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述給君珂擦完汗,把“創口貼”又仔細地放進懷裡,君珂努力地扭過頭當沒看見,並用力捂住了幺雞的嘴。
“我們走吧。”納蘭述走到倒地的殺手身邊,見那人渾身痙攣,軀體僵直,卻並無傷口,不由暗暗心驚——那圓筒是什麼東西?怎麼有那麼大的威力?到底傷了這人哪裡?
他蹲下身,手中冷電一閃,哧一聲已經沒入殺手眉心。
那人一聲未吭便已斃命,君珂“啊”地一聲阻止不及,只得轉過頭去。
黑暗裡血腥氣濃重如鐵鏽,君珂閉着眼,心底微涼——這人命如草芥,生存大於天的異世。
蜷縮在一邊的老闆“啊啊”地叫着,雙眼拼命向上反插,眼看就要暈過去。
納蘭述向他走去,手中匕首鮮血未凝。
君珂突然拉住了他。
納蘭述微微皺眉,轉頭,想要告訴她,想活命就容不得婦人之仁,這老闆看見了他們兩人,哪裡能容他活下去?
“我來。”君珂聲音很低,語氣卻堅定。
納蘭述放開手,退後一步,饒有興致地抱臂看着她——是想自己親手試試殺人嗎?他不介意做她的啓蒙師傅。
君珂上前,揮掌。
“啪。”
清脆利落的一巴掌,把老闆瞬間打醒。
君珂把防狼手電抵在老闆眼前,手指按在開關,輕輕道:“想不想再看看剛纔那道光?”
老闆親眼看見那道光令一個人瞬間暴盲,聽見這句頓時魂飛魄散,忙不迭搖手。
冰冷的黑色塑料邊緣有齒,壓在老闆眉心,君珂冷冷在他耳邊道:“你有肺癆,活不久了。”
老闆渾身一震,駭然看她——他得這病已有一年,這在如今是絕症,藥石無效,他怕影響生意,從不敢對任何人說,偷偷看病抓藥,他瞞得好,家人夥計都未曾發覺,這姑娘怎麼黑燈瞎火的就能發現?
君珂看着他爛出孔洞的肺,長嘆道:“也不是不能活久一點,不過有人喜歡自己找死,沒辦法。”
“求您……求您……”老闆聲音破碎,“可憐我孩子還小……”
“你今晚看見了我嗎?”君珂微笑。
“沒……沒有……”老闆還算聰明,愣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
“那這人怎麼死的呢?”
“這……這……”老闆絞盡腦汁,眼珠子骨碌碌轉動,半晌也不得一個好主意。
“你不知道。”君珂笑道,“這人突然暴斃,你十分驚恐,所以……”
納蘭述突然接道,“所以你害怕擔干係,趕緊去報黑螭軍。”
君珂回眸向他一笑,心想聰明人就是省力。
老闆愕然,這兩人不是被黑螭軍追捕嗎?爲什麼還要往黑螭軍槍口上撞?
“去報信,之後一切聽我的話,我保你多活幾年。”君珂拍幺雞一樣拍拍他的頭,懶懶打個呵欠,“你這店其實沒客滿吧?瞧你掛客滿牌子時那臉苦得,麻煩找幾間上房,我們要休息。”
一刻鐘後,滿頭霧水同時滿懷生存希望的老闆去報信了,君珂則懶懶躺在二進院子上房大牀上,吃東西,打呵欠。
大隱隱於市,大隱隱於危險地,讓老闆去報信,是爲了取信黑螭軍,誰也不會想到,第一時間報信的老闆,還敢在自己後院偷藏要犯,也不會想到,殺了殺手的納蘭述還會留在原處,這處院子在今夜過後,會是相對安全的處所。
這世間最大的誘惑,並非金錢,而是性命。
“還得想法子送你出城。”納蘭述躺在她身邊,將一塊塊梨花糕遠距離彈進張大嘴的幺雞嘴裡練準頭,時不時將糕拋向天花板,幺雞快如閃電,無一漏口。
君珂笑而不語,送她出城?先不說這一路危險,以納蘭述的身份,在城中總還有希望回到王府,一旦出城,他二哥對他的追殺將更無顧忌,這才叫送死。
他離王府越遠,離死亡越近,他卻不提。
“出了城,你想做什麼?”納蘭述翻了個身面對她,“周家事敗,所有親友都會被株連,你孤身一人太不安全,我介紹你到我一個朋友那如何?”
“不了。”君珂抱頭望着橫樑,悠悠道,“我得去找幾個……好友。”
“閨中女子能幫你什麼?”納蘭述不以爲然。
君珂不說話,心想幫我什麼?不,不需要幫助,她們是我的一切,找她們是我的必然,而不是必須。
她不說話,納蘭述也沉默下來,兩人奔波一日夜,早已疲倦入骨,此刻暫去了心中壓力,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這一睡就是很久,納蘭述睜開眼睛時,先是對着昏黃的日光愣了半晌,才發覺他們已經睡了太久,整整一天一夜。
他坐起身,先看看身邊君珂,她居然是趴着睡的,小小的臉埋在被褥裡,被壓出點可愛的紅痕。
納蘭述俯首看着她,半晌伸出手指,輕輕移了過去,剛剛接觸到她的臉頰,君珂突然睜開眼睛。
她眼神烏光湛然,看起人來極有力度,納蘭述被那目光一看,那麼見慣場面的人都頓了頓,手指下意識一撤,在半空中一捏,一彈。
“你幹嘛。”君珂還沒完全清醒,呆呆地問。
“有隻狗蝨子跳到你臉上去了。”納蘭述正色答,“我剛幫你拈了來着。”
君珂踢了踢牀下的狗頭,呢喃問:“幺雞你幾天沒洗澡了?”
幺雞憤怒地衝納蘭述咆哮——丫的你栽贓!
君珂將腦袋往枕頭上一紮,嘟嚷道:“撒謊不打草稿的死孩紙,你當你是文臻,蝨子品種都看得清哪!”一邊又閉上眼睛。
納蘭述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正得意自己機變,見君珂又要睡,連忙拍她的臉,“別睡了,睡太久了不好,起來吃點東西。”
君珂懶洋洋坐起身,睡在一旁椅子上的紅硯急忙過來侍候,三個人爲了安全,都在一間房內歇宿,君珂看見紅硯,怔了怔,一擺手拂開她的攙扶,隨口道:“別侍候了,我又不是……”
話說到一半突然醒悟,急忙轉口道:“……什麼嬌小姐,大家大難不死逃了出來,以後便是姐妹。”一邊對紅硯擠眼睛,示意她不要穿幫。
“婢子不敢。”紅硯直挺挺站着,瞪大眼望着君珂,“小姐你眼睛抽筋了嗎?需要叫大夫嗎?”
君珂:“……”
她在這裡擠眉弄眼,自以爲無人看見,不想牀對面就是梳妝鏡,她的神情正落在鏡中被納蘭述看見,納蘭述心中一動,一些疑團自心底浮出,笑問紅硯:“你跟你家小姐多久了?”
君珂心中一跳,心知納蘭述果然懷疑了。
“婢子六歲進府,十歲撥到小姐身邊侍候,至今五年了。”紅硯的答案出乎君珂意料。
納蘭述卻不肯放鬆,又笑道,“五年啊,五年前冀北王府長子娶親,你家夫人也去的吧,當時你家夫人是四品郡君,戴的翠羽冠。”
“公子說的誥命婢子不懂。”紅硯的小圓臉上永遠一本正經的神情,“奴婢只記得當時夫人穿的秋香色松鶴褂子鬆綠色蝙蝠團壽百褶裙杏黃色綾錦襯裙梳飛鳳髻戴珍珠髮釵紅石榴絹花紅寶石串珠墜子黃金項圈左邊髻上還籠了個竹絲編的鑲玳瑁翡翠綴彩色羽毛的寶冠那上面幾根毛怪好看的……”
“停!”納蘭述忍無可忍,“那叫三鈿冠!”
君珂目瞪口呆——何等驚天地泣鬼神的記性!何等綿長悠久一氣呵成的肺活量!
納蘭述向後一倒,趕緊將談起首飾衣服就滔滔不絕的丫鬟打發走,他原本是有些懷疑的,君珂舉止言談實在太不像燕朝女子,然而這紅硯一看就是大燕貴族家特有的奴婢品種,這姑娘一臉老實相,撒謊都不會,哪裡編得出那許多?
納蘭述沉吟着,開始懷疑自己的懷疑。
紅硯直挺挺地站在門邊,一臉打死不走的忠僕相——問啥?有啥好問的?這位是小姐,這位必須是小姐,這位當然是小姐,如果這位不是小姐,人家憑什麼在這抄家滅門時辰還要帶着她?
老實孩子紅硯打好主意了,想活下去,就得認這小姐,丫鬟跟着小姐,才叫天經地義。
是吧?
眼看着天色又暗了下來,兩人吃了些東西,到了晚上反而不敢睡覺,納蘭述要教君珂下棋,君珂卻把他給的“絕世秘笈”掏出來誠懇請教——她覺得當務之急,還是趕緊練就一身上天下地的神功比較重要。
“哪有一天做高手的?你得先學會沉丹田之氣。”納蘭述將冊子捲起來敲君珂的頭,“放鬆呼吸,引氣歸流……”
君珂呵呵一笑,也不介意臨時師傅授課不正經,閉上眼睛。
剛剛閉眼,忽聽遠遠傳來呼嘯之聲。
兩人動作一頓,納蘭述直腰擡腿,剎那就到了門邊,貼着門邊仔細聽了一會,只覺得那聲音忽遠忽近,似是有人在吹嗩吶,音調悠長淒涼,又似有人在哭泣,遙遙地不知誰在呼喊,聲音沉雄,越過長街小巷,一聲聲驚破這夜的沉潛。
明明聽不出喊的什麼,納蘭述卻覺得心砰砰跳起來,仿似剎那間已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化爲這夜的魔,帶着濃重的殺氣和噩夢,自遠處步履沉重地逼近。
他轉身回望君珂,她坐在榻上,腰背筆直,緊緊盯着他,臉色雪白。
“砰——”
門忽然被撞開,客棧老闆跌跌撞撞衝了進來,臉色慘白,嘶聲道:“王府通告,成王殿下薨駕,全城舉喪!天陽城內所有百姓客商,一律着麻衣糊白燈,立即跪候道邊迎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