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鳩/毒。”莫牙道,“天下毒/藥,爲鳩當尊,自古喝下鳩酒的,就沒有活着的。穆陵改賜鳩酒給唐曉,他選了最有把握的法子,只需一口,回天乏術…”
“如果有變數…”程渲和穆陵一起長大,穆陵心思縝密,性子沉穩,要想騙過他,程渲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莫牙攬過程渲的肩,“我還沒說完。唐曉飲鳩酒的前一天,你我去見穆陵,就說…哥哥已死,蕭妃也已經醒過來,岳陽已經沒有什麼牽掛,請求穆陵讓我們離開。你五哥在意你,也忌憚你是振翅霓凰,你我在這個檔口說要走,穆陵心緒一定會亂,心一亂,就失了平日的穩重,他要顧及太多事,就不會有多餘的心思在他以爲必死的唐曉身上,照我估計,見唐曉毒發嚥氣,賢王妃又勸說他答應郡主的請求,陪伴唐曉的棺木去蜀中…幾件事纏着,穆陵一定會亂了陣腳。”
“莫牙!”穆玲瓏看着他的眼睛滿是讚歎,“我從沒見過比你更智慧縝密的人。”
——“還用你說?”莫牙得意一笑,“腦子不好使,能學得會使針麼?”
——“可是…”程渲還想說些什麼。
“我倒是覺得,莫牙的法子無懈可擊。”穆玲瓏打斷程渲,“我明天就去哭求孃親,她一定會答應。”
程渲欲言又止,見穆玲瓏收起多日的哀傷,一雙淚痕仍在的星目終於有了些神采,程渲也是不太忍心讓她失望,垂下頭不再說了。
賢王府,穆瑞祠堂.
穆陵換上一身素服,額束黑色緞帶,拂開衣襟跪在穆瑞排位前,幽黑的眼睛久久看着牌位上的自己,燭火搖曳,讓穆陵的心,也跟着燭火一樣,幽冥難測。
祠堂外,掠過裙角弋地的聲響,穆陵沒有回頭去看,腳步聲蹣跚輕悠,只有那個最最虛弱老邁的人,纔會走出這樣的腳步聲。
——“我聽說…”宋瑜走到穆陵身後,她沒有看自己夫君的牌位,她的眼裡,心裡,只剩自己的兒子,其餘的,都是散去的雲煙,“地牢裡,你改了唐曉的凌遲,變作鳩酒賜死?”
“是。”穆陵身姿不動,“鳩酒一壺,送他上路。”
“鳩酒,太便宜他。”宋瑜話中帶恨,“想想他對你做了什麼!你的臉…想到他給你的那一刀,我睡着都會驚醒難安,唐曉就該受千刀萬剮,鳩酒?陵兒,你還是太仁慈。”
穆陵眉間動了動,低沉道:“即是必死,什麼死法,又有什麼區別?”
宋瑜明白過來,踱到穆陵身前,“是程渲?她請求你…給她哥哥一個痛快的了結?一定是程渲,只有她可以讓你改變主意,讓你心慈優柔。”
穆陵沒有否認,也沒有解釋,今時今日,他做什麼都不用像任何人交代,他唯一的牽絆,也只剩程渲。お稥冂d
——“你忘了爲娘提醒過你什麼?”宋瑜急喘着啞下聲,“你忘了麼?程渲和唐曉,他倆…他倆…”
“我沒有忘。”穆陵沉着道,“龍鳳大吉,可改帝皇命數。既然唐曉必死,已經破了這一卦,和程渲再沒有關係。娘身子不好,無需再爲我多慮。”
“陵兒。”宋瑜劇烈的咳嗽着,好不容易纔勉強停下,“娘知道,你已經長大,許多事也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些話,明知道你不愛聽,我也必須要說——陵兒,你要殺死的是程渲嫡親的孿生哥哥,就算,就算他們自小分開,沒有相處之情,但,血脈至親坐不了假,親情融入血裡,刻骨銘心,是抹殺不了的。來日方長,你畢竟是殺死她兄長的人,這個芥蒂,永遠都不會消失。還有就是…”
——“還有就是…程渲夫婦知道你並不是真正的五皇子,這也是一個巨大的禍患…現在你並不覺得可怕,等你登上皇位,日子一天天過去,想到還有這樣對你過去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人…陵兒,你這個皇帝,做的踏實嗎?”
你這個皇帝,做的踏實嗎!?
“聽你的意思。”穆陵語氣陰下,“程渲和莫牙知道我的過去,知道所有的真相…他們活着是禍患,娘,是要我除去他倆麼?”
宋瑜被兒子驟然的變臉驚得心頭一顫,“不…娘…爲娘不是這個意思…娘只是…提醒你。今日的情意,是你將來的牽絆,娘只希望你,千萬不要再留禍患。娘只想你平平安安。”
“所有人都會背棄我,除了程渲。”穆陵想起自己在阿妍家奄奄一息的時候,他恍惚聽見有人哭喊着自己的名字,滾熱的淚水落在自己乾澀的臉上,她在喊五哥,穆陵以爲是一場夢,他不敢睜開眼,生怕一睜眼所有的美好都會破碎,他就真的再也聽不見一聲聲五哥。
——“所有人都被唐曉矇蔽,只有程渲,她看出唐曉不是我,她信我還活着,她帶着汗血找我,在小漁村照顧我,鼓勵我,爲了幫我,重回岳陽…”穆陵說着,堅毅的眉眼有些微紅,他忽的看向宋瑜泛着驚恐的臉,“雖是堂兄妹,仍可託生死,我穆陵,此生寧死也不會負程渲。”
宋瑜倒退幾步,僵僵不敢再勸說什麼。
穆陵揮袖起身,走近穆瑞的牌位,拂過金漆字跡,齒間按入脣尖——“父王,父王…兒子離齊國帝位只差一步,最後一步。宮中來報,武帝病情告急,太醫院已經束手無策,也就是這個月的事…武帝駕崩,就是兒子繼位,我,就要做齊國皇帝。父王…你的血沒有白流,狼棲谷裡,所有的壯士都沒有白死。你沒有做到的,我會替你做到,你沒有走完的路,我會替你走完。老天欠你的,都將還予我,加倍的還給我。”
宋瑜落下清淚,掩面背過身。
——“皇叔這樣看着我做什麼?”
——“本王…看着意氣風發的太子殿下,本王想到了自己當年,也是少年意氣,躊躇滿志…一晃幾十年過去,本王也老了。”
—— “早些年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不喜歡和皇叔過去親近…如今想想,皇叔許多事都是真心向着我…倒是對你生出許多愧意來,還望皇叔不要放在心上。”
——“怎麼會。那些事,也許是本王做的不夠妥當,才讓太子殿下生出嫌隙,是本王的錯…”
“父王…”穆陵攥住穆瑞的牌位,“雖然我此生都不能認祖歸宗,認你爲父,但我知道,走好您替我選好的路,一定可以告慰您在天之靈。父王一切都是爲了我,父王,永遠…都不會錯。”
驚蟄夜
這個冬天實在太漫長,長到明明已經開春,卻還是一片凜冬的寂寥,不時透着刺骨的寒意,讓所有人都生出望不到盡頭的感覺。
子夜時分,一聲驚雷乍響,管事錢容披衣起身,只當就要下雨,可悶雷聲聲不止,卻沒有下雨的兆頭。錢容正要回屋,院子裡有人快步跑來,神色慌張。
——“錢管事…快,快去稟告殿下,蕭妃,蕭妃娘娘…情況不好,怕是…快不行了。”
“啊!”錢容面容失色,蕭妃雖然不是穆陵生母,但也有多年母子之情,蕭妃安危對穆陵來說是天大的事。錢容一刻也不敢耽誤,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妥,趕忙往穆陵那頭跑去。
——“母妃明明已經甦醒,怎麼又不好?”穆陵急急披上罩衣,一個箭步衝出小院。
“陵兒。”聽聞消息的宋瑜蹣跚的出現在長廊裡。
宋瑜的心情是複雜的,自己的親生兒子在旁人身邊長大,像母子一般相處,情意深厚,穆陵對蕭妃上心,關切擔憂之情滿在臉上,這些日子對着自己這位生母,卻總有種不鹹不淡的生疏之感。宋瑜知道,情意是處出來的,急不得。但看着穆陵不顧王府還關押着禍害唐曉,急急就連夜入宮…她的心裡還是有許多失落。
穆陵轉身淡淡瞥了眼母親,頓住步子,溫聲道:“珠翠宮的消息,母妃身子一向不好,不去趕緊看一眼,我心裡不踏實。”
——“去吧。”宋瑜咳了聲,“府裡,有爲娘替你守着。”
穆陵點了點頭,閃進了夜色裡,走出幾步忽然又緩下步子,招呼錢容道:“去雅苑,讓婢女速速喚醒程渲莫牙,和我一起去珠翠宮。”
——“殿下?”錢容不解,“您之前再三囑咐,他倆…不能踏出王府…”
“還不快去?”穆陵厲聲呵斥。
錢容不敢再問,疾步往雅苑奔去。穆陵低低吁氣,背靠着院子裡的槐樹幹,心緒糾結——如果…母妃真的有什麼不測…程渲,畢竟是她的親生骨肉,就算不得相認…也該讓他們夫婦陪在她身邊,送她一程以盡孝道吧。
如果…程渲真的沒有見到母妃最後一面,她的遺憾,也會成爲自己一生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