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妍感覺到穆陵身子的忽然繃緊,她有些害怕的不敢動作,僵僵的點了點頭。
——“修兒,你是要離開五哥了麼…”
小院裡
莫牙撣了撣臺階上的雜草,拉着程渲一屁股坐下,掂了掂手裡的兩個番薯,把大的那個塞到了程渲手裡,歪着腦袋掰開自己那個,番薯軟糯,一股甜香噴涌而出。
“真是好餓啊。”莫牙一口咬下,也不顧嘴角沾了許多番薯沫子,“好甜,程渲,阿妍家的番薯好甜。”
程渲緩緩剝開皮子,卻沒有塞進嘴裡。莫牙又吃了幾口,嚥下扭頭看着程渲,像是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有些莽撞過分,他想認錯,但又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什麼,這不還救了穆陵麼?哪有需要低頭的地方。
莫牙犟氣上來,狠狠又咬了口番薯,垂頭有些不痛快。
——“他躺着,我站着;他叫五哥,我叫莫牙;他有烏賊肉吃,我只有啃番薯…”莫牙狠狠嚥下最後一口,泄憤似的搓着腳下的土,“程渲,你沒良心。你都做了我的妻子,還對別的男人這麼好,替他換藥?那可是肌膚之親,我不服。”
莫牙還要嘟囔着抱怨,忽覺肩頭一沉,側目看去,程渲已經軟軟靠在了他的肩上,一隻手扳開自己的番薯,把大的那半伸到了莫牙眼前,還挑逗似的晃了晃。
——“程渲…”莫牙心尖一酥,忽的軟下了心腸。
程渲哧哧低笑,“大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小的心眼,莫大夫蓋世醫術,怎麼不給自己大些心眼?”
“再大的心眼,裡頭也都是你。”莫牙沮喪低嘆,“一世英名,都毀在你這個神婆子手裡。”
程渲倚着莫牙的肩頭,閉上眼睛,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爲什麼五殿下叫一聲五哥?”
莫牙想說自己沒興趣,但嘴脣動了動卻沒有吱聲。
——“我被義父收養那年。”程渲憶起往事,“那年齊國大旱,餓死了許多人。岳陽是皇城,比鄉野要好些,但除了皇族親貴,普通百姓過的也挺苦。司天監除了卜官,我這樣剛進去的弟子也沒有多少口糧,入夜沒有飯吃,只有一碗像水一樣的稀飯,不到戌時肚子就餓的咕咕叫。我臉皮薄,又不敢去找義父喊餓。有天五哥陪大皇子來司天監,大皇子和義父議事,五哥看見坐在院子裡的我,餓得去嗅樹上的葉子…”
“嗅樹葉子解饞?真的好慘。”莫牙咬了口手裡的番薯吧唧吃着。
——“五哥當時也沒有和我說話,第二天他又過來司天監,送了我一包果脯子…”程渲鼻尖微酸,“我從來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東西,鮮果還可以做成這樣軟糯甜蜜的東西,最重要的是…”程渲眉角狡黠一笑,“果脯子耐放,一包可以偷着藏很久,我每每覺得餓,就摸一塊出來吃,一整夜都不會覺得餓。”
“果脯子。”莫牙想起程渲從宮裡偷偷帶出來的那玩意兒,甜是甜,可這會子,莫牙牙尖都有些發酸,早知道果脯子還有這樣的故事,莫牙再饞也不會吃一口。
——“五哥看我吃的歡實,他說,隔一陣他就會帶些給我,讓我慢些吃,別噎着,有他在,餓不着我。”程渲回憶起那時的一幕幕,再想起屋裡重傷的穆陵,聲音漸漸低下。
“你還是修兒的時候,一定生的很美。”莫牙惱道,“美色惑人,他才關照你吧。”
程渲搖頭,“餓得皮包骨頭,都快脫了相,哪裡還有美醜?五哥面冷心慈,他是憐惜我。”
莫牙垂落下頭,想到剛纔在屋裡對穆陵不大客氣,心尖又軟了下來,生出些不好意思的愧意。
程渲繼續道:“到司天監不過一年,我就成了個瞎子。岳陽的各種大夫都瞧了個遍,說是沒得治,這輩子都不會看見。到後來,連義父都認了命,五哥…卻從沒有放棄過我的眼睛。齊國皇子,十六歲就可以行掌事之則,五哥十六歲生辰才過,下的第一道指令,就是命人去找齊國最出名的治眼大夫,請來岳陽替我醫治。雖然還是沒有讓我復明,但五哥對我說,如果註定我這輩子都看不見,他就做我一輩子的引路人,不離,不棄…”
莫牙突然緊緊拉住了程渲的手,“你那會兒是沒遇見我。”
程渲撓了撓莫牙的手心,忍着笑,道,“還有就是…”
——“還有…我知道…”莫牙小心眼兒似的嘟囔了句,“不就是…那個什麼寒玉衣麼?”
莫牙看着對什麼都不在意的高冷樣子,其實樣樣都記得門兒清,程渲也不去戳他,點頭道:“起初也不過是一個玩笑話,一個古籍傳說裡纔有的寒玉衣,誰都沒見過它長的什麼模樣。五哥蒐羅天下寒玉,有收集了許多關於寒玉衣的記載,在我生辰那天,居然真的送給我這件寒玉衣。”
——“他是可以駕馭天下之力的皇子,有錢,有權,寒玉衣爾爾。”莫牙氣鼓鼓道,“寒玉衣可救不了誰,你的命,是我救下的。”
“是你是你都是你。”程渲有些哭笑不得,“情義無價,五哥傾力製成的寒玉衣,不過是想兌現自己的諾言,他答應我的,就一定會做到。”
莫牙深吸了口氣,看着泥巴地,吞吐道:“身爲皇子,他對你程渲是還算不錯,你回報他的情義…也是應該。我…這不也在治他麼…要不…過會兒我再進去,噓寒問暖?”
程渲臉憋的發紅,莫牙咬了咬脣,擠出話又道:“再或者…下回你要給他換藥,我不拉着你就是…一聲五哥喊了這麼多年…總還有兄妹之情在。”
程渲撲哧笑出聲,搖着莫牙的膀子,道,“傻子,我就是想要告訴你,一聲五哥,哥哥就是哥哥,你是真的太傻聽不明白麼?”
莫牙有些懵逼,“我明白…我纔不傻。”
程渲扭頭看了眼緊閉的裡屋,扯住莫牙滲着汗水的手,直視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做了你的妻子,這輩子就都只會陪着你,大寶船上,我復明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莫神醫。”
一聲軟糯的莫神醫,聽得莫牙失了魂魄,莫牙臉頰微紅,越發覺得自己可得治治自己的小心眼。
莫牙也不想再多說,千言萬語只需要匯成一個動作——親她。莫牙摟住程渲的肩,摩挲着她的秀髮,柔吻上她的額頭,月色纏綿,鎖住了兩個人繾綣的依偎。
——“咿呀。”阿妍扶着穆陵挪到窗邊,冷不丁瞅見莫牙和程渲親親,阿妍羞紅了臉,“他倆好上了呢,穆大哥,他倆好上了。”
穆陵身子發着抖,背靠着牆壁說不出話來。阿妍聽見穆陵低低的喘息,收回眼神急道:“我扶你回牀上歇着吧。穆大哥?”
穆陵揮臂示意她不要再說,面色晦暗讓阿妍看着也有些怕。
屋外
莫牙揮着手替程渲撇去秋夜的飛蟲,低聲試探道:“穆陵也找到了,傷勢穩定不需要多久就能大好…後頭,我們做什麼?”
程渲往莫牙懷裡又靠了靠,莫牙太喜歡程渲對自己的依賴,他胳肢窩一個使力夾住了程渲的腰身,程渲腰間酥麻,低笑着直往莫牙懷裡鑽,莫牙哈哈嬉笑,臉上滿是快慰。
——“後頭?”程渲仰頭看着莫牙澈靜的臉,“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裡,我都會跟着,只要莫大夫不要嫌棄神婆子礙事就好。”
莫牙把程渲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想了想道:“我都打算好了,岳陽?咱們幾個都是回不去了吧。穆陵就算痊癒,回了岳陽怕也是鬥不過唐曉那廝,御誕雙生,龍骨男盡…他們兄弟都還活着,別說唐曉,武帝該是也不會手軟,與其玉石俱焚,倒不如…”莫牙吮着脣尖把程渲又抱緊了些,俊秀的眉宇動了動,“我心眼是不大,但爲了你,大一些也無妨。如果穆陵願意…”莫牙回頭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小破屋。
——“我們帶着你五哥,一起走吧。”莫牙低語,“去北方,找到老爹。我知道,舍下五哥,你做不到。”
莫牙的心,就像望不到邊際的深海,上可對天,下可對地,程渲眼眶溼熱,她知道自己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不會找到比莫牙更純良仁心的男人。世事污濁,人心險惡,也只有莫牙,保持了最初的美好,永遠都不會改變。
他明明有一副世上最玲瓏剔透的心腸,卻甘願做一個最最普通的人。蟄伏避世,遠離恩怨。
——“五哥被唐曉禍害,失了皇子身份,也不得見自己的父皇母妃…”程渲有些沒有把握,“這樣的深仇,不知道五哥能不能放下跟我們走。”
“你去勸一勸他。”莫牙輕咬着程渲的耳垂,“他最聽你的話,能走最好,要是他執意不肯走。”莫牙低笑,“那就我們倆遠走高飛,也是美事一樁。”
覺察着莫牙的身子慢慢滾熱起來,程渲掐了把他的肘子,羞惱道:“這可是在外頭,阿妍家就這麼丁點兒大,哪裡都能一眼看見…”
“你又知道我想做什麼了?”莫牙黑眼睛溢出笑意,“我什麼都不想做,神婆子笨死,又猜錯咯。”
外頭的低笑聲如針一般刺着穆陵的心,穆陵閉目想睡去,但卻怎麼也定不下心神,如果時光可以倒轉,他寧願死在唐曉手裡,至少不用想現在這樣欲愛不得。
修兒變作了程渲,也不再屬於他,抑或是——從未…屬於過他。
岳陽,皇宮。
三五日的休養,又有各種補湯供着,唐曉身子本就強健,這會子早已經恢復如初,甚至比進宮前更加精神。
躺了好幾天,唐曉有些臥不住,趁守着自己的婢女換班,披衣起身,執起了穆陵的那把上好佩劍,把玩少許,拔/出劍刃深目凝去,劍刃青光四溢,看的唐曉挪不開視線。他原本以爲自己這輩子都離不開自己那把陳舊的佩劍,現在他才發現,離不開,是因爲沒有得到更好的。自己手裡這把寶劍,是齊國未來天子的佩劍——王者之劍。
唐曉是武者,手執好劍也是有些抑制不住的手癢,見四下無人,唐曉握劍在手,迎着日頭揮劍而起,嘶嘶破風很是凌厲,劍鋒所到之處,落葉紛飛灑灑,將他環繞在內。
唐曉許久沒有這樣暢快,幾十招使下,終於收住劍式,負手握劍低喘出聲。唐曉覺察到身後有人,敏銳如他,驀的轉身去看,這一眼,唐曉堅實的身體微微一頓,負在身後的手心滲出汗來。
——“穆…郡主…”一聲郡主,唐曉心如刀割,深目灼灼不忍挪開看着穆玲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