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打趣讓兩個人壓抑多日的心緒得到了少許的放鬆,宮道再長,也有到頭的時候,世事兇險,也總有歷盡的一天。
莫牙看見了廣闊無比的大海,海水翻滾,帶着大寶船上的他們,往未知的幸福駛去。
兩日後
賢王府,地牢
地牢裡不知日出日落,也不知道今夕何時,從被關押進來起,唐曉就沒有睡過,護衛一日十幾次巡視,見這鐵面重犯都是眼中含笑的模樣,有人竊竊議論,將死不懼,還面帶笑容,該是瘋癲了吧。
黎明降至,唐曉似乎感受到了今天是自己的死期,他揚起幾日沒有梳理的髮髻,鐵面磕了磕腦後的牢牆,啞聲對巡視經過的獄卒高聲道:“能賞將死之人一壺酒麼?”
有人惱火唐曉臨死還敢吆三喝四,正要訓斥幾句,另一人低聲提醒道:“郡主對他另眼相待,他死了,郡主可還是郡主,不過一壺水酒,給他拿來就是。”
酒壺拎來,獄卒朝牢裡推了推,“別喝太多,天一亮,還有一壺酒要你喝。”
“鳩酒劇毒,一口必死。”唐曉笑言,“那一壺,我只喝一口而已,這一壺,纔會喝的乾乾淨淨,多謝。”
獄卒忽的覺得身上陰森,眼前這人,就算被玄鐵鏈死死鎖着,但與他交談片刻,還是會覺得異常瘮人,雖然不知道他生得什麼模樣,可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讓人注視少許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猶如鬼魅魔影。
幾個獄卒匆匆離開,地牢深處,只剩唐曉一人,他動了動沉重的身體,讓自己保持着一個舒服的姿勢,伸手端起獄卒送來的水酒,揭開蓋子聞了聞,高聲自語:“賢王府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府,連地牢的一壺水酒,都是天下難得的珍品,多謝。”
唐曉悠悠飲下一口,摸出藏在身後的青銅罐子,他摩挲着銅蓋上栩栩如生的蟾蜍,小心揭開,一股讓人作嘔的惡臭撲鼻而來,唐曉的臉上沒有厭惡,反而露出笑容,他貪婪的嗅吸着這股味道,如同感受到活下去的訊息。
穆陵賜自己鳩酒上路,莫牙臨走前故意把死去的神蠱留給自己…唐曉行走江湖多年,也聽到過玄宗密術裡關於以毒攻毒的傳聞。用神蠱解鳩酒劇毒,雖然沒有人真正做到過,但,唐曉知道,莫牙是神醫刺墨的傳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少年神醫,莫牙留給自己的神蠱,一定可以救下自己的性命。
——“西域有神蠱,喜食獸腐肉,精沫可易容,換君新容顏。”唐曉喃喃念着古老的蠱詞,摸出神蠱的屍首,注視着手心那攤泛着青黑色汁水的軟糯死蟲,神色安然,“神蠱,活時可以換我容顏,死後,還能救我性命…穆陵,你怎麼也想不到,死在你手裡的神蠱,會救下我的命。天註定我唐曉不死,只要我不死,他日,我還會取代你,悄無聲息的取代你,殺了你。穆陵,穆陵,你們父子奪我一切,我一定會加倍要回來。”
唐曉指肚捻起神蠱,閉眼塞進口中,仰頭灌下一壺水酒,混雜着神蠱吞嚥下肚——“哈哈哈哈哈哈…”唐曉狂笑不止,笑得渾身的鎖鏈都發出恐怖的戰慄聲。
——“裡面那人是瘋了吧。”門外的獄卒驚恐道。
——“定是嚇瘋了。”
辰時,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唐曉抹了抹了嘴角,幽然閉目。
——“裡頭那人,如何了?”錢容低問獄卒。
獄卒道:“沒什麼異常,天亮時問屬下要了壺酒,該是…壯膽去死吧。”
“水酒?”錢容也是不明白其中的玄機,唐曉已經必死,死前要喝壺酒,應該也沒有幺蛾子。
錢容走進地牢地步,忽的轉身看向最末頭的穆玲瓏,爲難道:“郡主…屬下是奉殿下和王妃之令,送鳩酒給那人上路…鳩酒劇毒,死狀痛苦…郡主,您還是迴避些,別嚇着了您。”
穆玲瓏一身潔白素服,髮束落肩,卸下所有首飾,只用一根素色髮帶送送挽着,臉上不施脂粉,比幾天前又瘦了許多,她的眸子沒有往日的靈光晶亮,落寞的如同迷途的少女,再也辨不清方向。她的手裡託着疊得齊整的白貂絨,上面的血跡已經被她洗去,白如雪花,純潔乾淨。
穆玲瓏搖頭,道:“已經沒有人陪着他了,我要不去,他就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錢管事,就讓我送他…最後一程。”
錢容看着穆玲瓏長大,這個關口也是不忍心駁了她的意思,便也隨她了。
穆玲瓏手捧白貂絨,跟在錢容一行人身後,拖着沉重的步履朝地牢最深處的唐曉走去。
——“郡主也來送我了麼?”唐曉聽見動靜,深吸了口氣問道。
“你雖惡貫滿盈,罪該萬死,卻也是個有福的人,居然還有我家郡主親自給你送行。”錢容冷酷道,“你死也該瞑目。”
“我一定會閉眼去死的。”唐曉咧嘴笑道,“郡主,我在這裡。”
穆玲瓏走近鐵欄,跪下雙膝,扭頭對錢容道:“錢管事,我和他還有最後幾句話說…”
錢容會意的轉過身,揮手示意一行人避開幾步,穆玲瓏湊向唐曉,厲聲道:“到了今天,你終於知道錯了麼?”
唐曉扣住穆玲瓏的十指,把青銅罐子塞進了穆玲瓏的手心,口中道:“都是他們欠我,我有什麼錯?如今就要上路,難道知錯肯改,穆陵就會饒我不死麼?”
穆玲瓏揭開銅蓋,見裡頭空空沒了神蠱的屍首,心中大石落下,對唐曉頷首示意,“你已經無藥可救了。”
唐曉見穆玲瓏收起空罐,推開她道:“如果郡主來見我,就爲了說這幾句話…郡主,請回吧。”
穆玲瓏眼喊淚水,帶着哭腔道:“鳳鳴山上,你說會帶我去看遍大好河山,巴蜀奇景,我說我最好奇那裡…你忘了嗎?”
——“做驚天動地的事,愛與衆不同的人…”唐曉低語,“只可惜,郡主…愛錯了人。”
穆玲瓏放聲大哭,起身挪到牆角。錢容見時候差不多,眼角示意端鳩酒的獄卒把酒壺遞去,張嘴幽幽道:“殿下親令,賜你鳩酒一壺,請吧。”
獄卒見唐曉沒有起身去接的意思,俯身把鳩酒朝他腳邊推了推,錢容陰冷道:“怎麼,是要人給你灌下去麼?”
唐曉執起冰涼的酒壺,湊近鼻子嗅了嗅,“賢王府裡都是好東西,不知道這壺鳩酒,和外頭的有沒有不一樣?” шшш▲ ttκan▲ ¢ ○
錢容冷冷一笑,“你喝下,就知道。”
——“郡主。”唐曉循着穆玲瓏抽搐的背影,“來生,屬下要是能遇見你,一定會遵守所有的諾言,帶你去你所有想去的地方。”
——“唐曉…”
唐曉仰面喝下一口鳩酒,泛着青色的酒水滴在了溼潤的地上,發出嘶嘶的可怕聲響,一股難聞的強烈氣味在地牢裡蔓延開來,錢容等人都皺緊眉頭,往後退着步子。
——“唐曉,唐曉!”穆玲瓏跌跌撞撞衝到牢籠前,“你別嚇我,別嚇我!”
“看着郡主。”錢容一個揮手,兩個獄卒趕忙拉扯住失控的穆玲瓏。
鳩酒下去不過片刻,唐曉渾身頓覺像火燒一樣炙熱,他的軀幹,四肢,還有被鐵面套住的頭顱,都火辣辣的如同落在烈火裡,有那麼一刻,他想到了自己放火燒起的摘星樓,烈火熊熊,裡面呼救痛哭聲震破天際,那裡面的人,也是和現在的自己承受着一樣的痛苦吧。
——程渲,自己的妹子程渲,她嗅着周圍被燒焦的肉/體氣味,爬上了高高的天窗,絕望的跳下幾十丈的摘星樓,掉入漲潮的大海…
灼熱過去,唐曉周身又像是墜入了刺骨寒冷的冰湖,僵硬的身體開始難以動彈,整個人仰頭重重倒在了地上,四肢抽搐着一下,又一下,唐曉忽覺喉嚨一腥,發苦發澀的血水涌出了口腔,蔓延到發白的囚服上…
錢容和穆玲瓏看見了他口中吐出的青黑色血水,穆玲瓏雖然有準備,但還是受驚過度,慘叫一聲癱軟在地,喉嚨裡發出驚恐的嗚咽聲。錢容知道喝下鳩酒的死前狀況,唐曉喝下鳩酒…受過痛苦後,必死無疑,神仙難救。
錢容冷冷看着唐曉抽動着漸漸僵硬的身體,慢慢的,只剩下鐵面頭顱一下下敲擊着地面,枯長的指節哆嗦着想攥住什麼,但除了身下的泥土,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抓住的了。
鐵面最後動了一下,面具後的臉歪在了一邊,沒了動靜,地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他死了。”獄卒打開牢門走了進去,摸了摸唐曉的鼻息,“錢管事,這人,已毒發死了。”
“再試試他的頸脈。”錢容不敢大意。
獄卒又去摸唐曉的頸脖,探了好一會兒,道:“頸脈也沒了。”
錢容邁進牢門,執住了唐曉的手腕,脈搏全無,手心冰冷,也沒有了活人的溫熱。錢容知道,眼前倒地的唐曉——真的已經是個死人了。
穆陵去珠翠宮打點蕭妃離京,把這裡交給了自己,再三叮囑一定要確認唐曉必死,錢容繞着唐曉的屍身走了幾圈,驟的從袖口裡滑下一把閃着寒光的匕首,高高舉起就要刺進唐曉裸/露的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