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長長的隊伍,行在北地的草原上,遠望去迤邐如長蛇陣。
五千名奴隸都騎了馬,這是圖力的饋贈,草原上馬匹不算什麼,隨便一箇中等部落也能拿出幾千上萬,不過武器卻還沒有,草原礦產缺乏,鐵器向來金貴,也正是如此,周圍的堯國西鄂,才能靠控制鐵器出產來避免桀驁的草原侵入邊界。
君珂要走這五千奴隸,一方面是她需要,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她覺得,圖力現在的氣焰,已經隱隱有點超越天授大王的味道,這太快了點,不符合她和納蘭述當初定下的草原掌控計劃,所以乾脆出手壓一壓,將兩人之間的角力,繼續維持在一個平衡的幅度。
她走得悠遊自在,不擔心果查報復——圖力目前還仰仗着納蘭述,不會讓果查對付她的。
“我不要你們跟隨我終生,”這是君珂對她的奴隸們說的第一句話,“我只要你們忠誠地跟隨我一段時間,最多不超過幾年,”她揮揮手,“之後,我會給你們自由。”
奴隸們驚訝不可置信,草原規矩,一個傾覆成奴的部落,永無翻身之日,而且世代爲奴。
“我只要你們記住‘三個凡是’。”君珂伸出三根手指,“凡是主人說的話,都是正確的;凡是主人做的事,都是英明的;凡是出現任何疑問,答案都在前兩條找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哦。”君珂懶洋洋從馬上爬下來,打了個呵欠,進車裡睡覺,她最近老是覺得睏倦。
奴隸們的情緒剛剛調動起來,轉眼就被晾住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紅硯嘆了口氣,扶額——五千人吃喝拉撒呢,難道要她操心?
“後面的!”她運足中氣,對着老天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你們在呢,別鬼鬼祟祟裝不在了,這些人交給你們了,要求不高,不餓死就行。”
說完她拍拍屁股,跟着鑽進了大車裡。
奴隸們傻了——這算什麼事兒?對老天喊一嗓子,老天就會降下奶酪來嗎?
“啪!”
一個巨大的布袋從天而降,袋口沒紮緊,骨碌碌滾出很多……奶餅。
隨即啪啪連聲,好些布袋呼嘯而來,滾出麪餅、肉乾、衣物……
奴隸們震驚了。
奴隸們沸騰了。
奴隸們歡欣鼓舞——原來咱們跟的新主人,果然是神靈降世!
……
蹲在後面野地裡的堯羽衛們哭了。
咱們名震天下在堯國人人尊敬的堯羽,一轉眼淪落成蠻荒之地見不得人的後勤火頭軍……
有了食物的奴隸自然沒什麼紀律性,撲上去就搶,忽然人影一閃,啪啪連響打在那些伸得最快的手上,引起一連串哎喲慘叫,慌忙都把手縮了回去,擡頭一看,面前不知何時多了位鐵面灰衣人。
“主子還沒下令開飯,誰給你們權利先動手?”那人冷冷看了四周一圈,桀驁的草原奴隸,遇上那樣鐵般冷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縮了縮。
“你、你、你、”那鐵面人手中劍鞘,飛快地點過幾個人,都是剛纔最先奔出來搶東西的,也不知道就在剛纔一瞬間,他是怎麼將人都看清楚的。
“出來。”他木然道,“違背軍令,一人十板子。”
“你們先前又沒說不可以搶……”立即有人抗議。
“二十板子。”鐵面人道,“一邊打,一邊背三個凡是。”
“我爲什麼要聽你的!”那開口的漢子一身油亮烏黑的肌肉,身形高壯,本就是部落中的勇士,作戰勇悍,被親友連累才最後被俘虜,自然心有不甘,大步上前來,一把脫掉破爛的外袍,大叫,“我可以聽主人命令,但不會接受隨便什麼小矮子呼喝,想打我,就先摔倒我!”
“啪。”
鐵面人一腳踩在那大漢頭上,將他的嘴狠狠壓進泥地裡。
“三十板子。”他道,“還有誰來?”
沒人說話,昂起的腦袋都勾了下去,鐵面人隨手拔起一棵小樹,手掌橫着兩邊一抹,樹皮紛飛,圓木變成扁木,正如一塊板子。
奴隸們瞪大眼睛——他們有騎術有蠻力,但是何曾見過真正的武功?這一手在他們眼裡,也和半個神蹟差不多了。
奴隸們乖乖地趴了下去,由鐵面人指派的另外一些奴隸執刑,一邊打一邊大聲背“三個凡是。”
鐵面人面無表情梭巡,不時指出誰下板的力度不夠。
紅硯從車裡探出頭來,“醜福,你來啦。”
戴着鐵面的醜福仰起頭來,聲音低沉,“嗯。”
車簾一掀,露出君珂的臉,微微帶點笑意,卻沒有說話。
醜福傷好之後一直也跟到了堯國,他心結已解,恢復得很快,在君珂走之前,他帶領那四萬魯南軍掃蕩華昌王殘餘勢力,並追捕逃走的堯國舊帝的下落,君珂原以爲他要留在堯國朝廷供職的,沒想到他居然追了過來。
“我向陛下遞了辭呈。”醜福說得平淡,“我的命,從來都是你的。”
“納蘭述沒留你?”
“陛下要我照顧好你。”
君珂沉默,半晌輕輕放下窗簾。
醜福是良將,納蘭現在急需人才,尤其是可靠的嫡系人才,然而他還是將醜福放了出來。
他一定是認爲,她身邊,武有醜福,女伴有紅硯,愛寵有幺雞,最重要最熟悉的人都在身側,當可聊慰別離寂寞。
可是……
君珂閉上眼睛,靠在車身上,伸指在空中虛畫,一撇一捺,一點一掠,都是他的輪廓。
納蘭。
沒有你,我永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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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和醜福的聲音,“完畢!打完的,給我站起來!”
一陣響動,隨即醜福的聲音多了淡淡嘉勉,“從今天開始,五千人分成十小隊,每隊五百人,剛纔打完板子的,都升爲小隊長,負責統帶這五百人,一切事務由你們負責,手下犯了錯誤的,你們有權打板子,和剛纔你們被打一樣的狠,但如果你們打錯了板子,你們也會被我打雙倍的板子,明白了嗎?”
“……”
“明白了嗎?!”
“明白了!”
一陣暴吼,捱打的那些人聲音尤其響。
君珂笑了笑。
醜福到來真是及時,最起碼這五千奴隸的訓練整編,不用她費心了。
醜福本就是當初陪着她一手打造雲雷的親信,訓練很有一套,今天最快搶食物的,很明顯就是部落裡最強壯最兇悍的那批人,先拎出來打一頓,打掉他們的氣焰,再給顆糖果,升做小隊長,用他們的武力來鎮壓其餘奴隸,這些捱過板子的人,自然從此知道如何管理手下,最後,醜福也把他自己壓上去,作爲最強力的約束。
有簡單合理的編制、有賞罰分明的制度、有強力有效的管理、最後還有公正嚴密的監督。
這本就是現代管理的精髓,醜福也學了來。
君珂放下心,頓覺渾身鬆懶,長長睫毛垂下,她疑惑地“咦?”了一聲。
又困了。
以她的體質,不該出現這樣的睏倦,她的冰紋功雖然因爲離開納蘭述停滯,但她的大光明法已經修到五層,四層之上,就是另一個臺階,她正努力將大光明法修煉得更強一些,好早點蠶食掉沈夢沉的內力,省得同脈總被他所制。
但是沈夢沉的內力實在古怪,雖然被大光明法擠壓得越來越窄越來越薄,卻如附骨之蛆般始終粘附不去,君珂實在擔心,也許這輩子,她也沒辦法將那看起來很好對付的東西,從身體裡完全摘去。
君珂思考了一陣子,眼皮又垂了下來——她最近很懶,非常懶。
吃飯的時候,她才從馬車上爬了下來,這裡是草原邊界,什麼客棧之類的都別想,大車是搶劫圖力的,食物乾糧也是堯羽衛毫不客氣從圖力那裡敲詐來的,晚上紮起簡易帳篷,露天支起十餘口大鍋,熱氣騰騰翻滾着牛骨頭熬野菜,奴隸們興奮地圍着大鍋等開飯,菜色的臉被火光映紅。
君珂被他們的興奮感染,本來也想過去一起同樂,不想還沒靠近大鍋,就被那種草原牛羊肉獨有的腥羶氣息衝得連連後退,她訝異地捂着鼻子,心想以前也不是不吃牛羊肉,從沒覺得味道這麼受不了啊。
“主子你最近胃口不好,那就別吃這些油膩膩的。”紅硯端了一個小鍋過來,還拿了兩個碗,“我煮了點粥。”
君珂正想一口清淡的吃,歡喜地接過來,就着馬車上拉開的桌案,很自然地給自己盛出一碗,隨即又裝了一碗,放在對面,道:“納蘭,你的。”
早已習慣和她一起吃飯,正坐過來準備接那碗粥的紅硯一愣。
君珂端碗的手一僵。
紅硯的臉色慢慢尷尬。
君珂的表情有點訕訕,將碗向前推了推,乾笑道:“說錯了,你吃,你吃。”
紅硯勉強笑了笑,想說什麼沒說出口。
君珂鬧了這麼個烏龍,有點不好意思,埋頭吃粥,紅硯端過來幾碟小菜,嫩黃的姜芽,鮮紅的腐乳,雪白的蘿蔔條兒,色澤清亮,令人一看便胃口大開。
君珂眼睛亮了亮,“這荒郊野嶺的,你哪來的小菜?”
“出堯國的時候,在一家客棧的廚房裡買的。”紅硯取出一個小瓷碟,將幾樣小菜各舀了點,加了點芝麻,放在君珂面前,“想着主子你胃口不好,偶爾給你換換口味。”
君珂感激地笑了笑,呼呼喝粥,將蘿蔔條咬得咯吱咯吱響,吃完一塊,又夾了一筷,在腐乳裡蘸蘸,往旁邊一遞,道:“這蘿蔔條蘸腐乳別有風味,納蘭,你嚐嚐。”
她的筷子落在空處。
腐乳的紅汁顫顫滴落下來,鮮紅如血。
君珂的手再次僵在了那裡。
對面紅硯擡起頭,眼中閃過不忍之色,扯出一點笑意,筷子一架,接過了她筷子上的蘿蔔條,“真的嗎?蘸腐乳更好吃點?我嚐嚐。”
她三下五除二將蘿蔔吞掉,笑道:“確實別有風味。”
君珂有點麻木地看着她夾走了那塊小菜,半晌勉強笑了笑,道:“當然,我的品味,從來都這麼好。”
她埋頭喝粥,臉埋在碗裡,這回再也沒去夾小菜。
一頓飯草草吃完,紅硯收拾了碗筷,逃也似的下車去洗,君珂怔怔地看着她背影,自己拉開被褥準備再次睡覺,將紅硯剛做的羊毛枕拍鬆的時候,她隨口道:“納蘭,你老是低頭看軍報,頸椎不怕酸嗎?學我這樣,把枕頭堆起來……”
她忽然停住。
手中枕頭堆成元寶形狀,然而身邊並沒有人去學。
君珂注視枕頭半晌,伸手,將枕頭慢慢鋪平。
“你既然不懂,那我也不該先享受。”她躺在平枕頭上,動動脖子,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她翻了個身,枕頭縫裡飄出一點羊毛,搔着了她的脖子,她迷迷糊糊地道:“納蘭,別鬧,好癢……”
話沒說完,她醒了。
抓着脖子邊羊毛怔怔看了半晌,她把羊毛一扔,惡狠狠嘰裡咕嚕罵:“納蘭,你真討厭。”
再也睡不着,她爬起來,外面天色已經黑了,也不知道幾更天。
馬車寬敞,對面睡着紅硯,抱着被子打着小呼嚕,君珂鬼祟祟瞟了她半晌,確定紅硯確實熟睡,悄悄爬起來。
赤足踏在馬車上,腳底冰冷,她懶得穿衣服,裹着被子,把摺疊的小几拉開來。
小几下面有暗層,拉開來也有筆墨紙硯,這是她在堯國邊界買的,紅硯去廚房買小菜的時候,她讓小二買來這些,一直帶在身上。
君珂有點笨拙地磨墨,天冷,她不停地對墨硯哈着熱氣。
墨磨得有點淡,不過君珂也不介意,有些東西是寫給自己的,好不好看無所謂。
她寫:“先給你講個故事,很多很多年前,在我們那裡,有一對分隔兩地談戀愛的傢伙,曾經把情書集結成《兩地書》,其實那情書沒啥文采,也不過兩個人吃喝拉撒的瑣碎,但是因爲寫情書的人身份特殊,所以流傳後世奉爲經典,世上事就是這樣,戴上光環之後,你做的一切就被賦予神聖的意義,摳鼻孔那叫灑脫隨性,上廁所也叫文藝清新,所以今天我寫下的文字,可以預見到將來或許也是諸國超大八卦,當然——我不會成全他們的。”
“《兩地書》裡有個很傻的情節,男主人公在信上畫出自己居處和工作環境圖,還特地坐在一座刻有”許“字的墓碑邊留影,照片上的”許“字還被加深了顏色,我記得當時我看噴了,親,不怕不吉利麼?”
“我決定高級借鑑一下這個情節,喏,我現在的位置,是羯胡北草原邊界,離雲雷高原近百里,離大荒澤近千里,離東明海三百里,離傳說中大燕皇陵五百里,我的中心位置在一輛馬車上,馬車是普通柏木的,草原人的馬車,沒什麼精美裝潢,頂上東北角有納蘭兩個字,我閒着無聊刻的,座位右側小几下方畫了個小人頭,我覺得我畫得不錯,雖然沒好意思註明你名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該知道是你。不過紅硯那天擦桌子看見,大罵圖力太小氣,拿人家舊馬車搪塞我,不知道被誰家小孩畫了只豬頭。放心,我想她的眼光應該是個例外。”
“我沒有穿外衣——你不要太高興,我裹着被子,而且你也摸不着。我沒有穿鞋子,不過幺雞肚子上的毛很暖和,到了冬天冰紋功其實很討厭,手腳會天生冰冷,我現在很懷念前陣子那隻純陽活體暖爐,嗯,你懂的。”
“外頭有棵孤零零的樹,嗯,等我一下。”
君珂起身,赤腳下了馬車,宿營地很安靜,一棵瘦弱的樹,枝幹虯曲在冬夜月色裡。
君珂賊兮兮地踮腳過去,四面看看沒人,撕開一塊樹皮,掏出個小刀子,寫下“納蘭”兩個字,然後在樹邊站了站。
“我也和納蘭‘樹’合個影。”她自言自語嘟嚷。
樹梢上醜福探頭看了看下面這個奇奇怪怪的女人,無聲地嘆口氣,縮了回去。
君珂悄悄又溜回車上,該睡的都還在沉睡,筆墨未乾。
“我回來了,外面有點冷,”她寫,“你吃多點,穿厚點,我讓人和圖力要了幾斤上好羊毛,這可是純天然綠色原生態精品羊毛,等到了雲雷城,找人紡出線來,我給你打個毛背心,這東西文臻最擅長,她能正反面都打出花色來,我只和她學過打手套,不過我會研究出來的,我很期待你漂亮的龍袍下面,穿着我鼓鼓囊囊的毛衣,如果你不穿,我就送給幺雞,它一定很樂意。”
“今天的事情彙報完畢,下面說幾句肉麻的,反正你也看不見,今天我對自己說了無數遍不要想你,但是也無數遍的想起你,結果還是個負數,唉,女人真是沒出息的動物,她們永遠一邊罵着男人‘死相’,一邊抱着被窩想象他的胸膛。”
君珂用手指將信紙戳個洞,以示對自己不爭氣的不滿,默默發陣呆,瞅瞅那兩隻還在睡,將紙疊了起來,揣在懷裡,再次溜下車去。
她這回走得遠了些,捧着個肚子,看那模樣像是內急,她知道奉命保護自己的堯羽衛,一直不遠不近吊着自己,但是堯羽和她之間從來都有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上廁所不得跟隨。
君珂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蹲下去,聽了半晌四面無人,找出塊石頭,用內力將石頭腐出一個洞,把信塞了進去,隨即把石頭一擲,石頭沒入地面半截,還有半截露在外面,看起來和那些自然露於地面的石塊沒兩樣。
君珂左右看看,還不滿意,又在石頭上塗了點黃泥,看起來很有點那啥那啥的曖昧,她端詳那造型,滿意地咧嘴笑——看起來就像牧民隨地解決之後拿來擦屁股的石坷拉,咱不信還有誰能把它挖出來!
她說完了心中想說的話,埋完了秘密的寶藏,覺得心中舒暢了些,睏意襲來,懶洋洋回馬車睡覺。
小半個時辰後,幾個人影,鬼鬼祟祟到了現場。
“剛纔她在這幹什麼?”
“拉肚子唄。”
“主子說,君老大其實很懶,半夜肚子痛寧可運氣壓着也不會下牀去解決,不可能。”
“主子還說,她凡是半夜去做的事,都要加緊探查。”
“那咋辦,沒什麼動靜,四面光禿禿的。”
“我剛纔好像遠遠看見她彎下腰,埋什麼東西?”
“查。”
“報告隊長,此處石塊三十一塊,木樁八塊,不明野獸屍體三具,其中有七塊石塊有不明可疑物,疑似便便。”
“查!”
……
半個時辰後,某塊黃兮兮的石頭下,有人捂着鼻子翻開,腳尖一撥,驚喜地叫,“有貨!”
一個時辰後,一騎快馬急若星火向堯國而去。
不得不說,堯羽衛真是天下最具有敬業和娛樂精神的超級護衛……
一天半後,御書房里納蘭述拆開了火漆密封三道的信封,把信傳進來的小太監看見那“特急加重”的標誌,以爲某處有重大軍情,驚得一路快跑,險些跌跤。
納蘭述先是豎看信紙,看了半天沒看出究竟,想了想,把紙張一橫。
然後就看見某人鬼畫符毫無章法亂七八糟的“兩地書”。
納蘭述用半個時辰讀完,正要驅趕開身邊張半半等人,寫上幾個字,忽然聽見喧譁聲。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郡主你不可以,陛下在御書房處理國務不允許任何人打擾,郡主你……”
“止步!郡主請止步!”
“滾!”
亂糟糟的聲音不斷接近,看來宮裡的太監沒能阻擋住來者的腳步,納蘭述早已聽出這聲音是誰的,淡淡擡了擡下巴,伺候的張半半一聲呼哨,外頭的隱秘護衛便沒有再出面阻擋。
啪一聲御書房門被敲響,來者還算有點分寸,沒敢直接推開門,在門邊高聲道:“罪女步皓瑩,有要事求見陛下,請陛下賜見!”
聲音已經沒有了方纔的尖利,有意放柔,很有幾分婉轉清脆。
納蘭述諷刺地笑了笑。
自稱罪女,卻又沒有有罪的意識,還敢闖他的御書房,當真以爲,他心慈面軟好說話?
步皓瑩的事情,後來經過堯羽衛查探,他也知道了大概,按說步皓瑩算是有欺君之罪,依納蘭述的意思,攆出去算完,但天語長老認爲,人妖公主這樣的事,傳出去太驚駭世聽,也有辱堯國皇族尊嚴,納蘭述雖說已經是外姓,但畢竟登基是以承堯國皇族血脈爲名,如今正面對國內各種抵制紛擾,倒不如不要提起真相,讓步皓瑩繼續頂着堯國公主的身份,得新朝善待,也好表明新帝對前朝的恩寬,安安那些舊臣的心。
要不要善待堯國皇族遺脈,納蘭述根本不放在心上,跑掉的那個末帝,現在在南方割據小朝廷,意圖自立爲帝,將來他必定要斬草除根,何必現在來做這個好人?只是耐不住長老們的勸說,便將步皓瑩降爲郡主,遷在冷僻的西六宮偏宮居住,準備過陣子給她找個男人嫁出去。
他這邊不計較,那邊步皓瑩脫去生死之危,欣喜之下不知道是長老求情,還以爲納蘭述對她自有情分,屢次三番要求見納蘭述,說有重要事務商量,都被納蘭述令人擋駕,今天大概是實在耐不住,居然闖過來了。
納蘭述眼底掠過一絲冷峭——硬要來麼?那就一次性解決吧。
“傳。”
一聲淡淡的吩咐,太監們一迭聲傳了出去,步皓瑩驚喜地擡起頭來。
她今日闖御書房,也是無奈之舉,原本還抱持着希望一天天等,可是當她的宮女無意中聽說長老們正幫她物色丈夫,她的心立即涼了。
步皓瑩咬了咬牙,眼底掠過一絲不甘和決然。
想起很多年前,還年紀小小的步妍,將一個無意中發現她們秘密並仗劍逼迫她們的少年,親手殺死,當時面對她的尖叫,步妍給了她一個耳光。
“永遠不要在面對敵人時退後,因爲一讓,就是失敗。”
她不要離開宮廷,不要成爲普通官宦的妻子,不要失卻尊榮的身份,她不要讓。
聽說君珂病重休養不見外人,納蘭述日夜睡在御書房,兩人之間,是不是因爲步妍,出了什麼問題?
此時不努力,更待何時?
步皓瑩快步進了御書房,納蘭述沒有擡頭,淡淡道:“什麼事?給你半刻鐘。”
毫無起伏的音調,連擡頭看她一眼都不曾,步皓瑩心中一涼,卻不敢發作,納蘭述接位雖不久,但勵精圖治,威權日重,她再嬌縱,也知道今非昔比,何況當初她就沒能在他手中討過任何好。
“陛下,”她咬脣,擺出怯怯的姿態,“皓瑩此來,是想問陛下一句話,當初羯胡草原,面紗揭下,陛下許下的諾言,可曾忘記?”
室內一陣靜默,隨即納蘭述擡起頭來,語氣驚訝,“諾言?”
步皓瑩給他這麼一看,到嘴的話險些被窒住,鼓足勇氣才訕訕道:“當日我的面紗……”
“你的面紗怎麼了?”
“我的面紗揭下了……”
“揭下了?是嗎?那又怎麼了?”
“陛下難道連我堯國貴族少女,未見良人不得揭面紗的規矩忘記了嗎?”步皓瑩一臉悲憤。
“朕沒忘。”納蘭述挑眉,“不過郡主你好像忘記了,你實在不該還沒嫁,就不戴面紗四處出入,這讓朕和長老,很爲你的終身操心。”
“你……”步皓瑩氣得胸脯起伏,“那是因爲,我的良人,已經第一個看過了我的臉,我等他來娶我!”
她出身破落郡王,自小和步妍相伴,養成潑辣性子,但此時說出這句話,也不禁臉色嫣紅。
“哦?”納蘭述一臉淡笑。
“那個人就是陛下您!”步皓瑩第一句開口,心一橫,不管不顧上前一步。
“哦?”納蘭述眨眨眼睛。
“那日羯胡草原,大帳之內,你我單獨相對,然後我面紗落下……”步皓瑩眼底淚水滾動,“當時我就已經和您說過咱們堯國貴族的規矩,您也沒否認,難道現在……現在您要反悔嗎?”
“想起來了,似乎是有這麼回事……”納蘭述陷入沉吟。
步皓瑩神色一喜。
“堯國皇族,成年女子容顏只容夫君第一眼得見,這也是不可更改的規矩。”納蘭述正色道。
步皓瑩喜極而泣,便要上前一步,捧心表白。
“必須要按規矩來。”納蘭述說。
步皓瑩目光灼灼,神色婉轉。
“稍後朕會爲你下旨……”納蘭述伸手召喚侍衛。
步皓瑩嬌呼一聲,身姿搖擺,便要靠上書案。
“……將你賜給張半半做妾。”
“!”
走到一半的步皓瑩驀然僵住,艱難轉頭,驚得聲音都變了調,“您說……什麼?是我……聽錯了嗎?”
“你沒聽錯。”納蘭述隨手翻開一頁奏簡,“傳司命監,着如意郡主步皓瑩,嫁於御羽軍副統領張半半,由張半半自擇婚期迎娶。”
“陛下啊!”張半半哇一聲叫了起來,“微臣已經有心愛的人了,正想討您個旨意賜婚,這個我纔不要!”
“妾,”納蘭述瞥他一眼,“半半,妾。”
“妾也不行啊。”張半半苦着臉,“正妻還沒娶,小妾擡進門,我那老婆更難追了哇……”
“那就一個不娶,朕讓人給你淨身,做朕的伴伴吧。”納蘭述頭也不擡。
張半半立即躬身,“微臣遵旨,謝我主賜妾隆恩!”
納蘭述欣慰地點點頭……
這君臣一搭一唱,步皓瑩早已聽呆,此時才發瘋般尖叫一聲。
“不!不可能!陛下你言而無信,你欺凌前朝遺孤,你……你……你枉爲人君!”
“皓瑩!”張半半虎着臉,立即拿出丈夫的威風,“放肆!仔細君前失儀!”
步皓瑩一看張半半毀掉的半邊臉,險些又暈了過去。
“不可能,不可能……”她踉蹌後退,絆到臺階,栽倒在地,也不爬起,指着納蘭述大叫,“你賴賬!你撒謊!你沒有權力這樣對我!這是卑鄙,卑鄙的陰謀,你,你迫害前朝遺孤,我要去找長老們,我要去找御史們,會有人爲我申冤!”
“你去吧。”納蘭述似笑非笑,“堯國規矩,見女子真容第一眼者爲夫君,而那天,第一眼看見你的,是半半。”
尖叫的步皓瑩聲音戛然而止,掛着滿臉淚水愣住了。
“朕當時中毒眼盲,別說你傾國傾城貌,便是自己手指也看不見。”納蘭述笑得雍容,“此事有當時脈案爲證。”
步皓瑩連啜泣都忘記了,仰頭看着他,如看魔鬼。
“朕原本不想爲難你,”納蘭述斂了笑容,淡淡道,“但人心不足,只能自掘墳墓。半半,”他瞥一眼步皓瑩,“不要虧待她。”
“陛下放心。”
步皓瑩眼睛一翻,暈了過去,張半半一個眼色,幾個宮女將步皓瑩拖走。
室內有點安靜,半晌晏希冷冷道:“恭喜。”
韓巧每天都過來爲納蘭述請脈,先前來了避在一邊,此時笑道:“半半哥,豔福不淺。這是個郡主呢。”
“誰稀罕。”張半半翻翻白眼,一臉鬱卒,“胸大無腦,脾氣還辣,我這是爲主分憂了。”
“承蒙關照。”納蘭述注意力又回到了君珂那“情書”上,忽然興致勃勃地道,“哎,你們幾個,說句‘死相!’來給我聽聽,要嬌嗲,要含羞帶嗔,要滿含風情,來,試試。”
……
半晌晏希一轉頭,出去了,將尊貴的陛下晾着。
韓巧紅着臉,期期艾艾,想了半天扭扭捏捏,“死……相……”
納蘭述頭撞到桌上,失望呻吟,“太破壞感覺了……”。
一臉鬱悶的張半半忽然翻着白眼上前來,叉腰,伸手,一指虛虛捺在納蘭述額頭上,腰一扭,大聲道:“死相!”
砰。
納蘭述撞倒了身後的椅子……
==
把見之慾嘔的張半半等人趕出去,納蘭述將那份揉得皺巴巴的紙小心抹平,封袋封好,小心放到存放君珂畫像的暗格裡。
隨即他鋪紙濡墨,花了一個時辰,也寫滿了幾張紙。
然後他傳來總管太監,說了幾句,那太監一臉納悶領命出去,過了一會回報說好了,納蘭述帶上自己寫好的東西,跟到了御花園。
御花園裡已經清出了一塊空地,將一些盆栽搬開,和四面隔開,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石塊。
納蘭述揮退衆人,隨手拿起一塊石頭,他的內力無法將石塊慢慢腐蝕,便命人選了有孔洞的湖石,將紙箋捲成卷,塞進那些孔洞裡。
隨即他將石塊往地面一擲,也是入地一半。
“你說《兩地書》,”做完這些,他望着西北方向,悠悠笑道,“我便給你真正的兩‘地’書,花會謝,月會缺,但保留在大地裡的心思,沉厚永存。”
……
君珂一路北行。
經常半夜“拉肚子”。
“……今晚我夢見你了,什麼內容不告訴你,唉,早上起來被子溼了,我怕紅硯發現,硬是坐在被子上焐熱了……”她寫。
“……昨晚失眠,尼瑪,想到你睡不着,不想到你還是睡不着,這世道還讓人活不?”她寫。
“……快要進入雲雷高原了,有點高原反應,更加頭暈渴睡,看見一個人側面有點像你,我偷偷摸摸轉三個圈靠近他想看看正臉,結果讓我失望得想罵賊老天,奴隸們以爲我被欺負了,把人給揍了一頓,最後還是我去道歉……”她寫。
“……今天進入雲雷外圍的一個偏遠小鎮,一入鎮看見一面土牆上居然有標語,寫‘納糧納徵,過期遷族’,可笑我看見那個‘納’字,心居然砰砰跳了下,我擔心再過陣子,也許看見‘攔’、‘那’、‘內’、‘木’之類的字眼,都要引發聯想性間歇性精神癲癇……”她寫。
……
這些“拉肚子”戰利品,被用各種自以爲隱蔽的方式埋下,最終也被強大的堯羽衛排除萬難起出,快馬專送堯國皇宮,而皇宮御花園那塊封起來的禁地,埋在地裡的石塊也越來越多。
在有一封兩地書裡,君珂這麼寫。
“……世上最偉大的是愛情,最可怕的是時間,多少攜手歷經苦難的人們,最後折在了時間的軟刀子裡,納蘭,那柄刀,現在握在誰的手裡?”
那一次納蘭述看完,在御花園空地前沉默很久,並在當日,以爲成王夫婦擇陵守孝爲名,再次拒絕了羣臣的選秀提議。
這之後,有一段時間沒有消息,這令納蘭述十分焦慮,頻頻命堯羽衛查探,堯羽衛的答覆說,君老大最近確實不半夜拉肚子了,理由不明。
君珂不半夜拉肚子,是因爲,她突然陷入了新一輪的焦慮中。
原因來自於幾日前紅硯一次無意的問話,或者說是玩笑,她再次看見君珂鬆軟無力地去睡覺時,忽然吃吃笑道:“主子,您這模樣,真像當初周府裡,周夫人懷孕的樣兒。”
一言驚醒夢中人,把君珂劈得險些從車裡跳起來。
她已經納悶很久了。出堯國不久,她開始胃口變差,精神衰敗,凡事興趣不高,睏倦渴睡,一開始以爲是情緒導致,後來覺得這時辰似乎持續得太長,這種萎靡狀態,說是病吧也不像,說不是病吧也異常,如今紅硯一句話提醒,可不正是像女人在某種特殊時期的特殊情況?
君珂當即被這可怕的猜測給震傻了。
此時正進入雲雷高原外圍,找不到醫生,身邊也沒有軍醫,醜福紅硯不懂把脈,君珂自己學過把脈,卻是粗淺的,也並不明白那種脈象該是怎樣的,把了半天不能確定,頓時心煩得五內俱焚,整日整夜睡不着。
這天吃了幾口又覺得噁心,她躲到一邊去吐,附近有條河水,她吐完去洗臉,河水倒映出她最近有些憔悴的臉,君珂怔怔看了半天,忽然開始嗚嗚地哭。
一邊哭一邊用力拍打水面,激起數丈水波,滿腔不解鬱悶,都在此刻無聲發泄。
水波濺起,離宿營地遠,人們還沒發覺,堯羽衛以爲她要洗澡,都遠遠避了開去。
另一個方向,卻有一個風塵僕僕的人影,在不斷接近,那人的身姿行走時有種奇異的韻律,輕若流雲,衣袍不動,人已經一片霜雪般飄過。
那人被這邊激起的水波吸引,停了下來。
君珂滿面水花,根本看不見任何人,她用力過度,腳下突然一滑,滑入水中,君珂掙扎要爬起,忽然心中一熱又一冷,嘔吐的感覺又來,她人還在水中,這一嘔頓時引水倒灌,呼啦啦嗆住咽喉,瞬間陷入窒息,君珂急忙要衝出水面,誰知道這河看起來不寬,河水卻深,她往下一滑,姿勢不對,腳開始抽筋,人便直挺挺往河水下沉去。
“嘩啦!”
雪影一閃,似乎一抹月光掠過水麪,隨即一聲不大的入水聲響,碧浪無聲分開,一條人影游魚般一閃,已經快速地撈住了下沉的君珂。
君珂此時的武功,想被淹死也不容易,抽筋只是一瞬,隨即自己扳直,真氣流傳,喉間暢通,正要衝出,忽覺身上一緊,已經被人給緊緊抱住。
君珂一驚,她不習慣水中視物,伸手便去推那人,誰知道發出的內力便如泥牛入海,毫無動靜,那人緊緊抱着她,一邊往上游,一邊手掌貼着她的後心,君珂只覺得一股溫潤的氣息流過,胸口的煩惡感覺,頓時輕了許多。
這股氣息不僅美妙,還十分熟悉,和君珂體內氣息呼應,引得君珂下意識便往那人身上靠,想要貪戀更多的這種美妙滋味,緩解近期漫長的折磨。
那人身子卻一僵,隨即快手快腳地將她向外拉,拉了一半,忽然又覺得不妥,又把她拉回來貼在自己心口,君珂給他矛盾地拽來拽去,像一根可憐的水草……
“嘩啦”一聲,兩人都出了水面,君珂甩甩頭,亂髮上水珠蓬地甩開去,那人避讓不及,微微偏偏頭,耳邊浮現一線微紅。
這一偏,偏出黃昏晚霞之下美好輪廓,晶瑩如雪,流轉若雲,只是目光觸及,便令人覺得天穹高遠,而清風靜謐純然。
君珂看着那人薄薄紅脣,一線美好輪廓,傻住了。
隨即她清醒過來,想起自己眼前巨大的困擾終於找到救星,喜極而泣。
噩夢壓在心頭太久,她急於獲得解脫,甚至等不及爬上岸,也沒想到兩人浴水而出,衣衫透溼緊緊貼靠的姿態對某人多麼刺激,趕緊一把抓住那人手腕,怕他沉下去還拽住了他腰間衣帶,快速將自己的手往他手裡一塞,急聲道:“你來得正好,我可想死你了,快點給我……”
話還沒說完。
砰。
某個清心寡慾太久,早已半神境界,同時受內心折磨也太久,因此經受不住某些巨大沖擊,潛意識自動封閉自我的可憐傢伙……
忽然暈倒。
沉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