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穆陵臉色陰沉得可怕,宋瑜喃喃又道:“孃親知道,你深愛修兒,修兒變作程渲,她還是你心底的那個人,永遠都不會變…”
——“別說了。”穆陵一拳重擊牀沿,“別說了!”
窗外,穆玲瓏爬起身,忍着哭聲跌跌撞撞衝進了黑色的暗夜裡。
“娘不說了,不說了。”宋瑜驚慌的捂住嘴,探視着兒子悲慟憤怒的眼神,她想抱住兒子,但是她不敢,分離這麼多年,就算他接受了自己是他生母的事實,但自己畢竟一天都沒有養育過他,宋瑜不瞭解兒子的性情,不清楚他的喜好,看不穿他的心緒…宋瑜不敢太用力,她怕微弱的母子情像指間沙一般,越想攥緊,就越容易失去。
穆陵深吸了口氣,忽的站起身,冷冷道:“我…先走了。”
——“陵兒,這裡是你家,走,去哪裡?”宋瑜一把抓空。
“家?”穆陵環顧四周,涌出一種悲涼,“父王給我的家,在皇宮,不是這裡。你照顧好身子,天一亮,父王的死訊就會傳來,夫妻一場,母親嘴上不肯原諒,但一定還是會傷心的。府裡後頭有得忙…等時機成熟,我會再來見你。”
——“陵兒!”宋瑜忍不住喚了聲,“賢王府所有積蓄的力量,都可以爲你所用,你要是想,翻天覆地也未嘗不可。”
穆陵頓住步子,卻沒有轉身,“害我的是唐曉,攔我皇圖霸業的,也只有他一人,殺一人可以解決的事,根本不需要興師動衆。我自有打算。你好好歇着,你我相認,日後還有許多追敘的機會,最要緊的是…你的身體。”
穆陵的話語裡沒有太多情感,但宋瑜聽着也是覺得快慰,她忽然覺得,上天讓她鬱結多年,受了太多苦,都是值得的,能和兒子相認,一切都值得。
穆陵走出小院,冬夜刺骨的寒冷,但一聲薄衫的他卻沒有絲毫感覺。見穆陵終於出來,在院子外頭候着的陸乘風和錢容都急急迎了上去,“殿下?”
穆陵面無血色,臉如冰塊,讓人一見就心生懼意。
錢容拂袖道:“還有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殿下告訴我,後頭該怎麼做?刀山火海,龍潭虎穴,大家都誓死追隨您。”
陸乘風摸向腰間的劍柄,對穆陵狠狠的點着頭。
穆陵白牙咬脣,滲出殷紅的血水,握拳振臂,指尖一鬆墜下一枚染血的龍佩,錢容死死看去,認出是主上從不離身的東西,錢容悲鏘哭了聲,揮開衣襟撲通跪地,“王爺把他的龍佩留給了殿下,見龍佩如見王爺,殿下手握此物,便可以駕馭王爺的一切。”
陸乘風也跟着跪下,“要做什麼,只等殿下一聲令下。”
穆陵握住龍佩,“錢管事,我要你即刻就把王爺去世的消息告知所有門客,還有王爺在朝中的各色人物,明天噩耗傳來,所有人可以哀悼,卻不能心灰意冷手足無措。同時告訴他們,王爺傾盡一生積蓄的力量,絕不會因他的死而功虧一簣,變作一盤散沙。他的繼任者,只會做的更好。王爺對大家的許諾,我都會加倍兌現,王爺的宏圖霸業,也將會在我的手裡成真。”
穆陵抽出短劍,不等錢容和陸乘風喊出聲,鋒利的劍刃已經劃破穆陵的掌心,穆陵緊握手心擠出大滴大滴的鮮血,落在血跡斑斑的龍佩上,血脈相融,匯聚龍首,血色的龍目栩栩如生,讓人心驚。
——“我以自己的血起誓,這是我答應所有人的承諾。”
次日
賢王穆瑞的死訊傳來,朝野震驚,武帝癱坐在龍椅上,半晌都沒有發出一聲。
朝堂上,穆瑞的門人早已經在幾個時辰前知道主上遇刺的消息,他們神色悲痛,但卻沒有絲毫的慌亂。錢容帶來的龍佩讓他們知道,失去一個主上,已經有了新的主上。這是穆瑞親自選定的那個人,他必定有更加恢弘的志向,更加燃情的鬥志,這位新主上,將不會甘於做一個聖明的臣子,他會走上權力的巔峰,坐上武帝無力駕馭的寶座。
——“太子人在哪裡?”良久,武帝才顫顫巍巍的開口道,他迷糊的巡視着滿朝臣子,卻找不到太子穆陵,“太子沒來上朝麼?”
太傅道:“皇上,現在還是太子妃的喪期,太子…在景福宮哀悼。”
“噢,噢…”武帝吐不出清晰的字來,“老四,老四在嗎?”
四皇子穆崛抖抖霍霍的走上前,“父皇,兒臣,在。”
武帝哀聲道:“你賢皇叔死的蹊蹺,必有陰謀,一定有陰謀,朕,要你率大理寺,徹查賢王狼棲谷遇刺一案,徹查到底,追究到底。到底是什麼人,天子腳下,敢殺賢王,敢殺…賢王。”
——“兒臣,做不到吶。”穆崛帶着哭腔跪倒在地,“兒臣蠢笨,原本就是個不成器的武夫,兒臣…兒臣難堪重任,求父皇另擇他人…父皇,兒臣前幾天就想和您請旨,兒臣想去封地,求父皇賜我一塊封地,哪裡都無所謂,北方?西山?哪怕巴蜀也無所謂的…兒臣…求您準我離開。”
“不準走。”武帝用盡氣力怒吼一聲,震得穆崛癱軟成一灘爛泥,扶都扶不起來,“哪個準你離開了?老四,走不得。留在岳陽,就是死,也要死在皇都。”
“父皇…”穆崛哀嚎一聲哪有半點武夫的氣概,“兒臣…還不想死吶…”
穆瑞的臣子遙遙對視,老四惶惶不可終日,已經屢次推脫掉武帝要塞給他的儲君位置。太子妃周玥兒殞命,賢王被刺身亡,愚昧的老四愈加驚恐,他一定覺得下一次遭禍的就是自己,他迫切的想離開岳陽,哪怕去最貧困的巴蜀他也願意。
失去老四,武帝就只剩穆陵一個兒子。
衆人心知肚明,賢王指定的繼任者,他們的新主上,就是穆瑞口中的國士——五皇子穆陵。
這一天的大早,莫牙是在興奮中醒來的,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悟出了一種新穎的針法,舉一反三也許可以對蕭妃起到作用。
莫牙連早飯也沒吃,就急吼吼的要進宮去,“程渲,你說,要是我在老爹之前治好蕭妃,是不是也算是報答老爹對我的養育之恩?老爹可得謝我莫牙牙。”
“你不是說,蕭妃體弱,金針損氣,不能用在蕭妃身上。”程渲不解,“一個夢,也能當真?”
“你不懂。”莫牙按了按懷裡的羊皮卷,“金針刺穴,刺入半寸纔有效,刺穴傷氣,體弱確實用不了。我和老爹之前想的都是如何治,這纔沒有頭緒,不敢貿然用針。凡是變換角度,就會豁然開朗,蕭妃昏睡不醒,卻還是好好活着,只要活着,用鍼灸調理氣血,起到補血養氣的效用,等她身子好轉,能受得住金針猛治,不就大功告成?”
“說的好像有些道理。”程渲又道,“但你的法子,老爹比你多吃那麼多年飯,他會想不到用迂迴的法子治蕭妃?”
“這法子…”莫牙頓了頓,“老爹…也許是覺得太慢吧。他總想着能趕緊離開岳陽,世上最難的就是調理,少說也要花上月餘…老爹,不想等…但要是不等,天天耗着不一樣是在蹉跎?還不如照我說的…先養氣補身,總沒有壞處。”
——“月餘…”程渲低喃,“這麼久…”
“你也急着想離開岳陽嗎?”莫牙攬過程渲的肩,“我還以爲,你會捨不得你五哥,想着能多留些日子。”
“沒人能留得下我。”程渲抵住莫牙的額頭,“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還有我們的孩子。”
程渲的忽然溫情讓莫牙有些始料不及,心裡暖暖甜甜,要不是趕着入宮,莫牙真想抱着她好好溫存些時候,“程渲,不枉我那麼疼你。”
“莫神醫做什麼都自信滿滿,天下沒有你治不好的病。你一定可以治好蕭妃。”程渲婉婉一笑,扯開話道,“莫神醫,能帶我進宮麼?蕭妃還給我綰髻,我想…去看看她。”
“一句話的事。”莫牙得意道,“莫太醫行走宮門猶如無人之境,何況你是我夫人。”
莫牙摸了摸程渲還平坦的小腹,目露惆悵道:“蕭妃之前就說過,想我們早生貴子,如果她知道你已經懷了身孕,一定很高興。”
“她一定會醒過來,到那時,還不是會知道。”程渲輕輕戳了戳莫牙,“走了。”
皇宮,珠翠宮
無聲的寢宮裡,福朵正悉心給蕭妃擦拭揉弄着手腳,莫牙叮囑過她,雖然蕭妃昏睡不醒,但手腳和身體還是要天天搓揉,不然哪天醒過來,骨骼肌肉也是會鬆垮無力,很難再和常人一樣行走。
這個老婢,現在也只完全相信莫牙一人,莫牙心純,無慾無求,人人都有算計,都有企圖,唯有莫牙。
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福朵知道是唐曉來了,趕忙給蕭妃蓋好被褥,擦了擦眼角起身去迎。
——“母妃…今天如何?”唐曉深邃的眼睛審視着沉靜臥睡的母親。
“辰時醒了片刻,奴婢給娘娘餵了些蔘湯,不過稍許,娘娘就又睡下了…”福朵小心道。
——“母妃,交代你什麼了沒有?”唐曉一步步走近母親,見她容顏又消瘦許多,心裡有些刺痛。
福朵搖頭,“娘娘昏昏沉沉,半睡半醒,她含糊問了您在不在,奴婢問要不要去喚您,娘娘就又…”
“母妃不會有事的。”唐曉坐在牀邊,輕柔捋開母妃腮邊的白色髮絲,“睡着,就什麼都不用去想,不用去面對…福朵,你說是不是。”
福朵心裡一陣驚恐,她哪裡敢說不是,只得慌忙道:“殿下,說什麼都是對的。”
——“莫太醫,程卦師到。”
福朵瞥看唐曉,對內侍揮手道:“告訴他倆,太子殿下正陪着娘娘,讓他們先退下,改日,改日再來。”
“讓他們進來。”唐曉拂開衣襟沉着道,“莫太醫來看母妃,怎麼能擋了去。”
——“殿下…”福朵還想說話,已經被唐曉的眼神制止。
唐曉負手而立,背對着敞開的屋門,他還沒有聽見漸近的腳步聲,卻已經感受了朝自己走來的程渲,唐曉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特感覺籠罩住他,就好像回到了那晚的景福宮——自己被同樣的感覺牽引着走向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