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魏玉商議,讓魏玉和王爺稟報,公主也染了瘟疫,嬰兒體弱,救不過已經夭折。王爺爲人謹慎,他還親自去宅子查驗了小公主的屍體。染瘟疫而死的人都是面容青黑,浮腫不堪,那時岳陽太容易找一個類似的女死嬰,王爺查驗過後,便下令把公主悄悄深埋了事。”
——“但其實…真正的公主…你們已經藏了起來…”穆陵難以置信道,“她?還活着?現在還活着?”
宋瑜無力的籲出長氣,良久道:“魏玉把公主送去很遠的地方,遠到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只要活着,去哪裡都是一樣,哪裡都好過血腥無情的岳陽,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這裡,天涯海角,哪裡都好過這裡…”
——“可惜…”宋瑜雙目渙散,“人有情,天卻無眼。多年前一場大旱,齊國遭了重災,餓死了無數人。災情一天重過一天,我召來魏玉,問起他送走的公主。魏玉說,他也擔心公主遭災捱餓,正巧趕上他還鄉的日子,他可以去看望公主,再留下錢銀給收養她的農家,幫他們渡過難關…”
穆陵想起被旱災逼來岳陽的唐曉,也是這場旱災,餓死了唐曉的族人,讓他帶着一腔憤怒不甘獨上皇都,立誓奪回一切。
穆陵脣齒微張,想問,又不敢去問,終於他還是艱難問道:“公主…還好麼?”
——“魏玉說…他趕去的時候,整個村子都已經死絕,小公主…也餓死在大旱裡。”宋瑜臉上不見悲傷,“魏玉帶回了一個小女孩,說是在路上撿回的孤女,那個女孩身形瘦小乾癟,看着和玲瓏差不多大,甚至比玲瓏還要瘦弱。見過的人告訴我,那個女孩實在是可憐極了,瘦的都脫了相。魏玉仁慈,他撿回孤女也不稀奇,他沒有婚娶,也沒有子嗣,就收養了那個女孩做義女。女孩也夠爭氣,竟是個占卜奇才,不多久就入司天監做了弟子,鑽研龜骨之術,盡得魏玉畢生所學…”
——“修兒…是修兒。”穆陵悵然若失,“魏玉的義女,就是修兒。我初見她時,也同情她的身世,全家餓死,只剩她一個,那時我問她多大,修兒說,她已經七歲了。後來司天監甄選弟子,所有的孩子都要年滿十歲纔可以入司天監,魏玉那時已經做了少卿,修兒也嶄露頭角顯示出不凡的天賦,卦師商議,就把修兒擬作十歲,卡着年紀入了司天監。”
提到修兒,穆陵黯淡的眼睛閃出脈脈情意,雖然那已經是他再難觸及的女子,但對他而言,修兒永遠都是他最心愛的女人,程渲是莫牙的妻子,但修兒,只會屬於自己,她會永遠存在自己的記憶裡。
“修兒。”宋瑜低呼出這個逝去的名字,她沒有見過修兒,但從玲瓏的描述裡,宋瑜知道這個女子一定有着世上最剔透的心腸,她冰雪聰明,天賦非常,可以駕馭鎏龜骨,就像魏玉那樣。宋瑜想起程渲的臉,程渲,就是沒死的修兒。
修兒,魏玉的義女,徒弟,她沒有死。
——“人人都有秘密,王妃藏着一個秘密那麼多年,也一定可以替我守住這個秘密,對不對?”
——“真正的卦象,你既然知道,爲什麼不再多問我幾句。”
——“今晚打擾王妃,知道義父留給我的東西是真的存在過,就已經足夠,其他的事,也不是我一個小小卦女可以扭轉的…”
——“你說的不錯,人人都有不想示人的秘密,有些秘密,公佈於衆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我記下你的話,絕不會說出去。”
——“多謝。”
——“她還活着…命由天定,不可更改,自作聰明,必成大禍。王爺,王爺…他們…都還活着…”
宋瑜和程渲有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約定——守住彼此的秘密,僅此而已。約定纔過去幾個時辰,話到嘴邊,自己現在就要違背麼?
你必須告訴穆陵,你的兒子。宋瑜耳邊悶聲驚響——王爺已死,宮裡還有一位真正的霸下五子…你可以死,所有人都可以死,但你的兒子,絕不可以有事。
——“郡主一定告訴了你,我已經和莫牙成親了。他對我很好,我從沒這麼快樂過。還要告訴你一件喜事,我要做孃親了。”
宋瑜的頭忽然很疼,疼到鑽心刺骨,疼到快要死去——她會走的,她會和莫牙離開岳陽,她已經懷了孩子,不會再牽扯進岳陽的暗涌裡…你答應她,你答應她的…
——“龍鳳呈祥,帝皇星轉。”穆陵似乎想到了什麼,“龍鳳驚傾現世,帝位就會易主,父王因這一卦決心孤注一擲,奪回本該屬於他的皇位…那如今,霓凰不在,只剩孤龍…帝位就不會再逆轉,只會是皇上立下的那個儲君…霸下老五…也就是說,如果我替回宮裡那人,帝位也只會是我的,父王的籌謀終於得報,也遵循了魏玉最初的那一卦。”
“不是!”宋瑜脫口驚呼,忽的扯着被褥捂住自己的嘴,“不是…陵兒,陵兒。”
“不是?”穆陵不解道,“我不明白…”
——“你未必取代得了他。”在信義承諾和兒子生死之間,宋瑜只有抉擇她的親生兒子,她失去過一次,不想再永遠失去。雖然程渲已經暗示自己會離開岳陽,不再過問所有,但宋瑜還是怕,她對骨肉的珍視讓她不敢冒一絲風險。
“賢王府的勢力,父王的謀劃…我爲什麼取代不了宮裡那個人?”穆陵追問。
“因爲。”宋瑜目露泄露天機的驚恐,她攀附上穆陵的肩頭,貼着他的耳背,發出輕微害怕的聲音,“因爲…陵兒…龍鳳雙生…都還活着。那個公主,沒有死。他倆重歸岳陽,驚傾現世…帝皇星…也許會再次逆轉…”
——“她沒有死…”穆陵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清什麼。
——修兒,她是修兒嗎?
客棧裡
耳邊響起莫牙均勻安穩的呼吸聲,程渲知道莫牙已經睡熟,耳邊敲鑼都不會醒。她輕手輕腳爬起身,披起罩衣走到桌前。她沒有點燈,在黑暗裡生活多年,程渲已經習慣了在漆黑裡摸索一切,她摸向桌面,執起自己的牛角髮簪,貼着溫熱的心口。
——“好一個修兒,義父在讀書,你也敢進來打擾?真是被寵壞,以爲義父不會生氣?”
——“義父對我嚴厲的很,哪敢惹您吶。不過,義父說過,生辰的大日子,就會讓我順心如意,吃許多美味,收好玩物件,也可以不用研讀卦術…”
——“你生辰過去也沒幾天,又來訛義父,是想偷懶不學卦麼?”
——“換做平時,修兒我也不愛和義父您計較,畢竟,年年生辰都過兩次,也顯得我不厚道。但…今年,我還就賴上您了。”
——“哦?爲什麼偏偏今年?”
——“義父,您是真忘了嗎?修兒,今年及笄啦。”
——“額…你腦瓜子這樣機靈,還記着吶。義父還以爲,你來岳陽這些年,早忘了自己的出身來歷,還有自己的年紀…”
——“都是義父再三叮囑,修兒不敢忘。及笄是姑娘家的大事,義父可不能唬弄我。拿來!您嘴上含糊,我知道您一定不會忘的,給修兒備下的禮物,拿出來。”
“義父…”程渲摩挲着牛角簪子,淚眼朦朧,“你早就備下了我及笄的禮物,你想我忘記,但你卻不會忘,你根本是想我記着的,是不是。”
——“這是一支蜀中產的牛角簪,雕工是粗糙了些,但牛角可藏百年,越用越順滑,也越加珍貴,是難得的好東西,你摸摸看。”
——“樣子…也忒…義父,果然男人的眼光就是糙,還是您欺負我看不見,隨便買了支簪子唬弄我?這上面雕着龍和鳳,修兒一個十來歲的女兒家,義父居然送我這樣老氣橫秋的簪子…”
——“不喜歡?還給義父。”
——“我纔不,百年之後,修兒可以拿出來叫賣,沒準,那會兒能賣個大價錢。”
——“鬼機靈,想得倒美,大價錢,一塊骨頭爾爾,你還想換成千金不成?”
往事隨風,卻深藏在程渲心底,雖然程渲沒有看見義父那時的神色,但程渲知道,義父一定是寬慰的,他終於保全住了兩個無辜的孩子。
他輾轉去尋找當年被送走的武帝公主,他在滿地餓殍裡看見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她生的那樣小,餓的脫了相,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魏玉走近自己,和藹裡帶着深深的憐惜:“你,姓什,名什。”
——“我叫程渲。”
——“程渲,我叫程渲…”
——“我姓魏,今日過後,你就不叫程渲了,我會養你長大,你的新名字,叫做修兒,記住了麼?”
——“記住了,我叫修兒。”
——“你的爹孃…都死了?”
——“都死了。爹孃把所有的口糧都省給我,他們吃草,吃土,他們爲啥子都省給我吃,魏叔叔,他們是知道,有一天你會來帶走我嗎?”
——“因爲…他們知道,你是個後福無窮的孩子。不要叫我魏叔叔,叫我一聲義父吧。”
——“義父…義父…”
——“你還記得自己的歲數麼,修兒?”
——“義父別看我身子小小,那是餓的,修兒餓了好多日子,瘦了好多圈吶。您看着我才幾歲,修兒啊,已經十一啦。”
——“看着才幾歲,那不如,旁人問起,修兒就說自己七八歲,怎樣?”
——“我知道了,年紀小,就會被人寵着護着,義父您是憐我呢。修兒記住了,我啊,就幾歲。”
——“乖,真是個伶俐孩子。”
魏玉傾盡畢生所學教導程渲,他知道自己培育的弟子一定可以在他無聲的指引下找到藏起的密卦,明白一切。
——“龍鳳呈祥,帝皇星轉。”程渲含着眼淚一遍遍撫摸着牛角簪上的龍鳳雕紋,“義父,修兒知道了,修兒什麼都知道了。我一直都不是孤零零一個人,我有爹有娘,還有一個哥哥。”
——我有一個哥哥,孿生哥哥,真正的五哥。
程渲又想到暮色下的景福宮,她聽見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她驀然回首,眼前模糊什麼都看不見,她張口喚出一聲“五哥”。
她悔恨自己的錯認,但冥冥之中,這聲“五哥”,不是錯認。唐曉,唐護衛,就是自己的五哥。
——“雙生胎之間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讓你覺得恍如一人。”一胞雙生,真的有這樣的感覺,讓分離得再遠再久的兩兄妹,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走到了一處。
這也正是按着鎏龜骨卜出的神諭——龍鳳呈祥,帝皇星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