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不捨的收回看着程渲的眼神,心緒有些自己也說不清的異樣。
見穆陵走遠,莫牙忿忿的甩着手徑直走開,程渲理虧,又不敢喊住他,只得小媳婦似的跟在他後頭。莫牙知道程渲看得見,天色暗下路上也看不見幾個行人,故意跺着腳越走越快,恨不得甩開她纔好。莫牙狠着心腸就是不回頭看一眼,走了幾條街終是忍不住,閃進拐彎路口悄悄等着程渲。
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程渲跟過來,難道自己跑的太快真甩了她不成?或者…莫牙心一冷——程渲別又上了穆陵的馬…
——“程渲,程渲…”莫牙露出半截身子朝路口喊了聲,“神婆子,你應我一聲。”
星光點點,程渲提着齊地的裙角低喘着走向莫牙,“街上的人又不是瞎子,我怎麼敢撒開來追你,你跑的也…忒快了…”
程渲的臉蛋微紅,額頭滲着晶瑩的汗珠,一手還緊攥着個快被揉爛的油紙袋子,誰知道那裡頭裝着什麼東西…莫牙想不理她,可腿腳卻不停使喚的朝她走去,看着她的臉愣了半晌,捲起袖子抹了抹她的額頭,“沒出息的僞瞎子,走都走不快,你還有什麼用?”
“沒了莫大夫,我當然是個沒用的人。”程渲抿脣輕笑,聲音溫柔酥軟了莫牙的骨頭。
莫牙的心在那一刻快要化成蜜水,再多的惱怒都煙消雲散忘在了腦後,“你知道就好。”莫牙捏了把程渲的腮幫子,“再敢跟穆陵走,絕不饒你。”
——“沒有下次了。”程渲朝莫牙遞去油紙袋,“發誓。”
“這是什麼?”莫牙疑惑的接過,就着星光瞅了眼,“冰糖葫蘆?”莫牙笑出了聲,“傻氣,我白天已經吃過了。”
“噢…”程渲有些沮喪,馬屁沒拍成,哄都哄不來。
莫牙忍住笑,抽出已經黏在了紙袋上的糖葫蘆,黑眼睛貼上愛惜的看了又看,像是連一顆都捨不得咬下,“可是,我還沒吃夠…”
程渲泄氣的臉又露出神采,“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莫牙說着咬下一顆,程渲在懷裡捂的太久,山楂外包裹的糖衣早已經融化,賣相毀了不說,口感也大不如前,但莫牙大口咀嚼着吃的很是美味,連山楂的酸澀都變作了糖漿的甜蜜,從沒有過的甜蜜,莫牙把糖葫蘆伸到程渲嘴邊,“你吃不?”
程渲張嘴想咬,莫牙大笑着縮回手,“美得你,纔不給你吃。”
幽靜的小巷裡,莫牙爽朗的笑聲迴盪不止,程渲癡癡看着一臉孩子氣的莫牙,比起在穆陵身邊的壓抑沉重,程渲實在太迷戀有莫牙陪着的感覺,只有在莫牙身旁,她纔是真正的自己,她是程渲,無須隱藏什麼的程渲,和莫牙掏心掏肺相依爲命的程渲。
莫牙真的連半顆糖葫蘆都沒分給程渲,用他的話說,甜食傷牙,自己捂着不給程渲,也是爲了程渲好,大家還要吃到老玩到老,這會子饞一口爛了滿嘴的牙,後頭的好日子還怎麼過?
程渲質疑莫牙怎麼就不怕爛牙,莫牙扭頭衝她張開嘴,指尖敲了敲自己一口白的發光的牙齒,“知道我爲什麼叫莫牙麼?老爹說我自小就夜夜磨牙,這一口好牙,就是這麼磨來的。”
“原來如此。”程渲頓悟,匍匐在莫牙的背上哧哧大笑,笑的眼淚都蹦了出來。
客棧裡
掌櫃給晚歸的莫牙程渲下了兩碗湯麪,樂顛顛的端上桌,“慢用,慢用。”
莫牙替程渲挑去她不大喜歡的蔥花,又把碗底的豬油作料攪拌均勻,這才滿意的推到程渲手邊,一手挑起自己面前那碗,一手托腮美滋滋的盯着程渲的動作,見她愜意的吮進一大口,莫牙脣角揚起,比自己吃下肚還要快活。
——“程卦師是住在這裡麼?”客棧門外,一個模樣威武的軍爺探進身子,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轉,看見正在埋頭吃麪的程渲,鬆了口氣,“程卦師真住在這裡吶。”
莫牙不高興的瞥向那人,“你是誰,沒看見我們在吃飯麼?”
軍爺朝莫牙抱了抱拳,振起手臂衝身後一個示意,一個穿粗布衫的男子提着個竹籃快跑進來,莫牙見過那人——這不是榮福餅鋪的掌櫃麼?他也要住店?
男子把竹籃畢恭畢敬的放在程渲面前,做了個揖,道:“小人奉太子殿下之命,給程卦師送來最好最新鮮的梅花糕,都是剛出爐的,您慢用。”
——“梅花糕?”莫牙先開竹籃上遮着的印花布,裡頭果真是冒着熱氣的梅花糕,一籃子,整整一籃子。
軍爺臉上掛着笑,“殿下說,多謝程卦師的糕點,這些,當做是還給您的。殿下還說…他愛吃涼的,最好的留給您和莫大夫纔對。程卦師,您們慢用,屬下告辭。”
倆人一前一後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有些懵逼的莫牙和程渲,還有…縮在櫃面裡噼裡啪啦打着算盤的客棧掌櫃…那掌櫃撥算盤的指尖越動越慢,悄悄止住動作,眨着黃豆眼窺視着悶不吭聲看起來就要爆炸的莫牙。
劇情反轉太多,程渲有些承受不來。
“你還買了梅花糕吶。”莫牙冷冷搭上印花布,“涼的都吃的有味兒,看來太子殿下…有你在側,吃什麼都是美的。皇子就是皇子,上回我去買,排了幾爐纔買到兩個…太子出馬一個頂十,差點連爐子都給你端來…此情此景,實在是…感天動地。”
“我不想跟他走的。”程渲的解釋實在無力,“他說有事商議,我是臣子…不從會惹禍的…”
“那你就從了他吧。”莫牙眼神懇切,“他帶你去哪裡吃的梅花糕?是他一口你一口嗎?”
——“莫牙。”程渲雖然理虧,但也是有脾氣的人,“我一口都沒吃。這不是還藏了東西給你麼?”
莫牙豎起指尖擋住程渲的嘴,搖頭道:“那東西是酸的,人家吃甜不吃酸,特意留着給我吃呢。”
——“莫大夫消消氣。”見氣氛不對,掌櫃閃出臉打着圓場,“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意…”
“你縮回去。”莫牙目不斜視怒指掌櫃。掌櫃屏住呼吸,攥着手裡的算盤怯怯蹲到了一邊。
見程渲低頭不語,莫牙拾起筷子蘸上面湯,在桌上一筆一劃寫下“五哥”二字,咬脣低聲道:“程渲,他是你心裡的五哥,如今又是齊國最高貴的太子,你們有多年的情意在,就算他對不起你,只要他對你少許關懷,你還是捨棄不下他的。是不是。”
程渲抹去字跡,她不敢發聲,生怕才吐出一個字就忍不住哽咽。莫牙以爲她默認了什麼,蹭的跳起身子背對程渲,頓了頓徑直走出了客棧大門。
——“嗨,怎麼走了?”縮着的掌櫃又冒了出來,“莫大夫,天都黑了,您是要去哪裡啊?”
程渲牢記自己是個瞎子,屏牢了雙腿沒有追出去。遲鈍片刻,程渲捧起麪碗,也不顧麪條已經糊做一團,挑起大口大口的吞吃乾淨,又摸起個梅花糕一口咬下,混雜着湯麪囫圇嚥下。掌櫃吞嚥着喉嚨看着程渲,肚子裡一陣翻滾。
岳陽城是天下第一城,但莫牙卻無處可去。
他從海上的大寶船上來,流落在這個無親無故的城池裡。莫牙自嘲,天下大無邊際,但自己在哪裡都是無親無故。除了…不知是死是活的老爹,還有萍水相逢的…程渲。
程渲不算!莫牙心底急速的給程渲打了個叉——沒良心的神婆子,不可信,不可理,不可愛。穆陵也不知道使了什麼妖法,竟就唬弄了梅花糕去,下回再使出什麼手段,沒準連人都騙了走…程渲你有眼無珠,被騙也是活該。
莫牙在空曠的大街上游蕩了幾個來回,面都沒來得及吃,糖葫蘆又是個開胃東西…莫牙肚子泛起了嘀咕,不行,有些餓了。
莫牙想起了一個地方,那裡有東西吃,有酒喝,還可以遠遠的看見碼頭邊自己的船,雖然領不回船,能看看也是好的。
岳陽海邊,入秋的海風已經有些涼意,莫牙坐在臨海攤子搭起的棚子裡,要了一盆爆炒海瓜子,還有一壺酒。
水越喝越冷,酒越喝越暖,莫牙有些冷,於是一口灌下了半壺酒,渾身真是忽的就燥熱了起來,這酒水也不想初次嘗時那麼酸澀,竟還有了些綿軟的回甘,好東西。莫牙端起酒壺把玩着,怪不得老爹饞酒,當真是越喝越有滋味。
莫牙看見了自己的船,在一排排揚帆的大船當中,他的寶船並不算起眼,甚至看起來極小,夜風陣陣,寶船無力的飄搖着,像極了現在的自己。莫牙心口有些酸楚,執起酒壺又咽下一大口,身子冷,心更冷。
——“莫大夫怎麼也在這裡?”
熟悉的聲音驚起了獨酌發呆的莫牙,莫牙扭頭去看——唐曉,唐瘸子也來了。
“我手腳又沒被捆着,哪裡不能去?”莫牙沒好氣道,“再說,你不也過來了?”
唐曉已經習慣了莫牙隨心所欲的言語,眉間也不見不悅,搬開凳子在莫牙對面自然的坐下,招呼攤主又拿來些小菜酒水,對着莫牙笑嘻嘻道,“莫大夫當然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我只是有些奇怪,和你形影不離的程渲,怎麼沒跟着?”
“她?”莫牙還在氣頭上,“一個瞎子,屋裡待着就好,帶出來也是礙事。”
唐曉低笑,“還以爲你很在意程渲,看來…也是有覺得累贅的時候。”
莫牙忿忿的又喝了口酒,俊臉氣的有些發紅,“怎麼才能甩開累贅?唐曉,你知道麼?”
唐曉攥着酒杯轉了轉,眨着眼道:“要是黏在手心,撣一撣也就沒了,可要是黏在了心上,就沒那麼容易,非要甩開,是會傷心的。莫大夫看起來很不高興,是傷到心了麼?”
見莫牙只喝酒不搭理自己,唐曉幽幽笑道:“酒可以解愁,卻解決不了明日要面對的人和事,不過要是莫大夫執意要喝個痛快,我願意奉陪到底。”
——“你別。”莫牙擋住唐曉的手,“我出來的急沒帶夠銀子,你喝的多了我可沒錢結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