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陵沒有看穆玲瓏,他雙目沒有情緒的看着牢籠裡唐曉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不,這兩張連,已經不再一樣,劃在穆陵左臉的這道疤痕,已經割斷了所有,斷去了穆陵所有的仁慈寬厚。
見穆陵目不轉睛的盯着唐曉的臉,穆玲瓏看出什麼,急急道:“他的臉...殿下,您不用再忌憚的,我剛剛已經求了莫牙,他...”穆玲瓏哀求的看了眼莫牙,“他已經答應,可以用神蠱替唐曉把臉換去,換一張平平凡凡的,再也,再也不可能取代您...殿下...莫牙已經答應了。”
——“是嗎?莫神醫?”穆陵回首看向莫牙,眼神深刻。
莫牙垂眉咬脣,穆玲瓏的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一臉悲慼好像會隨時一牆撞死在天牢裡,她單純簡單,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爲情所困,不知對錯,也越容易鑽牛角尖,萬劫不復。如果唐曉...真的死去,穆玲瓏一定會追隨去陰曹地府吧。
莫牙擡起遠山一樣的眉毛,直視着穆陵的眼睛,篤定道:“郡主所說,未必不可以。我可以用神蠱...給他換一張再平凡不過的臉,殿下可以把他發配去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就有用麼?”穆陵打斷莫牙,冷冷反問,“蜀中都捆不住他,普天之下,還有哪裡,可以讓他甘願蟄伏,不再重回岳陽?”
——“殿下!”穆玲瓏重重叩下額頭,“玲瓏會追隨他去天涯海角。”
——“郡主...”唐曉喉嚨一陣哽咽,僵僵仰面不知是喜是悲。
“玲瓏會...”穆玲瓏眼神果決,沒有絲毫猶豫,“會看着他,如果,他今生再有任何異心,玲瓏就會即刻自盡,用自己血,向殿下請罪。”穆玲瓏說着,抽出髮髻裡的簪子,尖銳的簪頭狠狠劃破自己的手腕,殷紅的鮮血一滴滴落在了潮溼的泥土裡,滲出淡淡的血腥氣。
“郡主...”唐曉拖着沉重的鎖鏈艱難的靠向穆玲瓏,“值得嗎?”
穆玲瓏忍住痛苦,帶着哭腔道,“唐曉,你還不趕緊和殿下說,你再也不會回來岳陽,再也不會!快說啊!”
唐曉是不甘的,他是真正的帝皇血脈,是龍鳳吉卦裡那顆熠熠的帝皇星,爲什麼,他爲什麼要和亂成賊子服軟,爲了活下去,向他低頭認錯。但,他已經無路可走。忽然有一刻,唐曉很想立即死去,至少,他的死,會讓穆玲瓏維持住最後的郡主之尊,不用爲了自己的性命,跪着哭求別人對自己的寬恕。
——“唐曉!”穆玲瓏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她怕穆陵對唐曉的堅持勃然大怒,下達必死的命令,她怕,自己最終還是保不住唐曉,她才尋到的愛人,轉眼就要和自己死別,“唐曉,快說啊...”
“我會...”唐曉齒間咬破了下脣,“我會遠離岳陽,再也不回來。若有異心...天誅地滅。”
——“唐護衛也會怕天誅地滅?”穆陵仰頭大笑,“我還以爲,你早已經是金剛不壞之身,什麼都不怕。”
“五哥...別說了...”程渲對穆陵搖了搖頭。
穆陵終是在意程渲的,他收起對唐曉的嘲諷,掌心溫柔的按上程渲的肩頭,眼神柔和。沉默了一會兒,穆陵黑目轉向莫牙,低聲道:“神蠱,你會用神蠱替他換臉,他日,唐曉再得神蠱...”
——“不會。”莫牙搖頭,臉上露出一種傷感和不捨,“老爹求來的神蠱,是天下最後一對,老爹那隻,被唐曉弄死...我這隻...等給唐曉換完臉,我會...毀去神蠱,如此,唐曉就算再起異心,也沒有法子可以如願...”
“莫牙...”程渲知道,大寶船上數載寂寞,莫牙靠着神蠱纔可以打發少年最孤單的時光,神蠱雖然是隻蟲子,但又是莫牙的朋友,是他心愛得甚少離身的東西。
——“莫牙...”穆玲瓏感激的落下眼淚,“多謝。”
“最後一隻神蠱...”穆陵朝莫牙伸出手,“在你身上?”
“嗯。”莫牙低低嘆了聲,從懷裡摸出青銅罐子,愛惜的用袖子擦了擦,“我雖然捨不得最後一隻神蠱,但...既然要做,就絕不會給殿下留下後患,殿下可以放心。”
穆陵伸手去接青銅罐子,莫牙有些猶豫,但還是鬆開手指,“小心些。”
穆陵掀開罐蓋,一隻青色的蠕蟲正在罐底緩慢的爬動着,撲面而來一股蠱蟲的腥氣,讓人生出噁心質感。
穆陵沒有厭惡,也沒有害怕,他傾斜罐口,蠱蟲被困了好一陣,再見光亮讓它很是興奮,蠱蟲急促的蠕出罐子,爬在了穆陵攤開的手心裡,一下一下,很是愜意。
——“小心些。”莫牙又提醒了句。
穆陵貼近青色的蠱蟲,眼神閃爍叵測,指肚輕輕撫摸着它滑膩溼潤的身體,似乎在思考什麼。
唐曉恍然看出,他忽的明白穆陵要做什麼,他想起了,大寶船上,刺墨替自己變作穆陵的模樣,自己也問他要來易容的神蠱...然後...
——“五哥。”程渲嘎然頓悟,倒吸冷氣,“把神蠱放回去吧,畢竟,也算是毒物。”
“這就放回去。”穆陵溫聲應着,掌心微動把蠕動着的神蠱湊進敞開的罐口,就在神蠱半隻身子已經爬進時,穆陵指尖一顫,神蠱眨眼間墜落在地,發出極其微弱的悶響。
不等人喊出聲,墜地的蠱蟲動了一動,就吐出一灘發黑的血水...
“你殺了我的神蠱!”莫牙大步上去勒住穆陵的領口,穆陵也不躲閃,昂着頸脖冷冷對峙着憤怒的莫牙,“你...”
穆玲瓏嘴脣半張,忽的大哭着爬向地上已經死了的蠱蟲,神蠱一死,世上已經沒人可以給唐曉換臉...這張和穆陵一模一樣的臉,已是必死無疑。
“你爲什麼,要殺了我的神蠱。”莫牙齒間戰慄,黑目咄咄冒火,“穆陵,你大可以回絕我們,爲什麼要殺神蠱?”
穆陵任莫牙質問,他脣角揚起回望牢籠裡沒有發聲的唐曉,“我聽刺墨說,大寶船上,你也是這樣,踩死了他的神蠱?你能做的事,別人也可以去做,天道輪迴,是不是就是指這樣?”
——“倒是小看了你。”唐曉哈哈笑道,“原本以爲,穆陵是個心上只有兒女情意的懦弱五哥,臨死之前,不是想着活下去,心心念念只有那個修兒。這會子來看,你倒是不可限量,學以致用,深藏不露。穆陵,你夠狠,我開始有些欣賞你了。”
“確實是你教我的。”穆陵扯開被莫牙攥住的領口,“是你教我,該如何保住自己的位子,該如何做一個皇帝,該如何號令天下,不留禍患。也是你教我,不能心存仁慈,必須斬草除根。”
——“那你也該對我道一聲謝。”唐曉勾脣。
“一聲謝謝,我想說,卻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命去聽。”穆陵負手傲立,身如松柏,一字一句低緩道,“本宮親令,牢中唐曉背棄主上,刺殺賢王府百人,罪無可恕,三日後,牢中凌遲處死。”
穆玲瓏耳邊嗡嗡,低呼一聲暈厥在冰冷的地上。
——“五哥...”程渲忍住眼淚,“凌遲千刀萬剮,雙生兄妹,有一種奇妙的感覺相連,他挨一刀,我也會痛一刀吧。”
穆陵面如覆雪的荒原,再也不會被任何人與事融化,唯獨程渲,穆陵總是捨不得對她說一個不字。哪怕已經是堂兄妹,但往日的情義,已經刻入了穆陵的骨髓,到死也不會忘記。
“那就...”穆陵溫下聲音,“賜鳩酒一壺,畢竟他是你哥哥,看在你的份上,五哥留他一具全屍。”
“那就該我對你說聲謝謝了。”唐曉站立起身,拖着鎖鏈對穆陵鞠躬作揖,“多謝殿下,賜我全屍之恩。”
穆陵不再說話,他沒有去看唐曉,注視着含淚的程渲,拾着衣袖輕輕按住她眼角的閃爍,他也沒有看心痛神蠱慘死的莫牙,穆陵知道,他摔死神蠱,也傷了莫牙和程渲的心,但穆陵不會後悔,人選擇了一條路,就必須咬牙走下去。
穆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莫牙俯身撿起死去的神蠱,咬脣把蠱屍收進青銅罐裡,藏入懷中,憤憤轉身看向地牢的出口,“程渲,你的五哥,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人了。他…變了。”
——“人,都是會變的。”唐曉面帶笑容,衝莫牙微微挑眉,“穆陵選擇了他父王給他定下的帝王之路,這條路,滿是血腥,他染上了鮮血,就再也避不開,他不殺我,就是我滅他。莫神醫,我真替你和我妹子憂心,龍鳳猶在,帝皇星就會再次逆轉,穆陵可以殺我,卻捨不得殺程渲。但,照今時今日的穆陵,他一定不會放你們離開岳陽,莫神醫你生性自在,真的願意被穆陵禁錮在這裡。你深夜難眠時,該是會時常想起那艘迎風航行的大寶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