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城,皇宮
不過次日,武帝駕崩歸天,膝下只剩兩子,老三喪妻出家做了和尚,不再過問俗事,老五穆陵,本就是武帝欽定的儲君,武帝歸天,穆陵順應天命即刻繼承皇位,擬做——孝桓帝。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後,武帝的靈柩還擺放在宮裡,但新君穆陵似乎對父皇的喪事不置可否,他沒有過問太多,一切都交由內務府和治喪大臣按規矩操辦,他甚至沒有在武帝的棺前大哭以示孝道,一些宮人看見了靈柩前穆陵的眼神,他的眼睛沒有什麼心痛的情緒,面如荒原情似冰雪,有人悄悄說:武帝生前就不寵愛老五,他們父子情意淡薄,老五已是皇帝,也無需惺惺作態;還有人卻不這麼以爲,他們說:哀到深處,已經沒了淚水,新帝出了名的孝順,所有的傷痛,都藏在心底。
夜深時,穆陵藉着夜色的掩護,出宮又往賢王府去。
賢王府,祠堂
穆陵手執三根素香,凝視着父親的牌位,拂袖叩首,起身把素香供在牌位前,青煙嫋嫋,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跡,恍惚間,穆陵似乎看見父親寬慰滿意的笑容,回想起狼棲谷底,身中數箭的父親含笑閉眼,穆陵心頭又是一陣刺痛。
“已經是齊國帝皇貴軀,下次,就不要跪下叩首了,你能常來看他,王爺已經欣慰。”宋瑜面容溫柔,她的身子正一天天好起來,同自己的兒子一樣,正在迎接新的開始。
穆陵驟然轉身,低啞道:“三日後,就是登基大典,我…會追封父王爲忠武王,母妃…會封做仁惠皇太后,周玥兒因我而死,也會追封做文烈皇后…母親你…畢竟是賢王妃…我雖然想昭告天下,自己是賢王之子…但…”
宋瑜示意兒子不要說下去,“你,不是賢王兒子,你是先帝第五子,是他唯一可以託付天下的人,你是大齊國名正言順的帝皇,其餘的,都已經過去,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陵兒,你過的順心隨意,我就心滿意足。”
穆陵悵然又看了看父親的牌位,咬脣垂下頭。
“還有一件事,耽誤不得。”宋瑜警惕的張望了眼窗外,“莫牙和程渲,你下定決心了麼?”
穆陵臉色冷下,沉默着沒有迴應。
“賢王府那麼大,娘不介意多留兩人。”宋瑜低下聲音,“但,龍椅上才坐下的你,真能高枕無憂,容下這對夫妻?陵兒,娘吃齋唸佛這麼多年,娘不是心狠無情的人,只有爲了你,纔會狠下心腸,陵兒,孃親,只會爲你籌謀。”
“別說了。”穆陵粗粗喘氣,“別說了,讓我想想,再想想…”
“沒有時間了。”宋瑜按住穆陵的肩膀,眼神急迫,“你就要登基,登基前,所有障礙都要掃除乾淨,所有的知情人,都不可以存活在世上,你的帝位,要做的乾乾淨淨,你在史冊裡,只會是名正言順的齊國繼承人,也只能如此。陵兒…”
——“所有…知情人?”穆陵注視向母親,“不止莫牙程渲,還有…錢容,陸乘風…上林苑裡,與我一起圍剿唐曉的許多門客死士…”
“他們。”宋瑜嘆了聲轉過老邁的身子,沒有去看穆陵追問的眼睛,“王爺一生廣結豪傑英雄,座下數百門客,他爲人豪爽,與人解憂排難,這許多人,都對他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一句願意爲王爺肝腦塗地,不是信口胡說。陵兒,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可以爲你們父子去死的。”
宋瑜眼中溢出欣慰,緩了緩,又道:“你今日進府,是不是沒有看見錢容他們?”
“是。”穆陵心頭一冷,“他們…已經?…”
宋瑜微微點頭,“沒有人逼迫他們去做什麼,你登基在即,結局,是他們主動提出,無怨無悔。今天,他們一衆人已經去往王爺的陵墓,守陵三日,便會在陵前自盡,追隨王爺而去…”
穆陵倒退步子,驚得說不出話,“他們不必這麼做的,都是鐵血死士,我信他們每個人。”
宋瑜揮袖轉身,一步步走近穆陵,“他們選擇去死,也是爲了他們捨命效忠的殿下,他們知道秘密,就永遠不會讓你踏實,你現在相信他們,卻不代表這一生都不會改變。也許他們都對自己沒有十足的把握,人的一生太長,其中變數,沒有人可以預知。就好像是…”
宋瑜微微頓住,咬牙道:“就像是誰會想到,龍鳳都尚在人間,竟會有重逢的日子…陵兒,你明不明白?”
穆陵攥住手心,青筋凸起。宋瑜扣住他的手腕,湊近兒子的耳邊,“莫牙和程渲,不能再活着。莫牙一副金針縱橫天下,他說世上已經沒有神蠱,誰又知道真假?還有程渲…”
——“程渲…”
“程渲手握齊國神物鎏龜骨,無所不知無所不靈,除她之外沒人可以洞悉龜骨玄機,魏玉死了那麼多年,都可以把秘密留下,程渲智慧勝過她義父,如果她真要對你做出不利的事…爲娘我真的無法想象。”宋瑜倒吸冷氣,“陵兒,別怪娘心狠,如果…如果你做不了決定,就由孃親替你去做。”
“陵兒。”宋瑜聲音太高,“自古成大事者,最怕一個仁字,情意可逆可回,帝位,卻只有一次的機會。你已經得到,絕不可以失去,不然,你的父親,還有那麼多人,就是白白死去。”
“你打算怎麼做?”穆陵哀默閉眼。
宋瑜見穆陵終於鬆口,幽聲道:“娘知道,你們情意深厚。娘不會讓他們走得辛苦…也會讓他們走得體面,畢竟…也是齊國的公主,駙馬…”
——“鳩酒雖然快,但死前痛苦不堪,娘知道你絕不會捨得程渲遭此痛…我讓人調製了一種酒水,服下如睡過去一般,在睡夢裡悄悄離世,不會有一絲痛苦。”宋瑜軟下語調,“陵兒,這是最後的結局,他們夫妻也不會知道…陵兒?”
穆陵眼眶赤紅得有些嚇人,他無語片刻,忽的推門大步離開,“你怎麼打算,就怎麼去做,在我後悔之前…”
宋瑜籲出一口氣,回望穆瑞的牌位,素香嫋嫋已經燒到了盡頭,她沒有去給穆瑞添些香火,她拾起長裙緩緩走出安靜的祠堂,眼神堅韌。
雅苑外,宋瑜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還亮着的燈火,畢竟吃齋唸佛了許多年,要殺兩個無冤無仇,還對兒子有恩情的無辜人,宋瑜還是有些不安的。
——“我們母子身不由己,你倆不要怪我,若要記恨,所有孽障都算在我身上,不關陵兒的事。”宋瑜喃喃低語着,雅苑的門忽然咯吱推開,嚇得宋瑜弱軀一動。
“賢王妃?”莫牙閃出半截身,眼神驚訝,“大半夜的,你還晃盪着?”
“我…”宋瑜不太敢直視莫牙的眼睛,“一直睡得不好,出來走走,就回去了。”
“哦…”莫牙明白了什麼,他略微想了想,咧嘴笑道,“正好,程渲孕中易醒,我也正想先出去走走,等她睡熟再回去。如果王妃還不困的話…不如,我們一起?”
宋瑜垂目咬脣,軟軟往王府花園走去,莫牙垂眉一笑,不遠不近的跟在她的身後。
“三日後,就是殿下登基的日子。”莫牙打破沉默,“程渲給她五哥爻了一卦,那天,是黃道吉日,殿下選那天登基,大利皇圖。”
“真的?”宋瑜露出一絲驚喜,隨即又道,“我聽陵兒說,程渲有了身孕後,就不再卜卦。怎麼?”
“畢竟是她五哥,程渲嘴硬,嘴上說着,可還是忍不住爻幣。”莫牙笑了笑,“神婆子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占卜奇才,王妃是知道的。”
宋瑜點頭,“她是魏玉親傳弟子,又是唯一可馭鎏龜骨的卦師,她要是不再占卜,實在可惜。”
“那如果我莫神醫不再行醫,又可不可惜?”莫牙忽的跳轉畫風,眸子亮閃注視着有些恍惚的宋瑜。
宋瑜先是一愣,隨即篤定道,“莫神醫妙手仁心,怎麼會不再行醫?卜卦折福,程渲不做也是對的。行醫救人是積攢福德,爲什麼不做?”
“真是積攢福德麼?”莫牙挑眉,“如果救下的人,轉念要對自己不利,那豈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當初的仁心,反倒成了害自己?真還不如不救的好。”
夜色掩蓋了宋瑜臉頰的愧色,她趕忙背過身敷衍的笑了笑,心裡琢磨着趕緊離開。
莫牙自若繼續,“所以,老爹告訴過我,醫者救人是己任,見死不救是不仁,該救還是得救,但…也得給自己打算,畢竟,如果醫者護不住自己,就沒法子再去救更多的人。賢王妃,你說呢?”
——“是…”宋瑜尷尬應着。
莫牙又道:“殿下一定和你說過,他能從唐曉手裡保住一命,我老爹是怎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