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認得那是穆瑞從不離身的東西,見龍佩如見穆瑞,不論手執龍佩的是誰,只要有它,就是穆瑞欽定的繼任者,是所有人甘願赴死的新主上。
穆陵左右,站着錢容和陸乘風,他們神色凝重,卻沒有對明天大事的憂心,這兩人知道,明日大事,賢王府志在必得,宮裡那人只要一隻腳踏進,就絕無可能再活着出去。
陸乘風環顧衆人,上前一步高亢道:“諸位英雄齊聚賢王府,爲的是什麼?”
站在前列的男子昂頭道:“賢王以聖名傲立,我等爲忠義齊聚。王爺死的冤屈,不殺惡賊,我等誓不爲人。”
——“不報大仇,誓不爲人,誓不爲人!”衆人齊聲吶喊。
“惡賊明天就會親臨賢王府,諸位英雄又會怎麼做?”陸乘風又道。
——“殺之!剁之!”——“殺之!剁之!”
錢容被羣情激奮感染,拾着衣袖摸了摸有些潮溼的眼角。身旁的穆陵神色淡漠,往事種種,讓穆陵的心不再容易被什麼打動,他已經看不見太多忠心耿耿的情義,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手刃唐曉。
——“不論來人是誰,你們都會砍下手裡的劍麼?”穆陵低啞發聲,他的聲音並不大,但還是威懾住了所有人,大有不怒自威的王者之風。
片刻沉默,有人拔劍喝道:“王爺守着聖名太多年,別說是殺一個人,就算當年王爺振臂讓我等殺入皇宮,奪了那張龍椅,在座諸位也沒有人會說一個不字。聖名之下,太多束縛,王爺慘死,又得到什麼?此時不起,更待何時。明天,就算來的是當今皇上,還是天皇老子,我等也必爲主上您殺他個片甲不留。”
——“殺!殺!殺!”吼聲驚天動地,震得屋頂的瓦片都開始戰慄。
“殿下。”錢容哽咽道,“明天過後,就會達成王爺夙願。”
穆陵垂下桀眉,他忽的看見了什麼,又揚起眉宇,他看見了,最末頭站着的白衣少女,就好像是…司天監甄選卦師那天,被人擠到末頭的那個盲女卦師。
——“程渲…”穆陵低呼出聲,他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程渲已經悄然轉身,穿過小徑急促離開,沒有再多看穆陵一眼。
穆陵眼前有些模糊,集口他擺下千金買骨,他看見了面生的盲女,盲女面容清麗秀雅,雖不相識,卻別有一番故人感覺,他還想多看幾眼,盲女已經轉過身去,搭着一個男子的肩膀步步離開…
程渲的每一個背影,都是這麼讓自己心痛。明明都只是在咫尺之間,卻又好像隔着千山萬水。
王府焚室裡,程渲獨自靜坐了很久,屋門推開,走進穆陵英武的身影,程渲聽着龍佩敲擊劍柄的聲音,一下一下,已經不再是舊時的感覺。
——“五哥就猜到你會在這裡。”穆陵溫聲笑着,“果然是心有靈犀,你真的在。”
程渲端坐在案桌前,桌上放着三枚金幣,是穆陵去皇陵前,塞進她手裡的那些。穆陵拂過金幣,按住了程渲的手背,“占卜傷身,你是有身孕的人,不準再這麼勞心。五哥不再需要你卜卦…”
——“五哥不記得了麼?”程渲低聲道,“庵堂裡,你答應過蕭妃,不會殺唐曉。”
“母妃生死難料,也許再也不會醒過來。”穆陵的聲音仍是溫溫的,“別人做什麼,她都活在夢裡,她不會記得我答應過她什麼,就像…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把她害成這樣的,會是她的親生兒子。”
“你也答應過我。”程渲雙目晶亮。
穆陵脣齒半張,愣了愣轉過身去,深吸了口氣,道:“我是答應過你…但,凡是有度,一個人惡事做的太多,就會連老天都容不下他。唐曉惡貫滿盈,無藥可救…殺父深仇不報,我穆陵實在枉爲人子。”
程渲沒有說話,她不想流下眼淚讓穆陵憐惜,她攥緊桌上的金幣,皓齒緊緊咬脣。
——“程渲。”穆陵包裹住程渲抖動的手,“他火燒摘星樓,害死三十六條人命,要不是你命不該絕,你也會被燒死。如此血海深仇,你就不想他死?”
程渲昂起頭,“摘星樓大火,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五哥你,就算我認定你是放火的兇手,卻又何嘗想過你死?唐曉身負太多血債,以命償命也是應該。他該不該死,和我想不想他死,根本就是兩回事。難道…”程渲眼中含淚,“我求五哥放過他,你就會不殺他麼?”
——“不會。”穆陵的回答沒有一點猶豫,“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唯獨不能寬恕唐曉,他必須死,這是我立下的重誓,死也不會變。”
發覺自己的語氣有些冷酷無情,穆陵垂下劍眉,露出深深的歉意,他拂開衣襟坐在程渲對面,扳開她的手心取出金幣,一枚一枚按下,沙聲緩和道:“我家程渲擅占卜,爻幣焚骨無所不精,她最喜歡爻幣給五哥指路…金幣都摸了出來,不如,就再給我爻一次?”
——“五哥命貴比天,還需要再爻幣嗎?”程渲反問。
“如何比天?”穆陵笑道,“我要你說給五哥聽。”
程渲端坐沉靜道:“我爻出一副平卦,勸說你去找賢王,卻是把你推向你真正的父親,我替你爻出一條生路,就是給別人一條死路。帝皇星兜兜轉轉,照亮的還是五哥你。這還不是命貴比天?”
穆陵尷尬一笑,神色還是溫柔寬厚,他垂目道:“所以五哥才說,你是我的福星,有你在我身邊,五哥何愁大事不成?如果…我早些聽你的勸說去找父王…也許…父王也不會遇刺吧。”
“五哥已經勝券在握。”程渲順勢道,“明天,唐曉走近賢王府,是一定出不去的。他可以死,也可以不必死。憑五哥如今的力量,大可以把他禁錮一生,天涯海角永遠不得回京也好…”
——“唐曉,必須死!”穆陵的臉驟然冷下,露出一種連他自己也意識不到的狠絕。“程渲,你真是冰雪聰明,這樣都不忘拐彎抹角來勸我。我要你告訴我,你求他生…真的只是因爲我答應過你,還是因爲你一顆仁心?”
程渲揮開金幣,已經不想再掩着什麼,“龍鳳呈祥,帝皇星轉。五哥非要唐曉死,已經不再是隻因爲一個仇字。其中所想,五哥自己心裡清楚。你說我拐彎抹角勸你,五哥又何嘗不是拐彎抹角來試探我?你想我直接說出玄機,對着你,我也沒什麼忌憚。五哥…你想聽我親口說出來,那我說出口也無妨的,蕭妃當年所生,不是雙子,而是龍鳳,一男一女,男孩就是唐曉,女孩…”
穆陵黑目灼亮,注視着程渲澄定的雙眼,屏住呼吸。
——“你母親一定告訴了你。”程渲揚脣微微笑着,“她雖然答應我不會說出來,但…母親總是捨不得孩子,她不想你再有事,一丁點兒的可能都不行。她都告訴了你,要你忌憚龍鳳雙胎,龍鳳再現,唐曉和我冥冥中走到一起,纔是五哥你遭禍的根源。龍鳳不滅,你的帝位就有可能再次逆轉…所以,你才非要唐曉死。五哥,我說的對嗎?”
“龍鳳呈祥,帝皇星轉…”穆陵低聲重複着,“你知道的,我對占卜不置可否,我並不願意信這些無稽之談,我不信…”
“人是會變的。”程渲道,“當你發現,所有的事都有先機預示,你不想信,卻又不得不信,你會不再敢冒險,不再敢與卦象爲敵…你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
“程渲。”穆陵眼中涌出深深的感懷,“你真是最懂我的人,以前是,現在也是。”
“一聲五哥叫了這麼多年。”程渲輕笑,“卻是現在才知道,你真是我的堂哥。”
“我寧願永遠都不知道。”穆陵深望不可求得的程渲,“五哥只想,帶你策馬踏花,一生無憂。”穆陵伸出手想觸摸程渲的臉,就要觸上的那一刻,程渲忽然撇過臉,穆陵指尖摸空,僵在了半空中。
穆陵悵然落下掌心,傷懷道:“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皇上膝下會有五子一女,你是他唯一的女兒,又是龍鳳吉胎,他一定會很寵愛你,把能給的一切都給你,你不會顛沛受苦,會活在蜜罐裡,萬千寵愛於一身。父王身邊也會有我陪着,一家人齊齊整整該有多好…我進出皇宮,也能時常見到你這個堂妹,你我投緣,做堂兄妹也一定融洽…雖然沒有男女情愛,但也是血濃於水,親情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程渲,你說是不是?”
“如果?”程渲淡淡一笑,“哪裡有什麼如果。”
——“我們一起長大,你照顧我多年,守護我多年,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這一生都會在五哥身邊。可是,如果?世上哪裡有什麼如果?一切錯都在我,景福宮我錯認五哥,害五哥淪落至此,差點丟了性命。五哥,是我對不起你…”
程渲站起身,“我不再對不起五哥了,五哥別忘了,回到宮裡,把寒玉衣還給我。”
寒玉衣代表穆陵對程渲的承諾,笑言尚可達成,承諾更是重過磐石。一聲“寒玉衣”撞擊着穆陵的心,他手背青筋顫了顫,欲言又止。
程渲的背影閃過屋門,消失在穆陵的眼前,穆陵沒有追出去,許多往事,已難追憶,太多情感,也無力承擔。穆陵一枚枚拾起桌上的金幣,摩挲許久,又一枚枚深重按下,沒有再收回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