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指尖觸上,一筆一劃在程渲手心寫下兩個字,最後一筆落下,程渲的手心滲出潤溼的汗意…
——修兒。唐曉在她手心寫下的,是一個名字,程渲在司天監的名字。
程渲急促的回憶着自己在司天監的那些年——她不認識唐曉,她從未聽過這個人的聲音,眼盲的人除了聽覺異於常人,觸覺感覺也是超過尋常人很多,而程渲更是其中翹楚。一個人就算沒有開口,只要經過程渲的身邊,她也能敏銳的覺察到。
也正是這樣,程渲可以認出五皇子穆棱身邊最不起眼的護衛宮女,司天監最末等的雜役,就算這個宮人從沒和程渲說過半句話。
可眼前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男人,程渲沒有過半點感覺。程渲可以肯定,他從沒有出現在自己身邊過。如果是這樣,他爲什麼會寫下修兒這個名字?他要給自己…占卜?
——“修兒?”程渲疑聲念出,“她是誰?”
“果然是異鄉客。”唐曉低笑着在程渲手心裡又寫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她是誰並不要緊,程姑娘只需要替我卜一卜,這個人…是生是死。”
“算生死?”程渲微微蹙眉,“生死卦可是天機,卦師泄露天機太多,可是會遭來禍事的。”
唐曉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放進程渲手裡,“不知道,這些夠不夠給程姑娘避禍?”
程渲有些小小的糾結,誰和銀子有仇呢?何況,自己就算胡亂給他卜個什麼,修兒就是自己,自己的臉已經被莫牙的妙手改去,縱橫岳陽無人能識,不管這男人什麼來歷,也不需要怕他。
——可是。程渲不動聲色的想洞悉這人的深處。摘星樓被大火燒成一片焦土,寒玉衣裡那具焦屍在別人看來必是修兒無疑…這個人,爲什麼會懷疑自己尚在人間?他看出了什麼?又知道多少?
程渲決定接下這筆買賣。
唐曉在程渲手心裡寫下兩個字,已經給這個盲女選定了卜卦的手法——相字。何爲相字?與相字比起,龜骨占卜的歷史更加悠久,古時沒有文字,便靠焚燒龜骨產生的裂紋進行卜卦,文字便是龜骨裂紋的衍生。只是龜骨占卜繁瑣,又更加複雜多變,隨着時間的流逝已經沒有太多卦師會這門高深神秘的占卜之術。
相字是卜卦入門術,連張鬍子之流都可以信手拈來誇誇其談。唐曉不熟識程渲,也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能耐,但如果她真是卦師,就算不會龜骨占卜,也一定會相字。
——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間每一個字,都各具頭尾,各有結構。測字也不離這八卦相生的原理,然後生生化化,變幻萬端,根據求解人所問之事來推演。
卦象就在要相的文字之中,如水月鏡花,虛虛實實全看卦師的天資本事。
——修兒…
“修,拆開便是亻丨夂彡,亻,人是也;丨,自上而下之意,夂彡,意喻乘風而去…你要卜的這個人…該是已經死了。”程渲一字一句認真道,“壯士,節哀。”
——“死了?真的死了?”唐曉追問着,“僅憑這個字你就能肯定她死了?”
程渲有些不大高興,點了點桌面道:“你也真是搞笑,是你讓我相的這個字,相字結果我都告訴了你,你這會子又不信?既然不信,又來找我做什麼?岳陽那麼多卦師,你隨便找一個試試不就知道了,要是我相的不準,來找我拿回銀子就是。”
唐曉收起質疑,“程姑娘別生氣,都是我的錯。你相的極準,這個人,的確已經不在人世。”
程渲猛的一拍桌子,“你又試我?還以爲張鬍子他們要趕我離開岳陽,原來你也打的這個主意?昨日試的不錯,今天又來這出?說,是不是張鬍子差你來的?”
“程姑娘千萬不要誤會。”唐曉衝程渲抱了抱拳,“沒有這回事。不過是…卦中那人是我朋友,我無法接受她已經離開…這才…既然最後的希望都破滅,我也只有接受事實,開始新的生活…”
——我呸。程渲肚子裡啐了口,你是哪根蔥,誰是你朋友?
“你對她情深意重,一定會有福報的。”程渲爲自己的機智鼓掌叫好,摸起銀子塞進錢袋裡,起身道,“風越來越大了,我可得走了。”
——“程姑娘住在哪裡?”唐曉想去扶一把程渲,“你朋友不在?不如,我送你回去。”
“我住在…”程渲話才說了一半,噠噠的腳步聲飛一般的衝向自己。
——“要你管。”莫牙喘着粗氣擋在了程渲前頭,瞪着唐曉道,“你管的太多了。”
唐曉愣了愣退後了幾步,看着莫牙漲紅的臉,道:“我不過是見程姑娘的朋友不在,天就要下雨,這纔多嘴問了句,你言重了。”
莫牙警覺的打量着俊朗不輸自己的唐曉,他忽然生出種說不清的感覺,是酸,是辣?這個人像蒼蠅一樣圍着程渲打轉,一定沒好事。
莫牙拉住程渲的手腕:“我們走。”
——“程姑娘又餓又渴,你帶着她在身邊,怎麼也得照顧着她。”唐曉故意又喊了一嗓子,“餓着了女兒家,可非大丈夫所爲。”
莫牙停下腳步,咬牙扭頭道:“要你管。”
唐曉抱肩看着走遠的這二人,莫牙看着了無心機是個性情男子,程渲一板一眼煞有其事不過是個有些小能耐的普通卦師,還和張鬍子之流有着一樣的自負…應該就是如此了。
——修兒,也許真的已經死了。
見莫牙拖着程渲的手拐過街角,唐曉這才轉身朝着賢王府走去。
拐過街角,莫牙忽然停住步子,程渲一個踉蹌撞上了他的後背,莫牙扭頭看着程渲惱火的臉,怒衝衝道:“又是那個人?他來找你做什麼?”
——“照顧生意吶。”程渲揉了揉腦門。
“你大早前頭排了那麼長的隊。”莫牙用雙手比劃了下,“還需要他照顧?”
程渲摸出錢袋在莫牙臉前晃了晃,“他是個冤大頭,相個字給了錠銀子,換你你賺不?”
“我纔不稀罕。”莫牙嘴上這樣說,語氣卻緩和了些,“他,真是找你卜卦而已?”話纔出口莫牙就有些後悔,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問,程渲是程渲,自己是自己,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他要問程渲這麼多做什麼…
——“他還想送送我。”程渲推開莫牙。
“我遠遠的看見…”莫牙躊躇着艱難的吐出字,“他攥着你的手…他又是要做什麼?”
“傻。”程渲有些哭笑不得,“相字相字,他在我手心寫字吶。”見莫牙還是有些聽不懂,程渲拉起他的手,指尖在他手心隨意描畫了幾下,“就是這樣,明白?”
一股子酥麻從莫牙的手心蔓延到身體的每一處,連耳邊都響起了嗡嗡聲,莫牙哪裡還聽得見程渲在和自己說啥,呆滯着身子一動不動。
“你,剛剛寫的什麼?”莫牙怔怔問。
“寫…你是個棒槌。”程渲忍着笑又推了把莫牙,“走是不走,我可快餓瘋了。”
“走…”莫牙轉過身,才邁開步子,天空忽的落下豆子大小的雨來,莫牙擡頭看向密雲遍佈的天空,略加思索,屈了屈膝,“雨天溼滑…你又看不見…上來,我揹你。”
背…程渲嚥了咽喉嚨。
“你剛剛還嚷着餓的慌,腿肚子一軟摔個狗吃屎怎麼辦?上來。”莫牙把程渲拉近自己,雙手一託已經背起了她。
他的手大力的不容程渲掙脫,他的背堅實的像最寬廣的大地,他的頸邊溢出男子纔有的氣息,卻不讓程渲覺得怪異,莫牙愛乾淨,他的身上任何時候都是淡淡的皂莢氣味,這會子就靠在他的背上,皂莢氣味愈加明顯,程渲貪婪的嗅了幾下,輕輕扶住了他的肩膀。
——“你想吃什麼?”莫牙打破了有些尷尬的沉默。
“額…”程渲想了想,也是奇怪…怎麼突然不覺得飢腸轆轆,莫非…男色也可以填飽肚子,“想吃…陽春麪…”
“出息。”莫牙嘲笑了聲,“那就…吃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