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雲雷走後的冀北聯軍,士氣有點低沉,因爲大帥受傷,統領下令原地休整,士兵們迅速紮營,在山坡上下駐紮下來。
醜福的遺體被安置在營盤中心,一座黑色的帳篷裡,四面都有人看守,來去的人神情肅穆。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有人快步過來,步子很穩,神情很靜,烏黑的長髮在夜風裡飛開來,張揚又靜止的姿態。
那樣的沉和靜,讓人想起先前她仰天悲嘶的瘋狂,幻象交疊,心生恍惚。
有這麼一種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蛻變成長,在那些永無休止的風霜血雨裡。
看她過來,士兵恭謹地行禮,面露不忍地看她掀簾進去。
細心的士兵注意到,君珂掀簾的手指,微微有些發抖。
統領不容易啊……士兵心中發出一聲感嘆,向後退開了些,不想打擾統領和醜將軍的告別。
君珂的手指確實在發抖。
當納蘭述在她耳邊說了那四個字後,她就一直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抖顫,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第一時間趕來驗證真假。
帳篷裡,醜福靜靜躺着,臉色蒼白,他身邊,晏希直起腰來。
這少年對她露出一點疲憊的淡淡笑意。
此時此刻這樣的笑,衝擊得君珂晃了晃,靠在了帳篷邊緣。
難道……是真的?
原以爲醜福的死,將是自己一生的傷,永不可贖盡的罪孽,她將帶着這樣的疼痛過一輩子,每次想起,都要痛責自己的怯懦不敢面對,都要遺憾醜福的至死不能報仇。
難道……老天終於對她開了次眼?
君珂快步衝過去,手指搭上脈搏,指下醜福的脈搏很細微,浮游輕微,重傷垂死。
但,活着!
君珂仰起臉,眼底瞬間蒙上一層淚霧。
納蘭沒有騙她。
醜福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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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一劍衆目睽睽,穿心而過,不然雲雷也不肯放棄而去,醜福如何能夠逃生?
“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大帥一手安排。”晏希迎上她欣喜又疑惑的目光,淡淡道,“甚至,從黎明開始,大帥就有計劃了。”
“黎明?”
“你跑掉之後,大帥爲什麼沒有第一時間去找你?”晏希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爲當時醜福來找他,和他一番長談,主子預見到雲雷看見黃沙城罪徒,必然會立即前來興師問罪,醜福是雲雷首領,自然也清楚,他來找主子,說要將一切說清楚,主子沒反對,卻將我們天語的一種秘術,傳給了他。”
“秘術?”
“一種瞬間挪移骨骼,膨脹肌肉的秘術。”晏希道,“在生死危機時,挪移要害內臟,救人一命的秘術。”
“難道……”
“主子猜到雲雷要發難,也決心要趁此機會斬去這隱憂,他料到真相說出後,雲雷必然決裂,也必然會要求醜福賠命。”
“可是。”君珂皺眉道,“抽籤定生死,是因爲雲雷內部對醜福的處置出現了分歧,難道納蘭連這個也預料到了?”
“可以說預料到了,主子說,人心不同,每個人的心態想法都有區別,何況原本就個性鬆散的雲雷,再說就算當真他們鐵板一塊要醜福死,主子也有辦法讓他們最後還是選擇抽籤定生死。”
“納蘭在抽籤時,幾次打斷舒平,是故意的吧?”
“是,主子是爲了激怒他,好讓他扔出籤條。”
“但當時沒有換籤條的機會……”
“有。”晏希道,“君老大你該記得,說好抽籤之後,你出面要代一刀,之後雲雷那邊和我們又有摩擦,耽擱了好一陣子,纔開始抽籤。”
“是。”
“在這段時辰內,足夠安排好的人,在掌心裡寫上幾個臂或者腿的籤條了。”
“安排好的人?”君珂眼睛睜大,“那個蹲下來幫舒平揀籤條的參將?”
“對,那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人,統領你提拔趙興寧的時候,主子就已經將那小子掌握在手中了,這出棋子,就是打算在萬一事情有變的時候,挽回局勢的。”
“生籤三個,死籤六個,這人換回了幾個生籤?”
“這人下手很快,他手中備好了九個籤,蹲下來的時候,衣袖一拂,已經將所有籤都換過,那九個籤裡,生籤六個,死籤三個,但都是心!”
君珂還是覺得不對勁。
“生籤比例這麼大,這要三個全生籤,那這籤等於沒抽,雲雷還是不依!”
“死簽上做了手腳,那參將在將籤交回給舒平時,也在舒平手掌上做了手腳,舒平肯定會抽到一次死籤,或者第一次,或者最後一次,如果是第一次,那麼不會再繼續抽下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爲什麼一定是心?”
“因爲秘術裡,真正能救的,就是心。”晏希道,“你記得當時大帥的動作嗎?”
君珂仔細回想一下,只記得納蘭述一直半跪在醜福面前,然後他的手……
“他一直按着醜福肩膀!”她眼睛一亮。
“對。”晏希點點頭,“那秘術,稱爲‘救心’之術,一是掌握呼吸的方式,以內力控制心跳,是心臟收縮放慢。二是在心臟收縮剎那之間,挪動心臟周圍的骨骼肌肉,使心臟收縮剎那空隙增大,劍鋒看似穿心,實則穿血肉肌骨而過。而大帥害怕醜福初學,控制不好,所以一直不肯放開他,劍鋒落下時,大帥也用自己的真力,震盪了醜福靠近心臟的血肉,使劍鋒在心臟收縮的瞬間,迅速穿過。”
君珂想了想,她一雙神眼,對人體自然熟悉,隨即明白了這種“秘術”,竟然是建立在對人體內臟的充分了解的基礎上的絕學,人體心臟緊貼膈肌,心臟每次收縮時,會和隔膜之間形成極其細微的縫隙,如果此時把握住時機穿縫隙而過,自然不會傷及心臟。但這一點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極難。心跳何等快速?那縫隙何等細微?常人怎麼能把握得住?而天語秘術的控制放緩心跳,移動骨骼肌肉,就是在儘量增大這層縫隙出現的時間和範圍,以確保不會失手。
君珂心中對天語族的奇人由衷升起敬佩——在醫學落後,解剖學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有人居然擁有這樣超前的想法和技巧,實在很了不起。
“原來如此……”君珂低低道,“所以只能是心臟,而不能是咽喉或眉心,那裡沒有合適的器官或骨骼來擋。”
“對。”晏希嘆息一聲,“其實計劃周密,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但有個人,卻險些讓計劃前功盡棄。”
“誰?”
“醜福他自己。”
君珂睜大眼睛。
“能否救下醜福,在他自己是否願意求生,他不使用主子教的秘術,那就絕對死路一條。”晏系看住君珂眼睛,“而當時,醜福確實已經喪失求生慾望。”
君珂默然,捫心自問,換成她自己,在當時那種情形下,也一定萬念俱灰。
“納蘭所謂要去敬酒送行,難道一直是在勸他?”
“是,主子求醜福,不要太自私,不要給你留下遺憾。”
君珂抿住脣,眼底光芒閃爍——這世上有人待她如此,用盡全力,只爲不願她有一分心傷。
“但醜福最終願意求生,還是因爲你。”晏希慢慢笑了笑,“你那一跪,你那四叩四求,他終究不忍你終生痛苦,所以還是聽從了主子,那一劍刺下之前,他對主子說,還有兩刀委屈主子代受,其實意思就是指,他這一劍,不會死。”
君珂籲出一口長氣。
“而主子自刺那兩刀,諷刺雲雷,也是爲了避免他們去查看醜福的傷口。畢竟還是有精明人,可能發現不對。”
“那兩刀該是我來的……”君珂語音發顫。晏希淡淡地笑了笑,轉過頭去。
若愛她,自會願意代她承受任何傷害。
但這也是一種幸運。
最怕的是,想要代她承受一切,都沒有機會。
※※※
君珂從醜福帳篷出來時,神情已經恢復平靜。
醜福倖存的消息,暫時還不必對外宣佈,至於雲雷遲早要知道,那也沒關係,醜福已經算死過一回。
雲雷突然爆發的恨,是出鞘的劍,不沾人命鮮血誓不空回,但當醜福穿心而過,正如舒平所說,不管生死,恩怨了結。
在將來的解釋裡,君珂會告訴所有人,醜福是個右心人。
讓這個億萬分之一的概率,來做最後的解釋吧。
她步子一開始還保持平靜,漸漸便越來越快,四周巡夜的士兵只覺得人影一閃,一陣風過,統領忽然就不見了。
下一秒,她已經霍然掀開納蘭述帳篷的帳門。
裡面不少人,堯羽衛在伺候照顧納蘭述,帳門呼啦一掀,所有人擡頭。
君珂站在帳門口,只說了三句話。
五個字。
“全部。”
“出去。”
“快。”
一刻的靜默,隨即唰一下,堯羽衛們神速消失。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從君珂身邊過的時候,還左顧右盼,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主子還沒醒。”
言下之意——您儘管爲所欲爲。
最後還不忘記將帳門小心拉好,拉得嚴嚴實實,那樣子,恨不得掛塊牌子“特殊服務中,請勿打擾。”
君珂臉紅了紅,好在帳內黑,也沒人看見。
帳中點着安神香,氣息幽幽,黑暗裡浮現着他安靜的輪廓,君珂立在帳門前,沒有立即過去。
她近乎粗暴地迅速趕走所有人,卻在此刻,不想那麼快地靠近他。
她想在這一刻靜謐黑暗裡,細細捕捉體味他的存在,分享他所在的空氣,尋覓屬於他的氣息,將五十三天分離的噬心之痛,在此刻細細彌補。
戰場上狂喜一撲,之後羞憤逃離,再有云雷之變,到得此刻,她才真正靜下心來,走近他。
驚濤駭浪之後的欣慰平靜,因了他的存在而無限大光明。
命運嚴酷,不容她喘息,但此刻,她依舊如此感激。
她懷着那樣感激的心情,悄悄走過去,走進他呼吸的那一方天地。
她跪坐在他身邊,仔細低頭看他,納蘭述安靜地閉着眼睛,臉色有點白,神情有點疲倦,眼下有淡淡陰影。
這段日子,他以一人之力,維繫住那羣桀驁不馴的黃沙罪徒,還要在草原各部落之間使計縱橫,想必日夜殫精竭慮,不得安眠。
這可比她依仗數十萬大軍在西鄂搞風搞雨要累得多。
君珂心裡有無數話要說,卻根本不想吵醒他。
她輕輕躺下來,躺在納蘭述身邊,輕輕嗅着他身上熟悉清逸的氣息,還有點淡淡的藥味,憐惜地抱住了他的肩。
猶豫半晌,湊過臉去,在他頰邊靠了靠。
感覺到光潤溫暖的肌膚,她滿意地笑了笑,想了想,往上靠靠,脣輕輕落在他的眉間。
略略停留,她閉上眼睛,想着那雙微微揚起的,遠山青鬱的眉。
脣微微下移,靠在他堅挺的鼻樑上,玉一般的涼潤觸感,美妙的弧度。
她想起第一次逃亡,河水裡被衝去面巾的少年,春光朗燦,容光逼人。
微微笑起,脣邊的弧度,緊緊貼着他的肌膚。
隨即她輕輕移開。
已經很滿足了,偷腥這種事,還是不要太缺德的好。
一次就吃乾抹淨,她會覺得太奢侈。
打了個呵欠,她此刻終於感覺到疲倦,抱緊了納蘭述,頭往他肩上一歪,閉上眼睛。
累極的人,迷迷糊糊,馬上就要睡去。
忽然聽見有人長長嘆息。
幽幽地道:“太過分了!”
君珂頓時清醒,愕然睜大眼睛。
一句“納蘭你醒了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那人憤慨地、鬱悶地、極其慾求不滿地指控,“太過分了!我等了那麼久!你竟然不繼續!”
君珂:“……”
“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那人猶自不滿,“你在帳篷口那麼兇猛地說,全部,出去,快!多剽悍,多有氣概,他們一定都以爲你要立即強了我,我也等着你強了我,但是你居然……你居然就打算這麼睡了?君珂,你太過分了!”
君珂:“……”
“我在心裡喊了無數聲‘快往下,快往下……’你都沒聽見嗎?到今天我們還沒形成心有靈犀嗎?”某人還在控訴。
君珂:“……”
“你這樣叫我以後怎麼見人?”某人猶自喋喋不休。
君珂險些一口血噴在塵埃。
手一撐,就準備彈起逃出去。
不能和納蘭述比無恥!
納蘭述霍地一個翻身,沒有受傷的那條腿一翻,已經把君珂給壓住。
“跑什麼?我受傷嚴重,需要你的安慰。”
君珂翻白眼——是“某處”受傷嚴重吧?
她有點小心地往後退了退,生怕遇見狗血小說裡經常遇見的那種情形,神馬他的堅硬邂逅她的柔軟啥啥的。
她一動,納蘭述就笑了,笑聲有點啞,低低地自胸膛裡震動,淡淡魅惑,無限風情,她從未聽過納蘭述這樣的笑聲,顫了顫,臉竟然紅了。
“小傻子,別亂動……”他慵懶地笑,氣息溼熱地拂過她耳後敏感帶,“我還有傷,可不想在這個時候‘浴血奮戰’。”
君珂咳嗽,努力正色岔開話題,“我看看你傷口。”
“非常歡迎。”納蘭述半閉着眼睛,“尤其大腿上那個……”他湊過來,神秘兮兮對她咬耳朵,“位置偏上了一點哦……”
流氓!
“我讓人給你熬的蔘湯應該好了,我去端。”現在某人嬌弱,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過,調戲更是玩不起,君珂只好再岔話題。
“那些人都死了?要你這統領親自動手?”納蘭述死抱着她不放,“乖,別鬧,我也不要求你強我了,咱們就這麼躺着說說話。”
君珂心想到底誰在鬧啊,好在你終於正經了。
剛這麼想的時候,就聽見某人繼續憧憬地道:“說說話、談談情、表表白、用用強……”
君珂:“……”
她臉上紅得發燙,怕被納蘭述發現取笑,想要轉過頭,納蘭述卻突然按住她的肩,隨即她覺得額頭一暖。
他的下頜,輕輕地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姿勢輕柔,氣息暖暖地拂在那處微痛的地方。
那是先前她跪求雲雷軍,重重響頭磕傷的地方。
她安靜下來。
“還痛麼……”半晌聽見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剛纔的故意調笑,輕輕撫慰,濃濃憐惜。
“這點傷,算什麼。”君珂語氣滿不在乎,不想他有一絲擔心。
“如果不是醜福死志太堅決,我打動不了他,只有讓你來,我不會允許你這一跪。”納蘭述的脣,輕輕吻過那個紅腫的傷痕,“小珂,我想要我的女人,立於天下之巔,永不爲人所欺所辱。一個男人,該讓自己的女人,爲衆生跪伏腳下膜拜,而不是她跪於塵埃哀求他人。”
“納蘭,今天我的舉動,刺傷了你嗎?”君珂深深嘆息。
“小珂,”納蘭述似乎在微笑,她感覺到額上他的脣角,微微泛起的弧度,“知道我愛你什麼嗎?便是你的善於理解,不吝自責。太多人平日信誓旦旦,遇事推卸責任,然而你,未必逞強,卻永不退縮。”
“你沒有刺傷我,我如果因爲你這無奈一跪便覺得丟了面子,而遷怒於你,那也不是真男人。”他輕輕點住她的鼻子,“是我做得還不夠好,但是從今以後,相信我,必永不令你委屈。”
“我從來只覺得自己幸運。”君珂終於微笑,反手抱住了他,“我只望能永遠幸運下去。”
納蘭述用單手,攬住了她,“所以,小珂,我們來商量一下,如何再幸運的,把你那批老部下,帶回來。”
“怎麼……”君珂瞪大眼睛。
“那是你的第一支軍隊,對你意義非凡,我怎麼捨得就這麼放他們走?永不回頭?不過置之死地而後生而已。”納蘭述笑得有點狡猾,“先前的事,你也看見了,雲雷內部的聲音很駁雜,有些人已經動搖,此刻遠走,他們步步艱難,之後動搖的人會更多,而其中的一部分頑固派,卻又依舊心中不甘,在這種矛盾的情形下,雲雷必然還要有所動作……”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月光從帳幕的縫隙裡流入,水銀般瀉了一地,照亮相擁喁喁低語的身影,從遙遠的角度看去,仿若一體……
※※※
照亮羯胡草原的月光,同樣照亮冀北成王府的書房。
書房裡有人負手而立,寬大的衣襬漾開漣漪一般的波紋。
月色下那人容色也如月光幽謐靜美,只是那脣淡薄,令人想起諸如薄情之類的詞語。微微笑起的時候固然魅惑妖麗,然而如此刻輕抿,卻令人凜然。
“他們到了羯胡了嗎?”他問。
“是。”黑暗中一個影子恭敬地答。
“黃沙城事後,雲雷應該會有所動作,你覺得納蘭述會怎麼處理?”
那人想了想,“繼續隱瞞吧,畢竟他們現在還不是分軍的時辰,剛和羯胡王庭一場大戰,也不宜內訌。”
“錯。”沈夢沉微笑,“越是毒瘤,越需極早割去,雲雷就算不提,納蘭述都會先下手。雲雷應該已經離開冀北聯軍。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兩天消息就能到了。”他的手扶在窗臺上,看向北方,輕輕道,“等下我有封信,快馬密送給羯胡王庭。”
“是。”
沈夢沉轉過身來,看着黑暗裡那個人,“最近你做得很好。”
那人恭謹地彎下腰去,錦袍金冠,王族華貴,赫然竟是“納蘭遷”。
當然,是那個西貝貨蘇希。
“繼續扮演你的暴戾王爺,和納蘭遷生前一樣。”沈夢沉還是那種淡淡疲倦地笑,隨意擺佈着吞併天下的陰謀,“窮兵黷武,窮奢極欲,無限制擴軍,不斷加稅,擅自更換各地官員……冀北這些年被成王治理得太安定,民心安穩,不易煽動,現在,我要他們先嚐夠一日三驚,永無安寧的日子,將來才能……”他笑了笑,住了口。
“是。”
“這些日子,你通過秘密渠道,將冀北稅收以及各地物產摺合的銀兩轉往青陽郡,有人發現嗎?”
“有幾個積年老吏,似乎有點疑惑……”
沈夢沉連語氣都沒波動一絲。
“殺。”
“是。”
“去吧。”沈夢沉淡淡道,“半年,頂多再一年,時機成熟,冀北便可收入囊中,之後,便是所有敵人的屍體,最後,是天下……”
他聽着蘇希小心地退出,關上門的聲音,在暗色裡,緩緩笑了一下。
“還有你……君珂。”
※※※
同一處的月光,照不亮永浸黑暗的崇仁宮。
宮內最偏僻最樸素的小院子裡,納蘭君讓三杯酒一杯茶,自斟自飲。
“雲雷軍離開冀北聯軍了?”
他身後一個謀士立即上前一步,笑道:“是,殿下的意思,是要追剿這批亂黨嗎?”
納蘭君讓沉默一會兒,冷冷道:“我追剿他們幹什麼?越過西鄂羯胡,千里迢迢追剿那兩萬人?”
那謀士碰了個釘子,不敢再說話。
“失去君珂的雲雷,不過是沒了靈魂的軀體,他們不會再有任何野心,現在能做的,只有回雲雷城。”納蘭君讓抿一口酒,“而云雷城……不是那麼好回的。”
“冀北聯軍這下不需要分兵了,剩下的路離堯國已經不遠。”一個謀士道,“堯國王都被圍已經有幾月,現在華昌王生怕等納蘭述到來自己腹背受敵,拼命強攻堯國京城,最新消息是說堯皇在一次攻城戰中親上城頭指揮,被流彈所中,命在旦夕,如果堯皇駕崩……納蘭述豈不是趕不及?”
“趕不及什麼?”納蘭君讓一笑,卻是淺淺嘲弄,“趕不及打仗?趕不及送死?趕不及救駕?你覺得,他有必要救駕嗎?”
那謀士張口結舌。
“納蘭述不是成王妃,他沒興趣救駕,他等的,是華昌王和皇族兩敗俱傷,是堯國皇族正統徹底滅亡。”納蘭君讓三口酒喝完,開始喝茶,“你不覺得,納蘭述走得太慢了嗎?他明明可以從西鄂就直接揮軍進入堯國,省時省力,爲什麼卻偏偏要經過西鄂羯胡,繞一個大彎子?對,你也可以說他在積蓄勢力,他和君珂……”說到這裡,納蘭君讓突然頓了頓,神色出現一絲恍惚,隨即恢復正常,“他和君珂那意思,是想將堯國後方的西鄂和羯胡平定,使自己將來無後顧之憂,但西鄂和羯胡,其實現在都沒有和堯國做對的心思,他爲什麼要賴在這裡?他就在等堯皇駕崩,困在京城的堯皇諸子,必將爭奪皇位,到時候……”
“到時如果他們自相殘殺,京城豈不輕易被破,華昌王一旦打入京城坐穩皇位,納蘭述豈不是自找苦吃?”有人提出疑問。
“納蘭述自然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納蘭君讓看着堯國方向,輕輕吁了口氣,“何況,堯皇也不會願意納蘭述當真老牛拖車,慢慢積蓄勢力,來佔據了他的皇朝,如果沒猜錯的話,納蘭述很快就要有客人來了……”
他突然揮了揮手,黑暗中閃出幾個人影,身影淺淡,不仔細看都不知道,原來那裡有人。
“你們去吧。”他道,“兩件事。保護她,殺了他。”
衆人躬身。
“第二件事可以量力而行;第一件事,必須做到。”
“是。”
人們退回了黑暗裡,在合適的距離裡隨時等待太孫的召喚,大燕最尊貴的皇太孫,獨自靜靜坐在月光裡,玄黑金龍的袍角在暗處熠熠閃光,面前三隻空酒杯一盞殘茶。
四周圍擁無數,崇仁宮巍峨高曠,可那人,眼眸依舊清光冷徹,寂寥孤涼。
※※※
草原上的夜還沒結束,下半夜的時候,君珂臉色微紅,表情嚴肅地掀納蘭述帳簾而出。
雖然主人熱情挽留,但她堅決拒絕睡在他那裡,那主帳看起來四面無人,可天知道暗地裡,有多少雙賊兮兮的眼睛,等着看她“闖入主帳,夜不歸宿。”
她爲此特意打扮整齊,形態威嚴,動作很大地掀納蘭述帳簾而出,本指望那些偷窺者能看見她“潔身自好,守禮自持”,誰知道出帳時,納蘭述在後面“氣息奄奄”地喊了一句,“小珂,下次請你溫柔一點!”
君珂一個踉蹌……
懷着被涮了一把的仇恨,君珂一大早就起身,先到韓巧的帳篷,準備今天搶了他的醫官責任,好好折騰某個不安分的傷員。
一路上,她遇見很多人。
“早啊。”有晨練習慣的鐘老爺子,老遠就聲如洪鐘地和她打招呼,“昨晚睡得好嗎?”
君珂正要回答,老爺子已經掉頭,怒目呵斥自己那個被拖起來晨練的病歪歪兒子。
“跑步。”
“給我。”
“快!”
君珂:“……”
又走了幾步,遇見對練的堯羽幾個衛士,看見她認認真真行禮,什麼話也沒說,君珂舒一口氣,走過去時卻聽見那幾個混賬的對話。
“出招。”
“給我。”
“快!”
“哥哥,兄弟我最近傷風,請你溫柔一點。”
君珂:“!”
轉個彎遇見黃沙城那個獨眼,那大個子永遠斜眼看人,一隻眼睛好像從月球上看你,看見君珂過來,也不行禮,一腳踢在一個擠眉弄眼的屬下身上。
“洗褲衩。”
“給我。”
“快!”
完了還滿意地點點頭,喃喃道:“這麼說話還真是滿痛快的……”
君珂:“……”
懷着悲憤的心情,她迅速繞路進入韓巧帳篷,在門口遇見鐵鈞。
遇見鐵鈞她倒舒了口氣,這位好歹是叔叔級的,總不會也和那些流氓一樣調笑她吧?
鐵鈞果然神色如常,莊重冷峻,問了問君珂納蘭述的傷勢,表達了要她好好照顧納蘭述的期許,君珂一一答了,心裡卻覺得彆扭——人就在主帳裡,腳一擡就能看到,幹嘛盡在這囑咐她?
鐵將軍關心完納蘭述,終於走開,君珂剛要鑽進帳篷,聽見身後鐵鈞咳嗽一聲,緩緩道:“那個,君珂,納蘭現在有傷,以後日子還長得很……年輕人要顧惜身體。”
鐵大將軍似乎覺得和“侄媳婦”說這個很尷尬,說完就腳不點地的跑了,留下君珂傻站在帳篷門口,滿臉充血,頭髮上豎,神情悲憤,青面獠牙。
尼瑪!
這世道!
還叫人活不活!
很快君珂就認了。
因爲只過了一夜,“三段體”和“溫柔體”就已經風靡冀北聯軍,連草原那邊的騎兵,說話都開始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君珂懷着這樣的仇恨,搶走了韓巧的藥箱,把繃帶拉在手中拉得繃繃響,表情猙獰,大有想用這東西將納蘭述勒死的意思。
不過當她真看到那前後對穿血肉模糊的傷口時,又忍不住心疼,撕繃帶動作利落兇猛,包紮起來卻動作輕柔,輕到半天才一個動作,惹得納蘭述嘶嘶地笑,道:“小珂,你讓我以爲螞蟻在爬。”
又說:“小珂,你是羨慕我冰肌玉膚,想多摸一會兒麼?”
在君珂給他包紮腿上傷口時,這個高貴的流氓直接開始呻吟,“小珂,你這個包紮法,我我我……我又要受傷一次了……”
君珂頭一擡,臉色爆紅,三兩下做完,唰一下竄出去了,留下納蘭述“痛並無奈着”……
君珂也沒竄多遠,躲到一個崗子上練武,沐浴天風,呼吸吐納,一套體術練完,無意間一轉頭,忽然一怔。
前方,出現了一列車隊。
當先是十來個騎士,擁衛着一輛馬車,之後又是一些騎士殿後,總人數大抵有四五十人。
君珂注意的不是人數,而是那些騎士雖然衣甲鮮明,但衣角武器之上,都隱約有血跡,發上也有塵土,胯下的馬是好馬,卻不是羯胡出產的馬。
那輛馬車式樣低調,看起來普通,君珂卻發現很多細節處十分精緻,輪彀竟然是鑲金的。
馬車雖然低調的奢華,卻也帶着風煙血火的遺痕,邊角、頂部、車輪,都沾着細碎的黑褐色斑痕,這種馬車自然不會有鏽跡,那就必然是血痕。
一行人走得不快,從馬到人,似乎都有些疲倦。
草原上,出現這樣的一列一看就不是商隊的車隊,很有些奇怪,更何況,那方向,正是衝冀北聯軍大營而來。
君珂練武不喜人打擾,一個人走得比較遠,她現在的實力,也不再需要人保護,所以那隊車列走近來,最先看見的就是立在崗子上看着他們的君珂。
那車隊當先的騎士手一伸,車隊停下,隨即他行到馬車身邊,微微彎身,似乎在請示馬車中人什麼,聽了一陣,點點頭,車隊停在原地,他則向君珂奔馳而來。
君珂靜靜看着他接近,眼神在他劍鞘上“堯武”兩字上掠過。
“這位姑娘,你是冀北聯軍的戰士嗎?”那騎士停在崗下,仰頭看她。
君珂穿一身普通的黑色勁裝,拿着自己的軟劍,行軍之中,方便舒適就好,她也一向不追求打扮,此時看起來,就是普普通通一個士兵。
她又明顯不是草原中人相貌,對方立即由此推出君珂屬於漢人。
聽見對方一口報出冀北聯軍,君珂眼神一閃,並沒有立即回答,反問道:“閣下何人?”
那騎士一怔,沒想到這個小兵竟然會反問,眼神微微閃出怒色,隨即按捺下怒氣,道:“我們有事,要見冀北聯軍大帥,姑娘如果是冀北聯軍戰士,還請代爲通報。”
君珂皺皺眉,心想這人語氣不小啊,要見納蘭述,連一句“請見”都沒說,就一句“要見”,神情還有點紆尊降貴的味道,這是何方神聖?
“大帥身體微恙,最近不見客。”她溫和地道,“諸位遠來,有何貴幹?”
那騎士眉毛一挑,還是不答她的話,語氣已經冷了點,“大帥如果不便,那麼,見那位君統領也行。”
君珂笑笑。
這位好大口氣。
看這精心掩飾住的狼狽,明顯是來求助的,還要擺着貴族架子,語氣中對自己,對納蘭述都全無尊重,連自報家門都不肯。
這是求人的態度?
“見君統領不難。”她還是平靜溫和的語氣,“但諸位總得自報一下家門吧?否則貿貿然便通報上去,統領問起貴客何來,叫我如何回答?”
“這樣吧。”那騎士皺皺眉頭,“我們也不方便和你一個小兵,把話說得太明白,你便告訴你家統領,我們自東邊來,是她要去的地方。”
東邊?
君珂眼神一閃。
“如果你們大帥身體尚可支撐的話,在下建議他還是親自迎接一下。”那騎士又補充了一句,指了指不遠處靜靜等待的車隊,“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這騎士語氣溫和,但神情間那種居高臨下的意味明顯,這種神情君珂很熟悉——當初在燕京,御林軍驍騎營的護衛們,就這德行。
遠處車隊已經停下,騎士們散開,車簾子半捲起,看那樣子,對方還真的不肯再前進一步,一定要等着自己或者納蘭述去拜見了。
君珂一向性子還不錯,原本也就打算開誠佈公了,此刻看這做派聽這要求,眉毛一挑,眼神怒色一閃。
叫受傷的納蘭去參拜?
充的哪門子人王?
她還沒發作,忽然一個聲音道:“哪來的破落戶兒?瘸馬破車地跑來冀北聯軍地盤,就敢叫咱們大帥去拜見?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一個少年晃了過來,神情邪邪帶笑。
是晨跑結束的鐘情。
這小子最近給他老子天天操練,操得五內俱焚,看誰都不順眼,他剛跑完一大圈,正好看到這車隊,聽見君珂和對方對話,怎麼聽都不順耳,便跑來插了一句。
他本是無心譏嘲,並無惡意,悠悠晃晃地走到那騎士面前,伸着手指,還打算再來一句。
君珂卻看見那騎士霍然擡頭,眼底猙獰憤怒之色一閃。
君珂一驚,立即伸手去拉鍾情。
可是已經遲了一步。
“啪。”
那騎士劍鞘突然飛出,重重拍在鍾情臉上,鍾情啊地一聲大叫,一張蒼白的臉立即高高腫起。
那騎士心性似乎十分狠毒,一不做二不休,一腳便蹬向鍾情心口,一邊還不忘對君珂叱喝,“還不快去報你們大帥!不然這小子就是你的下場!”
君珂盯着他,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