,急忙衣袖一拂,扯住了君珂腰上的佩帶,正要將她拉回,驀然腳底一震,轟然炸響!
響聲一起,梵因身子騰空,此時他若自己衝破車頂逃生,必然很容易,但電光火石一瞬間,他先一腳踢出,將撲上來救君珂的紅硯給踢出了車廂,隨即身子向上一縱,雙臂一張,終於不顧一切抱住了君珂。
“啪”一聲炸響,伴隨木屑紛飛煙塵滾滾錦褥四散,紅硯身子彈出,栽在回身來接的堯羽衛懷中,半截車身連帶沒能及時逃出來的梵因和君珂,卻一起落下了深溝。
“主子!”紅硯驚叫,撲入煙塵中,只看見黃色煙霧中紫褐色車身一閃,伴隨一陣轟然墜落之聲,路邊散落一地碎木用具,已經看不見人。
身影一閃,君珂帶來的幾名堯羽衛奔了過來,探頭對底下一看,鬆了口氣,道:“溝有七丈許,雖然深了些,但主子和大師都是高手,不至於傷及性命,倒是剛纔那一炸,不知道傷着大師沒,我們下去探探。”
這裡的地形近似小山,一路向上,君珂她們正好行到最高點,落下去落差最大,堯羽衛和紅硯順路往下走,回到溝底,觸目所及滿地都是馬車碎片,散開的車轅,卻尋不到兩人蹤跡。
堯羽衛和紅硯傻住了,面面相覷——眼看着人落了下來,這是落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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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進京了……”就在堯羽衛和紅硯繞道下山的時刻,一隊人正行走在山下官道之上,也是浩浩蕩蕩護衛,擁衛着中間的幾輛馬車,當中一輛馬車簾子掀開,傳出一聲幽幽低語,語氣不知是放鬆,還是不安。
“是呀,走了一個多月,終究是要進京了。”一個走在馬車邊的嬤嬤裝扮的中年女子,悵然望着前方燕京隱隱的輪廓。隨即想起什麼似的,展顏一笑,道,“王妃放心,咱們好歹是藩王身份,這回應召進京,陛下必有重賞,聽說宅邸都已經建好,就等咱們入京陛見後入住,陛下恩厚如此,實在沒什麼可擔心的。”
車中人沉默半晌,撫摸着懷中溫順的小白狗的頸毛,幽幽道:“終究失去封地,寄人籬下,燕京居,大不易啊……”
嬤嬤澀澀一笑,實在也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話,只好沉默。
隊伍最前方深藍金邊旗上,“晉東”兩個黑字迎風招展,車內人用有點憂傷的目光看着那旗——過了今日,這旗便要收起封存,從此永無再在風中揚起的機會,而代表百年王族存續的標記,也將從此在王朝中湮沒。
天下七藩,削藩必行。大燕反其道而行之,先削最強大的冀北,八年後,輪到了最弱小的晉東,新帝一紙詔令,晉東王降爲國公,及其眷屬攜帶護衛三百,沿途地方官府接送,前往燕京定居。
如今晉東王的隊伍,正行在燕京郊外,即將進入燕京。
“那邊是什麼?”忽然去岸邊取水的人一陣騷動,隨即有人飛快跑回來回報,“啓稟王爺王妃,在溪水側發現有人,似乎是從上頭落下來的。”
溪水裡的人,自然是君珂和梵因。
兩人從溝邊栽下,原本君珂是來得及施展輕功自救的,誰知道梵因抱住了她的腰,而在抱住她的腰之後,受那一炸他被炸暈,君珂反應過來後怕傷及他,只好提氣反身護住他,落下時兩人被馬車撞及,骨碌碌一陣亂滾,君珂的腦袋不小心碰到溪邊山石,頓時也暈了過去,兩人落入泉水,被水衝入下流,直到此刻被晉東王進京的隊伍發現。
此時君珂微微扇動眼睫,正在將醒未醒間,已經感覺到渾身冰冷,寒氣徹骨,手不知被誰緊緊攥住,而頭頂隱約人聲,閉起的眼簾也能感覺到光影繚亂,似乎有很多人在周圍奔走,心中不禁一跳。
她歷經艱險,風浪中闖過來的人生,對危險已經有了直覺的反應,立即閉上眼睛,伸手悄悄在水下一摸,梵因似乎就在身側,她手反背在身後,從腰後的暗袋裡抽出一個人皮面具,握在掌心,隨即慢慢睜開眼睛。
她眼一睜,便看見上頭數張面孔,擋住日光,正用好奇的目光灼灼注視着她。此時君珂眼睛一睜,衆人一喜,身子一動,日光瀉下,正迎上君珂目光,恍惚裡衆人都覺得金光一閃,像金剛鑽綻放璀璨。
衆人都下意識一呆,這一呆間,君珂已經透過人縫,看見後方的旗幟和車隊,她身爲大堯皇后,天下情報盡在指掌,對大燕削藩尾聲也是清楚的,心中一動,頓時找到了進入燕京乃至皇宮的辦法。
隨即她眼神一直,撫住額頭,怔怔呢喃道:“這是哪裡……你們是誰……”
“姑娘,我們還沒問你呢,這裡好像是臨波泉的下游,你怎麼落水,被衝到了這裡?”一個護衛有點警惕地問。
君珂不答,眼神一轉,看見身邊梵因背身朝下,背上血跡殷然,似乎還在昏迷中,但就算在昏迷,當她的手掙脫他的掌心,他的掌心依舊下意識一蜷,一個欲待抓緊的姿勢。
君珂心中一緊,一個翻身便撲在了梵因身上,叫道:“哥哥……哥哥……你怎麼了!”
一邊叫喊,一邊扶起他的頭,扶人的時候,順手將掌心裡團着的人皮面具往他臉上一抹,指尖輕按,已經給梵因戴好面具。
梵因那張臉,在燕京幾乎無人不識,她現在想要借晉東王的力量進京進宮,但又不能丟下梵因,也不能令梵因被人認出,只好先給他也改裝了。
指尖一按梵因脈搏,她稍稍放了心,體氣虛弱,好在沒有內傷,外傷有點重,需要休養,現在不宜移動,最好先在這隊伍裡混着,等到稍稍好些,大燕聖僧有的是辦法自己離開。
“這是你哥哥?”一個護衛皺眉看她,君珂戴的面具,爲了僞裝韋家媳婦,容貌自然是上佳,而給梵因戴的,是備用的男子面具,容貌猥瑣,此時她自稱梵因爲哥哥,別人的眼光,立即就怪異了起來。
君珂也發現了不對,趕緊呻吟一聲,扶住頭,喃喃道:“似乎是我哥哥?我一直這麼叫來着……哎呀……頭好痛……”
她頭側被撞破一塊,血染烏髮,衣衫凌亂已經看不出高貴質料,自覺很適合扮演狗血失憶,只管喃喃扶頭不語。
“這姑娘怎麼了?撞傻了?”一個嬤嬤打扮的女子上前來,“可還記得名字?家住哪裡?王妃聽說了,叫着人送你們回去呢。”
“我是誰……”君珂抱住頭,一副苦思不得模樣,末了扶住梵因,絕望地仰起臉來,茫然地道,“人家真的記不得了……”
她仰起的臉巴掌般大,秀致風韻,一枚珊瑚瓔珞垂在潔白如玉的額頭,被黃昏的日光映照得虹霓四射,如水波光,連帶眼眸都籠罩在那般楚楚的紅影裡,恍惚裡便讓人覺得帶了淚,經了霜,不捨而可憐。
衆人搓手,都覺得棄下這樣的弱女子實在不忍,目光轉向那嬤嬤時,便帶了幾分哀懇之意,那嬤嬤咂了咂嘴,道:“這可怎麼好呢,不然老身替你再去問問王妃。”
那嬤嬤是晉東王妃貼身嬤嬤,向來有幾分地位,回頭和晉東王妃說了,王妃正萬千愁緒,也沒心思理會所謂“落難兄妹”,隨口道:“正好咱們帶來的人不多,也缺個懂燕京話的,既然不記得了,就先跟着吧,反正咱們進京了也是閒散公侯,不用怕惹什麼麻煩。”
嬤嬤回頭告訴君珂,君珂千恩萬謝,那些隨從本來精神怏怏的,見着君珂都神情一振,一位管事特地給君珂騰出了一輛放雜物的馬車的一半位置,又命隨行醫官來給梵因看傷。
君珂扶着梵因坐起,裝作一瘸一拐模樣,慢慢往馬車面前去,將要上車時,忽然覺得背心一涼。
那是種奇特的感受,不是真正的寒冷,而是武人在危險逼近時,自然產生的不安預感。
君珂脊背一緊,呼吸放慢,一邊照常扶着梵因上車,一邊細細感覺四周的動靜。
四面似乎沒什麼異常,這位晉東王帶來了一百多位護衛,不算多,散落在偌大的車隊四側,遠處有幾個侍衛蹲下身在溪邊取水,君珂的眼光一掃而過。便要上車,忽然渾身一僵,一偏頭,盯住了溪邊。
那裡,幾個侍衛中間,一個男子正用革囊取水,動作很尋常,可君珂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但怎麼都想不出到底問題在哪。
她在車邊停了停,想要思索一下,但扶她上車的小丫鬟已經等得不耐,連連催促,君珂只好上車,一個管事跟過來笑道:“沒有多餘位置了,你哥哥又受了傷,便暫且都在車內歇着,自家兄妹,也沒什麼好避忌的。”
君珂笑應了,上了車,梵因已經包紮過,呼吸平穩,估計很快就要醒來,君珂盯着他染了塵灰泥垢的衣襟,心中頗爲歉疚,大燕百姓心目中聖潔如蓮的龕裡花,卻總在爲她墮落塵埃,她想予以回報,卻在伸出手那一刻,總覺得自己捧出的一切,如此世俗污濁,反倒染了他如雲衣襟。
“我師恕我……”驀然一聲囈語,驚得她急忙回身,喜道,“大師你醒了?”
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梵因緊閉着眼睛,額角雪白,臉上卻微微泛出潮紅,脣間囈語喃喃。
他受傷又落水,發燒了。
龕裡花本就晶瑩純澈,天光一般明潔,此刻微染病弱之紅,倒多了幾分豔,顯出些人間氣象,那容色也便更奪人心魄,君珂不敢多看,轉了眼光,蹲到他身側,取出自己錦帕,在車旁架子水盆裡蘸了水,給他擦拭臉頰降溫。
沾溼的錦帕剛剛觸上梵因臉頰,他便渾身一顫,手驀然擡起,便要來抓君珂的手,君珂一驚縮手,幾滴水滴滴在梵因額上,梵因眉頭一顫,君珂以爲他要醒來,正要避開,驀然見梵因眉宇一陣顫動,神色痛苦,低呼:“我師,癡念如刀,化刀如雨,您來懲我!”
隨即又擱手於心,長吁道:“自因緣生,從因緣滅,因緣如此,我在何處?”
君珂怔怔盤坐在他身側,看着他輾轉反側——這清靜自修,天生佛性的聖僧,也會生出噩夢?也會糾結煩惱?也會自責不安?又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令他連額間落水,也會幻化成切膚刀雨?
“我師……”梵因緊閉的眼眸翕動更快,彷彿在和混亂的元神或者意念中的大神通在做着激烈的對峙和交鋒,身子忽然一挺,似乎要坐起,低聲而清晰地道,“大光明私相授受,梵因一身擔之!”
這一聲出口,他似放下又似解脫,長吁一口氣,眼眸的激烈顫抖停止。
君珂的手卻顫了顫。
大光明法……
可不就是梵因先後兩次通過特別方式,傳授給她,用以壓制沈夢沉毒功,並助她衝破衝破禁制的佛門之功?
她練武遲,內功一開始基礎還沒打好,就被沈夢沉毒功倒灌,如果不是大光明法及時護持,也許她早就走火入魔。君珂雖然所學駁雜,但內心裡,對梵因的大光明法傳授,一直最爲感激。
她知道這佛門心法定然十分珍貴,否則梵因也不會用那樣七拐八彎的方式進行傳授,但也萬萬沒想到,這件事竟然給梵因留下了很大壓力和陰影,在他高熱混亂的此刻,猶自心深處迸發而出。
怎般罪孽,如此生受?
君珂只覺得心中發冷,忍不住握住了梵因的手,觸及他滾熱乾燥的肌膚,忽然又覺得褻瀆和不安,慢慢縮回手,拉住他的衣角,一字字道:“以往我不知道你爲我犧牲多少,你從來都不說,如今我知道了,但不能再欠你下去,梵因,今生我許你一個願望,只要你說,只要我能。”
這句話出口,忽然覺得心中一定,卻又一空,不覺得喜悅,反倒生出一股淡淡的蒼涼——梵因如此堅忍清靜,他會要什麼?而她又能給他什麼?
身邊的梵因已經漸漸安靜下來,他畢竟多年修行,心田穩固非常人可比,連熱度都無需藥物在迅速減退,君珂靜靜坐在他身邊,只覺得精神安適,梵因就是有這樣天生的力量,令人伴於身側,自然空明。
在這樣的空明中,所有雜亂的思緒都飛出了腦海,但不知怎的,卻總有一幕場景,在腦中一遍遍回放——溪邊的侍衛,用革囊在取水,橫過水麪的手……
君珂忽然一顫。
她想起來了!
想起來到底是哪裡不對!
手!
那人用革囊平平抄過水麪取水,這個姿勢,手一定會觸及水面,但這人的手,是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懸浮在水面上的,一點沒有觸及水面。
也正是因爲手的姿勢怪異,纔會讓君珂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手爲什麼不敢碰上水面?
難道是因爲……手指有毒?
君珂霍然站起,下意識就要打開車窗去看,手伸到一半止住,半晌,慢慢坐下來。
不管那人是誰,現在都不是她出面去拆穿的時候,晉東王這個回京養老的隊伍,正是最好的遮陽傘,她能想到託庇此處混進燕京,別人爲什麼就想不到?
此時拆穿才叫不智,不如靜觀其變。
君珂靜靜想着對方應該是誰,由猜測用毒,自然而然便心中一動——不會是他吧?
轉而忍不住失笑。怎麼可能?沈夢沉現在可是一國之君,身份貴重,就算他聰明到可怕,當真猜到她來了燕京,也跑來想要挾持她,但也不可能託庇人下屈尊去扮個護衛啊。
大部分時候大智若愚,偶爾大愚若智的大堯皇后忘記了,她自己也身份貴重,現在屈尊託庇人下,扮演個落難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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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並沒有立即進京,在燕京城外最近的一個驛館停了下來,外地王侯進京,向來要先遞表,再由皇帝下詔接見,晉東王一行打算在驛館住一夜,明日一早進宮陛見。
驛館裡很擠,因爲先前已經接待了一隊客人,據說是進京述職的地方官員,順帶還帶了家眷探親,人家先來,不好讓人家讓出去,晉東王府的人也只能佔了驛館的南院,君珂從鏤空的花牆望過去,發現隔壁院子里門窗緊閉,兩輛大車居然駛進了院中,不由心中一動。
因爲要準備明日進宮的禮儀用具,而且王妃頭風病又犯了,王府隨從上下包括醫官都很忙碌,安排了一間小偏房給君珂梵因休息之後,醫官順手塞了些藥物給君珂,匆匆道:“兄妹不必避忌,姑娘自己給你哥哥換藥吧。”說完便急急跑了。
君珂無奈,回到房內,順手把醫官給的藥扔了,掏出自己隨身的金創藥,梵因的傷在脅下和背上多處,必須脫去上衣,換成別人,君珂三下五除二便脫了,反正她心無邪念,但對着梵因,還真是下不去手——聖僧醒來發現衣服被她給脫了,會不會憤而涅槃?
猶豫半晌,君珂咬牙、拔劍、執劍在手,龍蛇飛舞,嚓嚓嚓!
布片如蝶,翩然而落,大燕聖僧瞬間換了一件漁網裝……
“我沒脫你衣服我沒脫你衣服……”君珂一邊碎碎念一邊給他敷藥,順手掏出一枚丸子,捏住梵因下頜,輕輕用力,梵因口脣微啓,君珂手指一彈,藥丸入口。
藥丸太大,難以嚥下,君珂單手按住梵因的胸,正要運氣幫他順下藥丸,驀然梵因張開了眼。
君珂一愣。
兩人大眼對小眼怔怔相望,君珂坐着,梵因躺着,君珂一手按在梵因脣邊,一手按在他胸前……
梵因眼睛漸漸張大。
君珂一瞬間覺得自己活脫脫就是個強搶民男的猥瑣女色狼。
她唰一下縮回手,梵因頭一低,看見了漁網裝,瞬間瞳仁一黑,身子向後一彈,咚一聲撞在背牆上,君珂聽得那肉體重重撞在堅硬牆壁上的聲音,禁不住渾身一哆嗦,瞬間再次感覺到,女色狼升級了,現在像個強姦犯。
強姦犯撒手就往後退,梵因抓起一件被單往身上一披,遮住他的洞洞裝,那眼神和動作,強姦犯頓時再次升級爲惡棍。
惡棍羞愧無倫,低頭懺悔,準備退出這間房好好反省,驀然耳朵一豎,聽見了一點異常的動靜。
那聲音極細微,像是哪隻被風吹落的毛蟲,壓碎了地上枯脆的樹葉。
但君珂立即便引起了警惕——這可能是風的惡作劇,但更有可能是人的腳步聲。
誰在偷聽?
已經向外旋出的腳步頓時一個反旋,君珂回到牀邊,與此同時牀單大師卻起身便要向外走,君珂一急,伸手拉住他,手指插在了洞洞上,嗤啦一聲響。
君珂縮手,欲哭無淚,恨不得砍掉自己的一雙爪子……
“走水啦!”驀然一聲大喊,驚得兩人都一怔,擡頭一看,隔壁院子果然已經燃起火光,深紅的火苗耀亮天色。
火勢兇猛,讓人詫異,這瞬間怎麼就燃起了這麼大火?
君珂支起窗,院子裡已經人聲鼎沸,王府隨從和驛站驛丁們都跑來跑去,端盆提水救火,一片紛亂景象,君珂正要也去救火,肩膀忽然被人拉住,“不可。”
一回頭觸及梵因目光,清透明澈,靜靜盯着院中跑來跑去的人們,道:“君珂你數數人數。”
君珂仔細一看,心中一驚——什麼時候驛站之內這麼多人了?
她記得王府護衛一百上下,但驛站住不下,只留了大約三十人住在西廂房裡,僕傭二十人,驛站驛丁三十人,滿打滿算加起來不過一百人在驛站之內,怎麼此刻滿院子飛跑的人,多到數不過來?
還有,有些人端盆潑潑灑灑,有些人卻手腕不動,腳步穩捷,飛跑之中一滴水也不濺出來,這是何等手上功夫?再仔細看這些手腕特別穩定的人的水盆,淺淺一盆水,這是救火還是洗腳?
這些象徵性端着水的人,與其說是救火,倒不如說趁此機會四處亂竄,此刻晉東王和王妃都被搶了出來,這些人以救火爲名,在各屋各房亂竄,眼珠子還不住滴溜溜在人羣裡梭巡,似乎在找着什麼。
君珂瞅準了一個端盆從面前跑過的漢子,手指一彈,勁風飛射,那人衣袂一掀,腰間隱隱露出一點黑色鑲金邊的腰牌邊角。
君珂恍然大悟。
原來那羣在道上攔截他們的皇家暗探,還沒有放棄追逐,這些人信息靈通,找不到她和梵因,也會想到可能他們會跟着進京的隊伍混入京城,只要鎖定這幾日進城的隊伍就行,晉東王自然是重點對象,但人家的敏感身份,這些密探又沒法光明正大搜查,只好私下放火,趁機搜人。
君珂摸了摸臉,不得不嘆息對方歪打正着,她的面具十分逼真精緻,甚至能透出血汗,但也正因爲如此,太薄太細,經不起火勢烘烤,等下一旦卷邊就會露餡。
正想着是不是趁亂先避開,眼角一瞄正看見隔壁院子的人也已經衝了出來,幾個人簇擁之中,一人頭髮紛亂,捂着半邊臉,赫然正是柳杏林。
君珂一驚又一喜,想不到柳杏林一行也通過假冒官差的方式混入了燕京,好巧也投宿在這驛站,她原本和柳杏林約了在當初她燕京官邸見面,她打聽過了,她在燕京的府邸,竟然一直沒被變賣發賞,每月燕京府還會派專人去打掃,在那裡見面最合適不過。然而如今她陰錯陽差混進了晉東王隊伍,倒想着趁此機會,進入大燕皇宮,先拿出解藥再說。
只是她終究心懸柳咬咬母女,在去拿解藥解救她們之前,她覺得也應該親眼察看一下她們的安危,此刻發現柳杏林,頓時覺得是再好不過的機會。
腳步一錯,君珂已經躍起掠過圍牆,她動作輕捷,如驚鴻一掠而過,在紛亂的人影之中毫無痕跡。
某處圍牆下,卻有人忽然回首,冷沉的眸子,向着她離開的方向一閃。
君珂越過圍牆,並沒有去找還在那撣灰的柳杏林,直奔那兩輛大車,還沒靠近,就聞見濃濃的藥味,心中又憂又喜,喜的是果然是咬咬母女,憂的是這藥味這麼濃,病人甚至不能下車見風,咬咬母女看來情況危殆。
“咬咬……”她輕聲呼喚,自側面兜向車身。
不知道是風還是人爲掀動,車前門簾忽然開啓一線,一截手指露了出來,指尖瑩白,指甲圓潤,有點虛弱地微垂在簾前,小指微微翹起,彷彿一個無言的召喚。
恍惚那便是柳咬咬的手,君珂心中一陣憐惜,一個箭步就要去掀簾子。
驀然腳步聲響,隨即有人大聲道:“你是誰?竟敢驚擾此車?”是柳杏林的聲音。
他聲到人到,快步趕過來,便要拉開君珂。
君珂一喜,道:“杏……”話說了一半才醒悟自己戴了面具,正要揭下面具自承身份,驀然看見柳杏林身前身後,很快跟過來幾個陌生面孔,神情警惕地盯着她。
君珂一怔,手指停在臉邊,想用眼神提醒下柳杏林,柳杏林目光卻飄來飄去,大聲道:“這車裡有要緊物,等閒人不可靠近,須得開杜仲、忍冬、餘甘子、馬尾蓮、紫河車、人中黃,方可。”
君珂又是一怔——這幾味藥寒熱不同,溫燥具備,根本不應該開在同一個藥方中,再說好端端地在此時開藥方幹什麼?柳杏林這是怎麼了?
“姑娘是避火誤到此處嗎?”柳杏林身邊一個男子笑道,“此間有傳染病人,不宜靠近,姑娘還是速速離開的好。”
君珂看看四周,閒雜人等太多,不知敵友,難辨親疏,確實不是和柳杏林相認的好時機,勉強一笑道:“既如此,打擾了。”慢慢向後退,走出幾步回頭,看見柳杏林果然也在扭頭看她,只是當她一回頭,柳杏林身邊男子就有意無意一錯步,擋住了兩人即將接觸的目光。
君珂心底的疑問,濃濃地泛起來,然而左看右看柳杏林,雖然憔悴,但沒有傷毒,也沒有被限制自由的跡象,他便是有些煩躁不合常理,也有可能是因爲爲咬咬母女憂心不安,只是……那個藥方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君珂直覺這藥方有詭異,一時卻想不出端倪,隨即脊背一僵,那種目光注視如芒在背的感覺又來了,她迅速退入黑影之中,再次翻回了隔壁,還沒站定,忽然幾個人蜂擁着向她的方向而來,當先一人似乎腳下發滑,“哎喲”一聲向下一栽,正好一腳踢着了一根被燒斷的檁條,那檁條好死不死砸在君珂身側一個支起的窗上,這裡的房子半木結構,頓時君珂身邊這間小偏房,大火也熊熊燒起。
此時那幾人一擡頭,盯住了君珂,君珂被他們盯住,也沒法施展輕功快速逃離,只好故作驚慌,一步步向後退,偶然一轉頭,卻發現剛纔就在身邊的梵因不見了。
“哥哥!”君珂捂住臉尖聲呼喊,手指趁機按捺住捲起的面具邊角。
轟隆一聲窗子燒燬,她趁機急退,抱臉晃頭,傻姑一般奔出房門,此時人都在院中空地上,護着晉東王和王妃,王妃正連連跺腳,對一個氣喘吁吁的嬤嬤道:“雪團兒還在屋裡,快給我抱出來!”
君珂衝出,那幾個皇家密探立即迎上前來,急聲道:“姑娘可傷着了?”一邊一左一右,就要卡住她的臂彎,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上。
君珂捂臉哭泣道:“可嚇死我了……”好似驚嚇得昏了頭,一頭就撞進一個迎來的男子懷裡,那男子沒防到她竟然自己撞過來,一怔向後一退,腳踩到幾截焦炭,一滑一跌,手中半出鞘的刀頓時滑出,雪光一閃,直直向外飛去。
此時轟然一聲,王妃那間屋子門被撞開,一個嬤嬤抱着一隻嗷嗷叫的小白狗兒奔出來,王妃喜極而泣,不顧一切張開雙臂去迎,剛剛衝出兩步,驀然覺得冷風撲面,雪光耀眼,再一擡頭,一柄長刀正盤旋着飛向她的頸項——
一聲尖叫上衝雲霄!
“砰。”又一聲悶響,伴隨人體墜落和人們驚呼之聲,衆人惶然張開剛纔驚得緊緊閉上的眼簾,低頭一看,都是一呆。
王妃跌坐在地上,還抱着她的狗,她身邊一個女子低着頭,滿身灰塵,臂上有一道淺淺的傷口,在這女子身側,還有一名侍衛,半跪於地,手中抓着那柄天外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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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呆了一呆,不明白剛纔發生了什麼。
君珂一邊趕緊沾了一手的水盆裡的水,濡溼面具,一邊擡頭,盯了那侍衛一眼。
那侍衛也正擡眼看她,兩人目光相觸,那侍衛微微一笑。
君珂一怔,趕緊收回目光捂臉低頭,做羞澀不勝村姑狀。
心裡卻如警鐘敲響,一聲聲都在盤旋一個疑問——這是誰?這是誰?
剛纔她見王妃遇險,心中大喜,這正是她擺脫偵查並向王妃示好,好繼續跟隨她的大好機會,當即毫不猶豫搶出,準備假惺惺受點傷,騙得王妃感動,正好混入宮中盜藥。
誰知她剛剛奔出,就感覺到對面風聲一急,有人也從另一個角度奔來,瞬間和她撞在一起,電光火石之間目光一觸,明明陌生,忽然都覺得驚心。
她撞開了王妃,對方搶走了刀,剎那之後,塵埃落定。
晉東王妃死裡逃生,怔然半晌,着人扶了來向她和那侍衛道謝,那侍衛憨厚地搓着手,笑道:“這是屬下應該做的,這位姑娘還比屬下快了一步,娘娘該謝她纔是。”
君珂更憨厚地笑道:“民女蒙娘娘搭救,救命之恩豈可不報,也是應當的。”
兩個呵呵笑的老實忠厚“救命恩人”,各自對看一眼。
“兩個都是忠心人。”晉東王妃欣慰地道,親暱地執住了君珂的手,“哎呀,你手好涼。”
“看娘娘剛纔遇險,給嚇的。”君珂笑得見牙不見眼,在袖子裡搓了搓手指——尼瑪,怎麼回事,渾身不得勁,總覺得毛毛的!
“你們是何許人?”晉東王此時發現那一些皇家密探的不對勁,狐疑地上下打量,“似乎不是本王護衛,也不是驛站驛丁?”
那些人對看一眼,神情尷尬,看看君珂,猶疑含糊地道:“我等奉命前來此處查辦人犯,不知這位姑娘是……”
“這是我的一等侍婢!”晉東王妃柳眉一豎,“奉命?你等是何身份?奉誰命令?竟然夜闖驛站窺探朝廷王公寢居,並險些失手傷人。難道……”她倒抽一口涼氣,霍然轉頭看向晉東王。雖然未着一語,但臉上神情已經說明一切。
晉東王臉色也很難看——當真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自己交出封地,只帶百名護衛入京,成爲他人刀俎魚肉,朝廷從此沒了顧忌,就在這燕京城外,以失火爲名,悍然下手?
密探頭領看他臉色便知不對,心中暗暗叫苦——削藩從來都是敏感事,藩王佔據藩國日久,誰手下沒有些嫡系軍隊?雖然晉東是最弱一藩,也乖乖聽命來京長居,但畢竟這是奪人封底削人權柄的事兒,朝廷上下處理起來都十分小心,陛下接連下旨地方,要求高接遠送,務必禮遇尊榮,不得令王爺一行感覺不快,此時如果在此處令晉東王產生誤會,惹出些不該有的麻煩來,他們小小皇家密探,哪裡承擔得起?
這個任務是怎麼回事?先遇上韋家,再遇上晉東王,都是惹不起的主!
“這個……”倒黴的密探們支吾着,實在難以自圓其說,忽聽頭頂上,一個華麗優美如絲綢的聲音,悠悠道:“御林諸君,此間事可安妥?”
衆人頭一擡,屋頂上,素衣人衣袂飄飄,端然肅立,正含笑下問。火光未盡,燈火猶燃,映半邊天際微紅,那人立於青黑屋頂,身上似乎是件寬大的袍子,素色,磚紋,被夜風吹得飛卷,颺在天地間,他整個人也似因此輕盈無物,似欲乘風。
衆人眼神都出現一瞬恍惚,隨即那些密探認出了是梵因,頓時大喜,那領頭的首領也算腦筋靈活,連忙就着話風接上,“是,承聖僧法旨,昭示京城驛站今晚將有大火,恐傷及貴人,我等及時趕來,撲滅大火,所幸晉東王一行無事。”
“上頭是大燕聖僧?”晉東王妃揚起臉,又驚又喜,梵因之名遍傳天下,別說大燕,便是別國,也有遠來參拜的信徒,晉東王妃以往偏居邊境,王族不得召也不能入京,對梵因仰慕已久,緣慳一面,此刻得見,頓時目光癡迷,急上幾步,連責問都忘記了。
滿院子的人都在仰頭注目這位名動天下的龕裡花,君珂也在呆呆看着牆頭上臨風獨立姿態灑然的聖僧,怎麼看怎麼覺得,神棍那素色、磚紋、寬大無倫的新外衣,似乎很眼熟,很眼熟……
“願聖僧有以賜我!”晉東王妃素來是虔誠的佛教徒,立即上前施禮,恭恭敬敬求聖僧賜教。
“王妃有禮。”屋頂梵因合十,神態慈和,“您是有福之人,大難不死,之後亦有貴人扶助,不必小僧多言,只須多結善緣,且記,福在身側,自在如心。”
“福在身側,自在如心……”晉東王妃喃喃重複,目光茫然地對四周掃了一圈,此刻她身側,可不就是“奮不顧身救命恩人”君珂?
晉東王妃目光一亮,激動地抓住了君珂的手,“你剛救了我的命,定然是我命中貴人,身側之福!我收你做義女!”
君珂:“……”
和尚的神棍效果真好啊,可惜效果太好了,替她連媽都招來了……
屋頂上梵因解了皇家密探的圍,順手給君珂鋪了路,含笑頷首,一拂衣袂,飄飄然去了,院內的人,自晉東王以下,俱躬身恭敬相送。
君珂腰彎下去的時候,忽然打了個踉蹌。
她想起來了!
那素色、磚紋、特別寬大又眼熟的外袍。
就是剛纔屋子裡用來遮漁網裝的牀單!
……
此事還有後話。
數十年之後,某朝某位也有聖僧之稱的大師,在某地開壇講法,此大師以風姿出衆聞名,並因爲首先設計出素色磚紋寬大僧袍而名傳天下。該僧袍經大師多方設計,衍生金線磚紋、迷彩磚紋、水墨磚文等多個品種,磚紋僧袍寬大,瀟灑,自如,寫意,爲當時的佛門子弟所擁躉,倍添風采。
是日,大師被崇拜者問及素色磚紋僧袍的創意理念,其時大師神情忽轉悵然,撫摸寬大衣角,幽幽道:“其實老衲並非原創,實是當年雲遊天下,一日夜間路過燕京城外驛站,忽見大火,正欲去救,忽大燕聖僧梵因踏雲而來,衣袍微卷,普降甘霖,風采卓然,令人心折,我等俯伏而拜,心顫不已……是時,聖僧便着素色磚紋寬大衣袍,灑然如仙,風標不與衆人同,老衲匆匆一見,再難忘懷,遂作此衣,流傳千古,阿彌陀佛……”
……
所以說,歷史往往就是美麗的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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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禮部着人來傳旨,宣晉東王夫婦覲見,君珂很順利地跟着進了城。
從城門過的時候,君珂仰頭看了看高闊的城樓,昔年城門驚心一戰似乎還歷歷在目,當初掛假納蘭述頭顱的地方,還懸着半根腐朽的繩頭,城牆上隱約還能找到一些細微的擦痕,那是她當初一怒上衝蹬掉的牆皮,傷損不大,沒有縫補,生着些蒼綠的青苔。
可笑的是,那些痕跡居然被木條圍攔了起來,很顯眼,一羣人從牆邊走過,當先一人操着燕京口音,帶點得意和驕傲地,指着那痕跡道:“鄉親們,你們從晉西來,進城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這裡?”
一羣人扒上去聞青苔,那當地嚮導腆着肚子,大聲道:“這是當年神眼少女,雲雷統領,如今的堯國皇后踩出的印子!這裡面有個典故,叫城門一怒驚喋血,公主統領爭夫忙!話說當年咱大燕正儀公主,看中了一個美貌少年郎,搶了去要做夫君,君統領當時打抱不平,仗義出手,就在這城門之下,和正儀公主大打一場,錯手殺了正儀公主,君統領痛悔在心,和那少年抱屍雙雙而去……”
一旁走過正在喝水的君珂,一口水噴了出來……
一堆人擠在一點腳尖印子前聽名人軼事,神情投入,有人瞪了這不合時宜居然敢噴水的女子一眼。
“啊……好悽美。”淚眼汪汪感嘆的。
“呀……君統領好威風,殺了公主也沒事。”星星眼崇拜的。
“咦……君統領不是大燕逆臣麼?聽說正儀公主的部下就是跟隨君統領反出大燕的,如果真是君統領殺了公主,她的部下怎麼還會跟隨她?”這是見識較博敢於疑問的。
君珂抄着袖子在一邊聽着,覺得這人生真是滄海桑田呀滄海桑田。
轉頭看看那木欄子護起來的腳印,心中微微一動,她是大燕逆臣,她是敵國皇后,她留下的痕跡,原該被剷除、湮滅、掩蓋甚至封口,卻不曾想,多年後她再來,居然看見大燕還在用這樣的方式,記住她。
這對於封建皇權來說,近乎不可思議。
這是他的疏忽,還是他的寬容?是他不曾將她記起,還是他也希望用這樣的方式,留下屬於她的痕跡?
君珂沉默着,走過城牆,將那羣聽故事的人,拋在身後。
進城便直接進宮,晉東王夫婦在進入外廷之時,是允許帶隨從的,君珂作爲晉東王妃新收的義女,也隨着進宮“見見世面”,同行的晉東王的護衛,赫然就是昨晚也來救援王妃的那侍衛,他果然也被提拔成王爺親信了。
他們進宮的時候還早,皇帝正在早朝,傳旨讓他們在燕熙殿等候,一個時辰後,納蘭君讓下朝,又讓晉東王夫婦進內,君珂和一衆護衛沒有進後宮的資格,都在燕熙殿等候。
燕熙是外廷五大殿之一,主要放置各類文書,當初納蘭弘慶很喜歡在那裡見人,君珂也來過,知道這座殿是回字形結構,從西側角門出去,可以直通御書房和外廷花園,過了外廷花園,便是大燕皇室存放各類重寶的內庫。
君珂在殿外等了一會,便假託如廁,給一個小太監塞了一錠銀子,央他帶自己“在外廷稍微走走,多看幾個不要緊的地方,好回頭給鄉老們說說。”
她剛隨着小太監出門,大氣不敢喘站在庭院中的護衛們中,有人微微直起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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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懶得搞大結局一二三四了,我實在搞不清我得寫多久,今年神智混亂,各種估計不足。反正就這麼寫下去吧。今晚這一更是擠出來的,明天四點我就得起牀,趕去江西。
例行要票,不怕人罵,反正要也就那麼幾次了,每一次都是在倒數,罵也就那麼幾回,罵完了,短期內您想罵我都找不着。
有人和我說,讀者很現實,哪怕之前再怎麼快更努力更新,一旦後期結局部分因爲種種不可抗力慢下來,讀者就會把票投給正在連載的文。我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但她投她的,我要我的,任何事,都不能因爲存在阻力或不利因素便放棄去做。再牛逼的夢想,也抵不過傻逼的堅持,我傻過了五年歲月,只要夢想還在,就不妨繼續傻下去——喂,親,有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