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沙聲乍起,語氣沉緩,“郡主…如果有一天,屬下不能再留在您身邊…郡主會怎麼樣?”
穆玲瓏詫異的走近唐曉,盯着他的臉看了又看,不解道:“不留在我身邊?唐曉,你是不想做我父王的門客了嗎?”
“不。”唐曉不假思索,“屬下願意一生一世留在王爺府上…”
“那不就得了?”穆玲瓏松下氣來,“只要你是我父王的門客,自然也不會離開我身邊。好端端的嚇我一跳…走,進宮去。”
穆玲瓏一個揮手,兩個雙手提滿匣子錦盒的婢女小跑了出來,唐曉有些疑惑:“郡主,這是?”
——“蕭妃娘娘病了。”穆玲瓏眨了眨眼,“父王讓我進宮看看。五殿下現在是太子,太子之母就該有些排場,我也是給他爭臉。”
蕭妃病了…唐曉沉默不語,瘸跛着跟在穆玲瓏身後,朝皇宮而去。
皇宮
穆玲瓏給蕭妃準備的東西實在太沉,日頭又烈,兩個小婢女走了一路也是有些支撐不住,碎步子漸漸拖慢,唐曉接過婢女手裡的東西,他手掌大,力氣也足,兩人的東西攥在他手裡也是輕鬆,婢女目露感激,怯怯看着穆玲瓏。
穆玲瓏盈盈一笑,“我以爲你不喜歡進出宮門,既然你帶着我給蕭妃的禮物…就非得跟本郡主去珠翠宮了。”
唐曉對皇宮有一種複雜的感覺,他無時無刻不渴望着進入這裡,但內心又有着深深的恐懼——他是珠翠宮一個被倉促抱出的死胎,他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將近二十年過去,他應該珍惜生命遠離這個差點毀了自己的地方,但他還是來到這裡,不顧一切,費盡心思的…要重回這裡,奪回自己的一切。
穆玲瓏和穆陵親近,唐曉有過很多機會可以和穆陵面對面的相見,但他卻都刻意迴避了去,他只會遠遠的窺望着穆陵——岳陽街上,他看着穆陵帶着修兒悠閒踱步,不時輕聲笑語;城外的上林苑,他站在隱秘的山坡密林裡,看着穆陵身披金甲,策馬揚鞭追趕着奔逃的麋鹿,手執彎弓一箭穿喉;長長的青石宮道,他閃身牆角,看着穆陵身穿繡金蟒的白色緞服,負手傲氣的步步走過,神色高貴眉宇飛揚…
直到在永熙酒樓,穆陵始料未及的出現在唐曉眼前,那一次,是唐曉頭回這麼近的看到穆陵,穆陵——他的孿生弟弟,一胞所生的弟弟。
每個初識唐曉的人,都稱讚他與生俱來的得體姿態,連閱人無數的賢王爺對他讚不絕口。唐曉自認不輸長在皇宮裡的穆陵,但當他近距離的端詳着自己的弟弟,他還是生出來相形見絀的感覺。
皇宮教養出的兒子,就算是不得寵的那個,也勝過民間布衣太多,穆陵的威嚴冷傲渾入骨血,他挑起劍眉的時候,連穆郡主都會屏住呼吸低下腦袋。
唐曉忍不住摸向自己的臉——就算自己真的變作了穆陵,是不是真的可以無懈可擊?
唐曉想得出神,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珠翠宮的門口。福朵邁出門檻,堆着笑道:“穆郡主來了?真是客氣,您來娘娘已經很高興,還帶這麼多東西?”
福朵看向提着禮物的唐曉,老練如她,知道能跟着穆郡主身邊的一定不可小覷,福朵對唐曉屈了屈膝,示意幾個宮人接過禮物收起。
——“蕭妃娘娘好些了嗎?”穆玲瓏輕快的走進珠翠宮,見院子裡站着幾個熟悉的護衛,瞪大眼道,“呀,太子也在裡頭?”
福朵淺笑,“太子殿下最最孝順,娘娘身子不好,殿下立馬就趕了過來,郡主來的也巧。”
——穆陵也在。唐曉跟着穆玲瓏走進珠翠宮,他沒有再往深處去,駐足在幾個護衛邊。
蕭非煙患的是舊疾,一入秋就會復發,低燒不止伴着乾咳,很是痛苦難熬。寢屋裡,燃着辟邪去晦的艾草,滿屋都是淡淡的草灰味,蕭妃咳嗽緩和了些,倚着牀沿和穆陵低低說着話。
——“秋日狩獵,能不去麼?”蕭妃語氣帶着期待。
穆陵吹着手裡捧着的藥碗,舀了一勺送進母親嘴邊,“母妃先趁熱把藥喝了。”
蕭妃搖頭推開,攥着穆陵的袖口又說了聲,“能不去麼?”
穆陵放下藥碗,英俊的臉孔流露出一種堅定,“一定要去。從少年起皇子每年都會去上林苑狩獵,以示皇族尚武,威懾四方。我怎麼能才做太子,就不去秋日的狩獵?母妃,這是一定要去的。”
蕭妃嘆了口氣,“你忘了你皇兄是怎麼死的?上林苑騎射狩獵,你皇兄墜馬身亡…本宮也不願意去想,但一閉上眼睛就是當年的慘狀。原先你不是儲君,本宮心還寬些…可現在…陵兒,聽本宮的話,不要去。”
蕭妃說着又幹咳了幾聲,面容也愈加蒼白,穆陵扶起她的背,輕輕的捶了幾下,溫聲勸道:“母妃還不瞭解兒子麼?我從不爭強鬥勝,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心裡有數。上林苑狩獵,跟隨的護衛軍士成百上千,不過是走了過場獵幾隻野鹿野兔什麼的,兒子絕不逞強冒險,只會點到爲止,您不用擔心。”
——“誰爲儲君,誰必大禍臨頭…”蕭妃喃喃低語,“陵兒,自皇上下旨冊立你爲太子,本宮整夜整夜睡不好…陵兒,母妃還做了可怕的夢…”
穆陵寬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您是太擔心我了。不如這樣,我去請程渲來給母妃您解夢,程渲是個有本事的人,有她在,母妃一定可以寬心些。”
——“陵兒…本宮讓周玥兒替你此行占卜,如果,如果卦象不吉,答應本宮,不要去。”蕭妃撐起身體還想說些什麼,“有件事,母妃還是想…”
——“玲瓏進來了?”穆玲瓏人還未到,脆聲已經傳來,“玲瓏見過太子殿下,蕭妃娘娘。”
見外人進來,蕭妃便不再說下去,對着穆玲瓏和藹的笑了笑。穆玲瓏天真又貼心,見蕭妃氣色如白絹一般,雙目凹陷憔悴了不少,咬着手指遲疑着看了眼沉坐不語的穆陵,試探着道:“娘娘每每入秋就會舊疾復發,太醫看了許多次也是不能根治…殿下…可以找莫大夫進宮給娘娘診治吶?”
——“莫大夫?”蕭妃眼神微動,“怎麼好像沒有聽說過。”
提起莫牙,穆玲瓏像是變了一個人,滿臉少女嬌羞,聲音都有些發顫,“莫大夫厲害着呢,我父王的心痛毛病,莫大夫纔給他施了幾次針,父王就好了大半。娘娘的病,莫大夫一定有得治。”
“哦?這麼厲害?”蕭妃看向穆陵,“當真如此?”
穆陵負手站起,低啞道:“據說是這樣,但莫大夫高冷,性子也倔強,要他入宮,恐怕沒那麼容易。”
——“容易。”穆玲瓏哪裡聽得懂穆陵的話音,搶道,“莫大夫是我至交好友,又是我父王的門客,讓他進宮給娘娘診治,還不是本郡主一句話的事?這事包在我身上,一個時辰之內,我就把莫大夫帶來,娘娘您等着,等着玲瓏啊…”
穆玲瓏性子火熱,何況又是能見到莫牙的好事,咧嘴一笑就快步出了屋裡,一溜煙兒似的朝宮外奔去,院子裡等着的唐曉還來不及眨眼,穆玲瓏就已經跑了個沒影。
——這丫頭…唐曉垂眉搖頭,也不知道又跑去哪個宮裡蹦躂,只有在這裡等着了。
寢屋裡
——“莫大夫?”蕭妃低聲輕語,“穆瑞的門客?陵兒,你沒提起過這個莫大夫,是因爲…他是穆瑞的人?”
穆陵沒有應答,蕭妃若有所思,“陵兒,這麼些年,你穆皇叔對我們母子不薄,宮中人冷眼不少,賢王仁德,一視同仁,並沒有輕視你這個不得寵的侄兒…怎麼你卻是一直不大喜歡他…”
穆陵沉靜道:“穆皇叔爲人處世太過圓滑,滴水不漏。他的一視同仁,在母妃看來就是對我們母子的偏重,如今兒子成了儲君,母妃就記下了穆皇叔當年對我們的恩義,這樣的籌謀不可謂是處心積慮。這樣去想,穆皇叔的賢德是不是顯得有些沽名釣譽,引人深思?”
蕭妃想了想,淡淡笑道:“你自小就老成,想的也格外多。算了,你不願意和穆皇叔親近,本宮也懶得多管,面上帶過就好,也別惹了這位賢王。賢王府數百門客,你的穆皇叔有遮天的本事,你畢竟還年輕。”
——“兒子知道。”說話的檔口,蕭妃酥手垂落,因消瘦而松下的扳指滑落掉在了地上,穆陵彎腰去撿,忽的懷裡掉落出一個物件,滴溜溜的落進了蕭妃的眼底。
那是一塊絲帕包裹的果脯,蕭妃認得——幾天前穆陵生辰,程渲隨手雕琢呈上的禮物。蕭妃沒有太在意這個小物件,甚至還有些覺得好笑寒磣,她只當程渲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卦師,卻不知道,兒子的心裡已經悄悄藏進了這個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