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
冀北聯軍營地,籠罩在緊密而又嚴肅的氛圍內,巡哨往來不息,戒備森嚴。
卻有一條黑影,背上還揹着一個人,自各個巡邏哨的縫隙裡穿出,七拐八扭,遁出了營地。
看得出這人很熟悉冀北聯軍詭異嚴密的巡哨方式,往往巧而又巧地躲過那些不知道從什麼角落裡便轉出來的哨兵。
那自然是君珂和舒平,不過君珂看似輕鬆,可等出了營地,舒平發現,君珂的後背都已經汗溼了。
“見鬼,差點就被發現……”君珂咕噥一聲,問舒平,“往哪個方向?”
“我被追殺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散逃,但約好了,之後在野溪嶺南側集合。”舒平喉間有傷,說話嘶啞緩慢,不過肉玉確實功效非凡,轉眼之間,他的傷口都已收攏。
“野溪嶺?”君珂怔了怔,這正是原先打算和雲雷分兵的地方,從那裡,往西去是堯國,往東是出草原往雲雷高原,之後因爲在野牛嶺提前分裂,自然沒有再往那裡去,不想最後,雲雷軍還是被逼繞到了那裡。
那位置,其實離冀北聯軍的路線也不遠。
舒平露出點羞慚之色,沒有說話。君珂想了想也就明白,雲雷也知道回去的路可能有阻礙,所以選擇了一條離冀北聯軍路線較近的道路,希望萬一有事,可以藉助附近冀北聯軍聲勢來威嚇敵人。
人都是有私心的,君珂笑笑,也便釋然。
既然不遠,她也鬆了口氣,這樣也好,還可以早去早回。
從時間推斷,雲雷軍各批闖陣的人,也該在那裡集合了,就是不知道,能回來多少人。
君珂加快了腳步,她本就輕功好,背了一個人也沒受多少影響,轉眼行出了十數裡。
草原上的景色都是單調的,一望無際都是平原,哪裡都是草。
舒平的眼睛,卻始終在地面尋找。
驀然他眼神一亮,看見不遠處一點白色的影子,乍一看像一朵不起眼的白花。
隨即他收回眼光,盯着君珂後頸。
那裡有很多密集的穴道,都是人身至關重要的要害,手指按上去,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又或者,手再往前一點,那是更重要的咽喉……
舒平的手,慢慢虛空向前移動,眼看指尖將要觸及君珂大椎穴。
君珂忽然轉頭問:“咱們雲雷,傷損如何,沒有大的減員吧?”
舒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趕緊答:“大家雖然被困住,但還能自保……死傷一千多人……”
君珂嘆息一聲,陷入沉默。
這是雲雷成立以來最大的損失了,但此刻又能怪誰。
她專心奔馳,背上,舒平也在靜靜想着什麼。
他的手指已經從君珂後頸要害收回,卻按在了自己的腕脈上,好像在給自己把脈。
然而仔細看,便可以看出他的動作。
他的手指,在慢慢撩開自己左手腕脈上的肌膚。
對的,撩開。
一層假皮,被無聲無息掀起,寒光在夜色中一亮,假皮之下,竟然貼着一柄其薄如紙的匕首。
匕首是特製的,極薄,並且沒有寒氣,甚至沒有見過血,因爲凡是過於寒銳,並且飲血過多的利器,靠近高手時,會自然引起對方本能的直覺。
舒平手指一翻,那匕首已經落在他掌心,他慢慢地,一點風聲不帶地,將匕首對準君珂風門穴。
不置於死,卻要讓她喪失行動力。
君珂全力奔馳,渾然不覺。
鋒銳無倫的匕首尖端,已經觸及君珂的衣衫。
“啪。”
黑夜裡白光一閃,擊在匕首上,匕首一歪。
“什麼聲音?”君珂立即回頭。
舒平手指一動,匕首已經貼在了腕部毫無痕跡,他吃力地道:“……你跑得太快,激飛的石子,打在了我的鐵護腕上……”
君珂歉意地笑了笑,道:“咱們要快點趕過去。”
“無妨……”
君珂點點頭,回過身,舒平按着自己手腕,回望黑暗中,眼神驚異。
怎麼會這樣!
剛纔擊飛他匕首的,竟然是自己這方的標誌暗器!
那顆圓石從他面前飛過時,他清晰地看見石上的白色獸紋。
屬於皇太孫麾下暗衛團的標記,行走天下,行使刺探潛伏暗殺事務的那一支。
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舒平,是納蘭君讓佈置在雲雷軍裡的暗樁。
不過不是一開始就打下的楔子,而是在後來,雲雷轉戰魯南時,皇太孫的手下,用盡辦法才收買的人。
不過舒平那時還只是個小隊長的身份,根本混不到雲雷高層,而無論柳咬咬也好,還是後來納蘭述也好,對一切軍事行動,都相當保密,雷霆命令,閃電行動,以舒平這種身份,根本無法傳遞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到了後來,皇太孫這邊對他也不抱希望,只交給他一個任務,要他想辦法,將燕京爆炸案的真相傳播開來。
舒平由此交好王大成,並影響了王大成對盟民死亡真相的看法,王大成好歹是個參將,說的話可信度,自然要比他大得多。
黃沙城事件,王大成死在那裡,倒給了舒平機會,他就在那時,開始借黃沙城事件,大肆傳播盟民親屬死亡疑問,並獲得了部分士兵的擁戴,而那時,因爲雲雷在黃沙城死了好幾個將領,舒平終於被提拔,由此找到了機會,帶領那些被他影響的將士,向君珂納蘭述發難。
按說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但他畢竟不是納蘭君讓的嫡系,納蘭君讓命人給了他賞賜,讓他帶着雲雷軍回雲雷城。
不過後來雲雷軍被草原軍隊圍困,這就不在他的掌控之內了,皇太孫自然沒有援救雲雷軍的意思,也不會去援救他這個半路屬下,舒平確實苦戰被俘,不得不和羯胡大王果查做交易。
之後怎麼做,怎麼取信於冀北聯軍,怎麼騙出君珂,都是果查對他的囑咐,果查要求他,在半路上,儘可能挾制住君珂,帶到草原王庭裡。
舒平早早就發現了屬於皇太孫的暗衛團的標記,正歡喜自己執行這個任務有了幫手,誰知道眼看成功,出手阻止他的,竟然是自己人!
舒平陷入納悶和鬱悶之中,不明白皇太孫打得是什麼主意,擒下君珂,不好麼?
草原上君珂在奔馳,遠處草叢裡,幾個男子沉默伏地,手指扣着白色獸紋圓石。
剛纔正是他們出的手。
“沈夢沉給果查去了信,又插了一手。”一人惱恨地道。
“不必管那麼多,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任務就好。”另一人拍拍灰,站起身,“太孫只交給我們兩個任務,第一,讓雲雷脫離君珂;第二,保護君珂不死;舒平現在已經不算我們的人,相反,他擒下君珂是要交給果查或者沈夢沉的,那當然不行。”
對話平平淡淡,隨即人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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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出手都沒成功,甚至遭到了自己人的阻擾,舒平也不敢再出手,反正果查交代了,如果下手不成功,把君珂誘到野溪嶺也行。
五十里路程,以君珂的腳力,也已經跑到了下半夜,還揹着一個人,看到野溪嶺矮矮的山脈輪廓時,她的氣息也不禁有些紊亂。
舒平死死壓在她的背上,他一直穿着重甲,份量達到兩個成年男子的體重,君珂不敢騎馬驚動聯軍營地,這樣一路揹着他跑過來,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她立定,剛想休息一下,恢復體力,身後舒平已經開始掙扎驚呼,“……啊,就在前面,轉過一道山坳便是我們約好的地方……兄弟們……兄弟們不知是否安好……”
君珂心中一熱,顧不得再休息,立即道:“宜早不宜遲,我們過去!”
她飛身而起,衣袂呼呼聲裡,已經越過前方一道矮嶺,離着還有幾十丈遠,便聽見人聲紛亂,刀劍頻響,似乎有人在廝殺。
君珂躍上一道山坡,居高臨下一望。
下面山坳裡一處平地,無數人正在廝殺,騎馬的草原騎兵,和黑色袍子的雲雷士兵糾纏在一起,各自刀光飛舞,叱喝不絕,遠遠看去,明顯草原人佔了上風,不住有云雷士兵被挑落馬下,再被草原士兵一槍捅死。大部分士兵都血流披面,不辨面目,夜色裡廝殺得披頭散髮。
君珂倒抽一口冷氣。
“天啊!草原蠻子竟然追到了這裡!”舒平在她身後發出一聲驚呼,怔怔看着戰場,忽然轉身對君珂拜下。
“統領……求你不計前嫌……速速回去搬來救兵……”他嗚咽着,給君珂磕頭,“草原人太兇蠻……他們一場大敗十分憤怒……又不敢找冀北聯軍晦氣……這是要滅絕我們……”
“你呢?”君珂怔怔地問。
“雲雷是我帶走的,我自然要與他們同生共死!”舒平哽咽着,臉埋在泥土裡,“下方戰鬥慘烈,統領萬金之軀,千萬不要輕涉險地,求您立刻回營,帶人來救……雲雷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間……拜託了!”
他重重一叩首,隨即咬牙站起,一把拔出身後長劍,頭也不迴向山下衝去。
“慢着!”君珂一把拉住他,“你已經重傷,這是去送死!”
“雲雷傷亡慘重,我又怎能畏戰逃生?”舒平回首,慘然一笑,“統領,你還當我是個漢子的話……放開我!”
君珂怔了怔,手一鬆,舒平已經毫不猶豫向下衝去,君珂一低頭,越過他的頭頂,看見一個雲雷士兵慘呼倒地,鮮血迸濺,一個草原騎兵獰笑着,長槍高高舉起——
君珂忽然衝上前,越過舒平身邊時,一把抓住他衣襟將他提起,身形一縱,黑色流光一般越過半道山坡,一支利箭般射入混戰的人羣,人還在半空,手中白光一閃,一個金色圓盤狀物體呼嘯而出,正撞上那騎兵高舉的長槍,鏗然一聲大響,金盤迸射槍尖粉碎,光禿禿的槍身被猛烈的勁氣激得向後飛射,狠狠撞入後面一個草原騎兵胸膛,從前心穿入,後心穿入,去勢未絕,砰砰連響,一連將三名騎士撞翻下馬。
這一擊眨眼之間,卻勇悍絕倫,出手、救人、殺敵、撞馬,一氣呵成,轉眼間不僅那雲雷士兵得救,連帶那士兵四面所有對他有生死威脅的敵人都被解決。
宛如天神作怒,雷霆之降,四面砍殺正歡的草原騎兵,被這一招給驚得人人停手,呆住了。
他們仰頭,看着拎個人還姿態自如從天而降的黑衣少女,看她如黑色閃電落入人羣,面色如雪,眼神森冷,幾乎剛一落入戰團,四面便有草原騎士翻倒,所經之處,騰騰濺開血色花朵!
“殺了她!”一聲吆喝,草原騎兵才被驚醒,紛紛圍上,君珂身影一閃,已經搶到那幾匹失去主人的馬之前,手一揮,舒平偌大的身子,被她送到了馬背上。
“舒平!回去搬救兵!”君珂一聲厲喝,手一拍,駿馬長嘶揚蹄便奔。
“統領!”舒平在馬上拼命回身,“不能……不能……”
“我在,可以比你多救幾個人!快去快回!”君珂一笑,回身便搶入戰團,直撲那剛纔險些被一槍穿心的士兵,手一伸便要將他扶起,“傷得要緊嗎?起來再戰……”
一個“戰”字還沒說完,她的聲音忽然一頓。
那戰士擡起頭來,一張染血的,陌生而彪悍的臉。
迎着她的目光,那士兵並沒有露出感激或激動的神情,而是忽然咧嘴一笑。
森白牙齒,染血嘴角,看來如林間即將品嚐美餐的獸。
君珂心中一涼,撒手便要退,忽覺腹間也一涼。
她低頭,一柄彎刀,明晃晃插在她的小腹上。
“你……”君珂晃了一晃,手捂住了腹部,“你……”
那士兵嘿嘿一笑,手掌在臉上一抹,抹去滿臉的血,露出一張塌鼻子絡腮鬍的,屬於草原人種的臉,先是用草原語言說了一句什麼,隨即用生硬的漢語,哈哈大笑。
“果查大王,萬歲的;中原女人,傻的!”
“大王,萬歲的!女人,傻的!”四面哈哈大笑聲同時響起,君珂捂住腹部,用劍支撐着地面,緩緩回首。
交戰的人們停戰了,廝殺的人住手了,刺出的槍收起,劈下的刀收回,抹乾淨臉上故意灑上的血,收拾好遍地故意跌落的武器,躺在地上的“雲雷軍屍體”,接住馬上草原騎兵的手,一骨碌爬起,相互擁抱着,拍拍肩膀。
然而齊齊回身,叉着草原人的羅圈腿,望着重傷退後,靠在山壁上喘息的君珂,縱情大笑。
望着勾肩搭背的“雲雷軍”和草原騎兵,看着地上那些自動爬起的“死屍”,君珂嘴裡的苦澀,一層層泛上來。
“你們……不是……”
“漢人的計策就是好玩。”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哈哈大笑,拍着身側一個“雲雷軍”肩膀,“不過你玩得太狠了,多羅,你的刀險些真的砍到了我的肩膀!”
“側寧兄弟對不住啦,不然這樣,這個女人,大王一定要賞我們的,到時候……”那個多羅斜着眼睛湊過來,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讓你先玩!”
“哈哈!”
一陣放肆的狂笑。
君珂白着臉色,卻根本沒有看他們,也沒有理會那些污言穢語,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前面山坡。
那裡,本該“快馬奔馳請求援兵”的舒平,正悠緩策繮,往戰場悠悠而來。
“舒平,你……”
舒平的馬,在她面前三丈遠處停住了。
他靜靜看着君珂,半晌搖頭嘆息一聲。
“統領,”他道,“無論如何,你還是挺讓我感動的。”
“你是誰的人……果查?”君珂咬牙。
舒平冷笑一聲,眼前忽然掠過先前那擊飛自己匕首的圓石,心中一陣惱恨和煩躁,冷冷道:“聽說當初你在燕京城門……和太孫殿下說……仁者無敵,如今,你可還堅持這句話嗎?”
“你是……納蘭君讓的人?”君珂臉色又白了白,眼神裡有點不可置信,隨即暗淡下去。
舒平冷笑,不置可否,淡淡道:“抱歉,統領,雲雷要回家,我要回家。”
君珂抿抿嘴,冷笑道:“好,好!好!”
她只說了三個“好”字,一聲比一聲慢,一聲比一聲重,到最後一個字,驀然噴出一口血來!
剎那間眼神血紅,悲憤無倫!
舒平接觸到這樣的眼神,心中大震,霍然倒退。
黑色身影一閃,君珂暴起!
她並沒有撲向舒平的方向,相反一個轉折,踏過身前重重疊疊的人頭,向外直衝。
“她要逃出去!”
“攔住她!”
“抓活的!抓活的!”
草原士兵一陣大吼,人潮頓時涌過來,外圍結陣,內圍出刀,刀尖一排向內,一排向上,寒光如林,阻住君珂道路!
砰砰幾聲,君珂彎着腰,護住腹部,踢飛了內圍的幾個士兵,將那些人的身子,狠狠撞在向內逼近的刀尖上!
隨即她踩着那些被刀貫穿的身子,一躍三丈,半空裡鮮血飛灑,濺了底下士兵一頭一臉。
“起刀——”一聲雄渾的長喝,後排士兵長刀一變,一排戳起一排橫掠一排豎擋一排斜點,雪亮的刀光如一道波浪起伏的月下長河,層波逐浪,翻卷無休,封死了君珂的所有退路。
鏗然一聲大響,君珂的劍和底下的羣刀接觸,被震得半空一個筋斗,如一隻黑色燕子不勝狂風搖擺,一個倒翻不得不退回原處。
草原人這刀陣,不知道是誰的主意,完全堵住了君珂乘隙而出的可能,君珂每攻擊一人,都會遭到其餘所有人的刀擋和反攻,使她無法各個擊破,殺出缺口。
她連衝三次,三次被擊回,鮮血四濺,包圍圈不僅沒被衝開,反而在漸漸縮小。
君珂披頭散髮,遍身血染,一縷黑髮粘在額頭,反襯得顏色雪白,被圍困得生機越來越小,她也沒有驚惶畏懼之色,一手按腹,一手據膝,擡頭看着對面,目光灼灼。
草原人也有些凜然,不敢冒進——這女子重傷之下,依舊相當了得!
驀然一聲清叱,黑影沖天而起,一劍光環如練,直撲刀陣中心。
草原人故技重施,豎刀相攔。
君珂忽然橫劍一撩,長劍水蛇般一遊,已經將四周數刀都粘住,隨即她棄劍!
臨陣棄武器,令所有人都一呆,一呆的空隙裡,君珂的手,霍然順着一柄刀沉了下去!
她竟然以空手,順刀背滑下,在那個士兵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奪過他的刀,反手一抓他的脖子,將他拎起,大力橫甩!
人體被甩飛出去,擋住底下刀陣,君珂踩着那人身體,身影一閃就要衝出包圍圈。
霍然外圍處齊齊馬嘶,聲音雄壯,隨即最外面那一圈一直沒有動手的假冒雲雷軍,齊齊將衣裳一撕。
深黑鐵甲,高大身形,駿馬雄壯,眼神冷酷。
最外圍,騰雲豹近衛營精英!
那些人幾乎不用招式,直接拿自己的身體,策馬迎上!
金屬交擊巨響震得人耳朵發麻,君珂奪來的彎刀砍在一個近衛營士兵的胸膛,對方晃了一晃,君珂手中彎刀捲起!
“她已力竭,轟拳!”一個近衛營頭目立即根據這一刀,察覺了君珂的狀態,大聲下令。
近衛營士兵齊齊出拳,拳上竟然也裹滿鐵甲,每個人抵在前一人的肩上,最前面一人,一拳擊在君珂沒來得及放開的刀上。
砰然一聲,彎刀寸寸碎裂,濺開雪亮鐵片如月光,大部分射在君珂身上,那些鐵片上聚集了近衛營士兵雄渾的合力,全部通過刀把的震動擊在了君珂身上,君珂哇地一聲噴出一小口鮮血,身子向後倒飛,飛得比先前衝出來時還快,半空中君珂猶自扭身,手臂一擡,一塊鐵片飛了出去,卻不是衝着近衛營士兵,遠遠地越過人羣,隨即君珂身子再也無法控制,斷線風箏般落回原處。
內圈的刀見她落下紛紛收起,衆人得的命令是留她活口,自然不能令她落在刀陣上,卻有一柄刀,閃電般爆出。
“還我兄弟命來!”
出刀的漢子,臉色慘白,眼睛血紅,牙齒咬得格格響。
他是剛纔那個被君珂拿去踮腳的士兵的哥哥,親生兄弟的死,令他憤怒無倫,早已忘記了大王的命令。
長刀爆劈!
眼看君珂就要被刺個透心穿!
“我來救你!”突然一聲低叱,君珂背後山壁之上,竟然撲下一個人影,紫光一閃,擋在君珂身後,接住了她的身體!
“哧。”
長刀入肉聲響,驚得君珂臉色一白,霍然一個轉身,一把接住身後那人,翻身落地。
低頭一看,一柄長刀穿過那人脅下,透身而出,刀尖鮮血殷然,離心臟要害只差幾分。
君珂一看那人的臉,震驚得倒吸一口氣。
竟然是堯國女皇的那個紫衣侍女,步妍!
“步妍!”君珂半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身體,連連呼喚,“你醒醒!你醒醒!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統領……”步妍慢慢睜開眼睛,虛弱地望着她一笑,道,“我本就是……女皇武侍……承蒙您關照……一直很感激……今晚女皇讓我也跟了出來……本來我想萬一有事……也好接應……誰知看見您中計……”
“好了別說了……”君珂吸一口氣,匆匆給步妍包紮,她臉上的神情,有點奇異,但很快便替昏迷的步妍裹好傷,將她負在背上。
此時遠處也傳來一聲慘叫,草原騎兵回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君珂最後射出的那塊鐵片,竟然已經嵌在了舒平臉上,將他的右邊眼珠打碎!
草原騎兵震驚地看看舒平,又回頭看君珂,此時她臉色慘白,一身染血,剛纔被近衛營合力一拳轟出的手臂衣衫,竟然全部破碎,連手臂都露了出來,狼狽得無以復加。
草原騎兵們的神情,卻比先前要凝重尊敬了許多——無論是男勇士還是女勇士,草原人都欣賞這樣的人物。
當然,逼近的刀,卻是巋然不動的。
遠處舒平在慘叫,他爲了取信冀北聯軍,本就是重傷之身,肉玉恢復了他部分身體機能,但傷勢仍在,此刻君珂含怒一擊,他哪裡經受得起。
君珂落回包圍圈,咳嗽幾聲,嘶啞地大叫,“舒平,滋味如何!”
“你這……賤人!”舒平掙扎着大罵,“好狠的心!”
“狠心……”君珂悲憤地笑一聲,大喊,“我冒險前來救雲雷,我拼死送你出重圍,你竟這樣對我!到底誰狠心?”
“那又如何?”舒平此刻痛極,怒發如狂,只想刺傷君珂,讓她傷得比自己更重,“何止是我的意思!這是雲雷全軍的意思!所有將領商量過的!君珂,是你先對不起我們!是你答應以命相償!現在我們就是要拿你的命,鋪回回家的路!”
裡圈一陣沉默近乎窒息,半晌,一聲大叫,穿透這夜的黑暗和帶血的凝重。
“雲雷!雲雷!”
沒有多一句言語,沒有責罵怨怪,只是兩聲呼叫,卻令在場所有人心中驚顫凜然,爲那短短兩句裡,凝血帶傷的悲憤!
舒平心中舒暢,得意大笑。
“咻。”
一柄長槍,閃電襲至,伴隨着一聲同樣悲憤,還帶着無限不可置信的大喝。
“舒平!”
撲哧一聲,長槍穿舒平後心而過,那正得意嘶啞大笑的男子,身軀驀然僵住,半晌在馬上,緩緩回身。
他驀然瞪大眼睛。
身後,一個少年兩手空空。神情憤怒,狠狠瞪視着他。
少年身後,還有無數的穿着鑲金邊黑衣的男子,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神情,面色慘白地齊齊盯着他。
舒平面色也漸漸慘白。
他張了張嘴,半晌,才發出吃吃的聲音。
“雲……雷……”
雲雷軍怎麼會在這裡?
不是應該在五十里外的草原上被圍困?
對面,雲雷軍白着臉,看看舒平,看看對面擠滿山坳的草原騎兵,看看草原騎兵圍困裡的遍身染血的君珂。
大部分人,露出震驚羞愧,無地自容的表情來。
雲雷軍今晚,確實不該在這裡。
他們被草原人圍困,還在商量着突圍的辦法,商量怎麼去救回舒平。
誰知道上半夜的時候,忽然草原人的圍困出現了混亂,黑夜裡似乎有一羣軍隊打了過來,撕開了草原騎兵的包圍圈缺口,他們當時以爲這是冀北聯軍來救了,誰知道這些人居然也穿着草原人的裝束,並且並沒有對他們表明身份,驅散草原騎兵之後,這批後來的人,竟然操刀,再次對他們追殺而來。
雲雷軍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無奈之下只能繼續逃,那些追兵也很奇怪,並不對他們下殺手,也不傷他們一人,卻將他們有意無意驅趕向野溪嶺方向,每次他們要走岔,那些追兵便出手,像趕羊入圈一樣,將他們慢慢趕了過來。
等他們到了野溪嶺,那些追兵不動了。
而他們,也聽見了舒平和君珂的所有對話,看見了君珂爲救他們被困被刺的慘烈一戰。
君珂飛濺的熱血,幾乎瞬間燙着了所有還對她有怨尤的雲雷軍的心。
當舒平最後那句話說出口,雲雷軍忍無可忍。
長槍飛射,雲雷軍第二次對自己生死與共的兄弟下手。
舒平晃了晃,露出懊悔的表情,將死的一刻,靈智清明,他忽然隱隱約約覺得,似乎有什麼事,自己落入了別人的套中。
“我也是……想回家……”
最後的解釋,沒有人聽見,舒平絕望地低低呻吟一聲,手一撒,墜落馬下。
最後一刻,腦海裡忽然掠過一句話,是他那年老睿智的祖父,曾經的一句忠告。
這句忠告被他早已忘卻,卻在此刻翻涌而起。
“以爲自己很聰明的人,往往都會蠢笨地,踏入別人的陷阱。”
……
雲雷軍怔怔地站在那裡,看看舒平的屍體,再遙望包圍圈裡,半跪於地,低頭喘息的君珂,眼神裡愧疚羞恥不住翻涌,只覺得腳下千鈞之重,不知道該向後還是向前。
那被他們拋棄決裂的少女,在他們有難時,決然夜奔赴援,卻因此遭遇陰謀陷阱和傷害,一腔熱血踐踏至底。
她該怎樣的傷心悲憤和絕望?
而他們,又該如何地面對她?
沉默彷如會傳染,漸漸演變成窒息,卻有一個聲音決然響起,驚破這一刻的尷尬。
“統領,我們來救你!”
高叫的人,是那個出槍殺舒平的少年,也是當初雲雷決裂之日,首先選擇放棄的少年。
一聲出驚醒所有人,每個人都拔出了武器。
“統領,我們來救你!”
聲響漸漸連綿一片,轟然如潮,人羣圍困里君珂擡起頭來,眼神裡晶光一閃。
“由得你們救?”忽然又是一陣馬蹄作響,人聲冷冷傳來,屬於草原人的生硬口音。
雲雷軍們駭然回頭,便看見黑甲持錘,騎着高大名馬的士兵,無聲無息地,如巍巍城牆,橫在了自己身後。
而原先吊在他們身後,將他們一直趕到這裡,相距裡許的那個神秘的草原軍隊,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雲雷軍看見身後那一羣,頭皮就一炸,這是羯胡王牌的近衛營軍隊!
現在他們身處於前方草原騎兵和後方近衛營之間,竟然不知不覺又被包圍。
“再多人來救這個女人又如何?”近衛營一個頭領冷笑,“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
“投降。”一個頭領道,“接受整編,幫我們再做一次吸引冀北軍的事,就放你們走。”
雲雷軍們對望一眼。
隨即各自笑笑。
眼神裡有歉疚有羞愧有無奈有茫然,唯獨都沒有怯弱。
“兄弟們已經夠丟人了。”一個大漢慘然笑道,“難道還要人不做,去做狗?”
“殺!”
“殺!”
雲雷軍的呼喊和近衛營的命令同時衝口而出,剎那之間,黑影連閃,一部分人撲向前方圍困君珂的草原騎兵,一部分迎上近衛營。
本就被困在中間,兵力不足的雲雷軍,竟然在劣勢之下不惜分兵,也要援救君珂。
君珂擡起頭來,眼底晶光更亮。
“殺——”
忽然又是一聲,卻不是從兩方戰陣中傳來,來自更遠一點的後方。
近衛營和雲雷軍已經快要撞上,第一批衝向近衛營的雲雷軍,就是去送死,打算拿自己的命頂上近衛營的重錘,替後面的兄弟開道逃生,眼看着對方的重錘揮起,轟然落下,擊斷他們拼命架起的長槍,砸向他們的腦袋,雲雷士兵們眼一閉——
“咻!”
飛射之聲一掠而過,預想之中的頭顱破碎的死亡沒有到來,雲雷士兵們死裡逃生中睜開眼,看見黑暗的草原上,不知何時,出現了源源不斷的隊伍。
當先,白羽金弓,射術超凡,每一箭都瞅準了近衛營幾乎披掛全身的鐵甲之下的有限縫隙,一箭制敵!
那些山一般的壯漢,不停倒下!
堯羽衛!
倒下的近衛營還有戰鬥力,狂吼站起撲出,但是對方的箭手已經撤下,一排巨漢轟然而出,腳步一踏,地面震動,整個草原都似在顫抖。
野牛族!
比近衛營身形還高悍的野牛族巨人,一身肌肉就是鐵甲,遇上他們,想憑藉身體優勢殺敵的近衛營,一個照面就被衝倒!
那些人鐵甲不便,倒地便難起,野牛族人卻沒有繼續衝前,隊列左右一分。
“嗷唔。”
白影一閃,黑影幢幢,腥氣沖天而起,嗖嗖飛過無數綠光,落地便壓住了那些倒地的近衛營士兵,獠牙一合,咽喉破碎,鮮血沖天!
狼軍!
三個兵種連換,冀北聯軍連一人傷損都沒有,近衛營已經損失前鋒!
狂喜的雲雷軍,正要回頭馳援自己那半邊的兄弟,忽然聽見長聲鳴號,隨即便見身側山坡之上,捲過一大片烈焰野火!
那是衝鋒的士兵,頭頂的紅巾在夜色中躍動。
血烈軍!
圍困君珂的那羣草原人,側翼和背後受敵,早已慌亂,一部分人便試圖逼向君珂,想要擒賊擒王,求得逃生之路。
頭頂忽然風聲呼嘯,隨即狂妄大笑響起,無數黃色人影,竟然從山壁之上躍下,那些彪悍的身形在山壁之上,如流星彈丸飛擲,轉眼便到了草原騎兵頭頂,一個獨眼大漢當先撲下,生生將三個騎兵撞倒,手一伸扼死一個,隨即抓住另兩人,頭碰頭一撞。砰一聲,爆裂開生命的紅白煙花。
黃沙軍!
草原騎兵此時眼見四面八方都是敵人,腹背受敵的換成了自己,驚惶之下顧不得再擒拿君珂,轉身就想對右側翼逃跑。
右翼是條不寬的河,一些腳快的人逃到河邊,還沒來得及下水,忽聽一聲冷峻的“射!”
勁風呼嘯,投槍槍尖在夜空裡青光一閃,對岸降下殺戮的雲霾!
慘呼連響,一大批人翻倒在河側,鮮血將河水染紅。
對岸,青色衣甲的將領,冷峻的容顏,和夜色融爲一體。
冀北鐵軍!
……
冀北聯軍精英盡出,草原埋伏的軍隊絕望地發現,原來踏入陷阱的是自己。
心慌之下便出現混亂,一團亂戰中,驀然一聲大喝,衆人擡頭,便見頭頂白色流光一閃,一人自堯羽衛陣型中飛出,越過鐵甲近衛營,穿過雲雷士兵頭頂,踢飛無數昏頭昏腦想來阻攔的草原騎兵,落向最裡面的包圍圈。
他穿越夜空,跨過整個戰場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虹霓,瞬間連接天地,極速飛馳繃直的衣角,似一柄雪色名劍,將鮮血殷然的大地分割。
將士停手,兵器停滯,衆人仰首相望,心動神搖。
衣袂乍起又落,那人已經出現在君珂身側,一伸手將她抱起,低喚:“小珂!”
君珂微笑看着納蘭述,眼神裡霧氣水光,卻突然皺皺鼻子,將頭一扭。
納蘭述好氣又好笑地看着她——這丫頭還想吵一場呢?
伸手抱緊了她,君珂不自在地想掙脫,納蘭述在她耳邊道:“親,做戲要做全套。”
君珂嘆息一聲,擡手緊了緊“腹上的刀”,苦笑道:“你這什麼破甲?重死了,害我老怕刀掉下來,一直用手捂着。還有,這血是什麼血?怎麼這麼臭?我叫你用顏料的呢?”
“天語族的寶貝,到你嘴裡就成了破甲,不穿上,誰知道舒平會在哪兒給你一刀?”納蘭述捏捏她的臉,“還有,怎麼能弄顏料?那太假,當然要用狼血。”
君珂嘔了一下,沒好氣瞪他一眼,回頭一看地上的步妍,苦笑道:“做戲做大了……”
確實,她沒有受傷,完全有自保之能,只是沒想到一個好心的步妍,竟然會跳出來替她擋刀,做戲帶累得別人重傷,君珂自然歉疚得很。
納蘭述皺眉看看步妍,幾分無奈幾分感激,吩咐跟來的堯羽衛好好照顧,抱着君珂緩緩出去。
君珂很不自在,卻也只好在他懷裡裝死,戲還沒演完呢。
此時草原騎兵已經被打亂,很多人開始逃竄,這裡雖然有山脈,但四面還是四通八達的,真正要逃起來並不難,何況納蘭述也下令,只原地殺敵,並不阻敵,甚至連近衛營逃跑,都沒有阻止。
“大帥,那些近衛營……”有人不甘心,前來請戰。
“不必。”納蘭述笑得雲淡風輕。
“爲什麼?”很多人不解,君珂嘆口氣,偷偷摸摸從納蘭述懷裡探出頭,解釋,“要替草原留下種子,否則王庭的勢力被我們剿殺得太厲害,圖力就沒了對手,很快就會成爲第二個天授大王,那怎麼能形成草原漫長的內耗?”
衆將恍然,齊齊一翹大拇指,“真是一對奸詐公婆!”
君珂:“……”
納蘭述:“……”
草原埋伏者潰敗逃竄,遠處,冀北鐵軍對納蘭述悄悄打個暗號,無聲退去。
唯一沒有接近戰場的他們,躲在黑暗裡,每個人的馬後,都扎着一個包袱。
包袱裡是草原人的裝束。
他們今天晚上,先穿上這袍子,馳出百里,趕走圍困雲雷的草原士兵,然後驅趕雲雷到野溪嶺,讓他們看見“君珂爲救雲雷被雲雷陷害”的那一幕,然後又迅速消失,換上自己的衣服,轉到河邊堵截草原騎兵,此刻他們要退去,以免雲雷軍發現疑點。
在某種程度上,今晚納蘭述和果查,或者說果查背後的沈夢沉,竟然採取了同樣的計謀。
沈夢沉令草原人假扮雲雷軍,引君珂中計;納蘭述令鐵軍冀北假扮草原人,引雲雷入伏。
納蘭述再一次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納蘭述抱着君珂,緩緩從雲雷軍中走過。
他神態肅穆,面色陰沉,懷裡的君珂血跡斑斑,慘不忍睹。
雲雷軍渴盼地看着他懷裡君珂,卻在看見君珂的狼狽和他的陰沉後,羞愧地低下頭去。
納蘭述所經之處,雲雷軍齊刷刷低頭如割草……
“大帥……”最後還是那個出槍射殺舒平的少年,最先開了口,“我們……我們犯了錯……可是我們願意彌補……我們想……”
君珂激動得身子一顫,耳朵一豎,唰一下便要躥起來。
終於說出來了!
回來吧回來吧!
好的好的。
我願意我願意。
快點回到我的懷抱吧吧吧吧吧!
納蘭述手臂一沉,死死壓住了她。
隨即他淡淡道:“諸位是希望我們再送你們一程嗎?可以,我會讓堯羽再送你們到邊界,相信今晚一役之後,雲雷迴歸,便沒有阻礙了。”
那少年愣住,張口結舌。
君珂驚得險些掉下地,要不是納蘭述捂住她的嘴和眼睛,她就要瞪大眼睛跳起來了。
瘋了吧他?
費盡苦心做這一場戲,好容易讓雲雷願意迴歸,眼看就要開口,他竟然在此刻拒絕?
腦子發燒了?
“小珂。”納蘭述忽然低下頭,看似脣瓣憐愛地擦過君珂臉頰,其實是悄悄在她耳邊說話,“相信我……現在還不是時候。”
君珂身子僵了僵,籲出一口長氣。
納蘭……還是有顧慮。
他比自己心大。
他要的,竟然不只是雲雷迴歸,他要一個純粹的,忠心無二,從此後鐵板一塊,不會被任何責難和疑問所撼動,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危險的雲雷軍。
君珂眼珠悄悄一轉,果然發覺雲雷軍的隊伍裡,有許多人面露驚訝失落之色,但也有許多人,悄悄籲出一口長氣。
君珂心中一動。
納蘭述沒有錯。
雲雷歉疚感動,但還沒到真正歸心的時刻。
有相當一部分人厭倦軍伍,並因爲這些日子的事覺得寒冷,渴望迴歸平靜的生活。
還有一部分人,顧忌着聯軍各種軍種的難以磨合,暫時還不敢回來。
所以今天這一步,只是先徹底打消他們的憤恨和舊仇,讓他們歉疚,欠下人情而已。
等到將來……
君珂閉上眼睛。
可是,你們逃得過納蘭述精心織就,步步前進的網羅之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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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夜已經過去,清晨的日光鍍亮碧綠的原野。
在那條不寬的河邊,雲雷軍再次向冀北聯軍告別。
但這次,已經沒有了上次的劍拔弩張和憤然而去,那些原本就親君珂的士兵固然依依不捨,就連當初復仇派的士兵,也因爲今天“恩將仇報”,得人家幫助還要棄人家而去,覺得歉然。
“大帥,統領。”雲雷軍的新領頭人,已經換了那個殺了舒平的少年,他誠懇地向兩人施禮,“兄弟們有很多還是想回家……我覺得他們也該回去看看……將來若有驅策,但請吩咐,雲雷一定義不容辭。”
“你們過得好,君珂就會開心。去吧。”君珂“重傷垂死”,納蘭述代她相送雲雷,神情平和,度量寬宏。
雲雷軍越發慚愧,再三表達歉意,隨即那少年看向睡着君珂的馬車,退後一步,眼神凝重。
“全體都有——”
一聲高喝深沉悠長。
所有云雷軍唰地立正,腰桿筆直,偏臉四十度,向着馬車。
“敬禮!”
擡臂彎肘,平齊肩部,五指併攏,中指正對太陽穴。
當初燕京閱兵,君珂教會的現代敬禮手勢。
此刻草原之上,分裂之後,渭水河邊,再現。
筆直的手指連綿成一線,昂起的下巴承載全部的敬仰和感激,雲雷軍將相遇直至分別以來的所有心緒,凝聚成這凝重一禮。最後回贈給那造就他們、愛護他們的矯矯少女。
四面沉默,人人神色凜然而尊敬。
馬車內的君珂,眼底碎光朦朧。
恍惚去年秋閱,跨過高臺的隊列,人人戴着雪白的手套,目光越過去一片飛雪,襯着金色滾邊黑色長靴,移動中的巨大方陣,鮮明精緻得令人目眩。
一轉眼,流年。
她微笑着,滿是喜悅的微笑,自雲雷割袍斷義之後,壓在心底的沉重陰霾,在此刻終於雲開霧散,得以解脫。
她在馬車內,輕輕彎下身去。
“一路平安。”
低頭的剎那,一滴晶亮的液體,啪嗒一聲,將靜默敲碎。
……
雲雷軍黑色的影子,漸漸在河那邊淡去。也許這次就是真正的永遠離別,也許,這只是一個開始,走過黑暗和陰影,邁向光明未來的開始。
但是現在……
君珂轉過頭去,望着層雲飛動的西邊。
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