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還是辨不出真假麼?”穆陵反問。
諸多證據一一展現,穆瑞當然已經辨出誰真誰假,但是他不敢去信,難以去信。自己終於認下的兒子,原來竟是一個贗品…還是…兄長真正的兒子…
命運作弄——穆瑞活了大半生,第一次領悟到何爲真正的命運。
穆瑞深深凝視着穆陵破相的臉,這張臉,纔是與自己從沒親近的那個侄兒,纔是自己和宋瑜真正的兒子。
穆瑞眼眶頓紅,忽然側過身去,拾着緞服的袖口,擦去眼角溢出的淚光。
已近戌時,祖祠裡秉着白燭,映着雕龍牌位上黝黑的字跡。穆瑞和穆陵對桌坐着,桌上是一頂小暖爐,燒着暖身的烈酒,烈酒溫熱,酒香惑人。
——“蕭妃昏迷不醒…”穆瑞低語,“易容頂替之事,還有哪些人知道?”
穆陵搖頭,他不想連累旁人,穆瑞心思縝密,行事兇悍不留情面,如果知道莫牙程渲都是知情人,怕是會除去他們不留後患,“只有母妃知道,宮外,我設法見過母妃…母妃回宮不久,就被唐曉所害,生死難料。”
——“唐曉…”穆瑞忿忿,“他不過是本王座下一個小小的門客,也敢逆天而行,絕你皇圖霸業?”
“皇叔。”穆陵打斷,“唐曉身上也流的父皇的血…”
“你父皇?”穆瑞不屑的哼了聲,他想把往事種種和穆陵細細說出,但他知道,今夜太短暫,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籌謀,父子的情分,還要等一切穩妥,再去和穆陵道來,“不說什麼父皇,說你,本王一定會把唐曉拉下馬,讓你重回皇宮。”
穆瑞沒有半分猶豫就選擇自己,穆陵有些疑色,擡首道:“我和唐曉都是當年雙生子,一樣的血脈,皇叔爲什麼力挺我上位?我見過你和唐曉同坐一頂攆轎,他待你親厚,遠遠勝過我…皇叔挑選扶持的侄兒,爲什麼會是我?”
——“因爲你…”穆瑞欲言又止。
“我進院子時…”穆陵想起穆瑞背對自己,脫口而出的那聲父王…“你說該喊你一聲父王?是不是我恍惚聽錯?一定是我聽錯…”
穆陵說出的“父王”兒子,雖然不是對自己的叫喚,但在穆瑞耳裡,還是猶如天籟,讓他甘願傾盡一切,穆瑞不敢即刻就把真相托盤而出,他看着穆陵長大,知道穆陵是個剛正耿直的男子,如果他現在知道自己並非武帝血脈,而是自己一早籌謀換進皇宮的親生兒子…以穆陵的爲人,很有可能會棄了皇子之位,甚至會憎恨自己這個父親一輩子…
只有——讓穆陵重回原位,除去唐曉,到那時,就算穆陵知道所有,也是隻能坐下這個位置,按着自己的謀劃執掌齊國大業。
——自己再想認下兒子,也不能在這時候冒險。
——“是你聽錯了。”穆瑞擠出笑容,給自己到了杯暖酒,“凜冬寒風瑟瑟,那是風聲劃耳,哪有什麼父王?”
穆陵點頭,“皇叔說的不錯,最近發生太多事,整個人也是恍恍惚惚,尤其是母妃染上怪病,我日夜擔心她…來皇陵的一路,都不踏實。”
“你從小孝順,本王知道。”穆瑞希望,當穆陵知道自己纔是他的父親,可以留一絲絲孝道給自己,一絲絲就足夠,“你放心,等你重歸景福宮,本王一定會蒐羅名醫給蕭妃診治,別忘了,本王座下五百門客…”
這時的穆陵,還能去指望誰。聽穆瑞字字鏗鏘,穆陵也覺得這一趟沒有白來,舉起酒盞碰向穆瑞的,一聲清響,穆陵仰頭喝乾,“皇叔挺立扶持的恩情,我穆陵永世不忘。”
穆瑞心潮激盪,差點流下老淚,二十年,就要二十年過去,穆陵還從沒離自己這樣近,和自己同喝一壺酒,還說永世不忘自己的恩情。
——值得,付出什麼都是值得,所有的等待也都值得。
穆瑞腦海中想象着一個畫面:自己和瑜兒,還有兒子穆陵,圍着圓桌愜意的喝酒暢談,瑜兒不再憎恨自己,穆陵和自己也不再疏離,其樂融融不能再美…
——“皇叔?”穆陵見穆瑞發着呆,低低喊了聲。
“額…”穆瑞蒼聲應着,抿下辛辣的酒水,甘之如飴。
“皇叔會怎麼做?”穆陵低問,“唐曉已經換走所有貼身護衛,他行事極其小心…也已經起了戒心…”
穆瑞放下酒盞,深目凜凜,含着駭人的殺氣,“殺!”
——“殺了他?”穆陵蹙眉,“我答應過母妃,保他不死。畢竟是兄弟,弒兄…會遭天譴。”
——“哪裡是什麼兄弟,又談何天譴?”穆瑞忽的意識到自己失言,“本王是說,他要你死,早已經不把你當成兄弟,天譴?不會由你親自動手,本王會做的乾乾淨淨,不會讓你沾血。”
“母妃一直想兩個孩子都活着…”穆陵恨唐曉入骨,但他忘不了母親哀求自己的痛苦眼神。
“想想蕭妃。”穆瑞狠狠道,“你就更該殺了他。蕭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醒,也許再也醒不過來…她想保全的兒子,卻要她死。你還要替母親保全他麼?唐曉不死,後患無窮。就算把他放逐到天涯海角,殘了他一雙/腿,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會捲土重來。想想他的手段…”
穆陵想起上林苑裡,唐曉一步步逼近自己,目含殺意;大寶船上,他冷漠的探着自己的頸脈,讓刺墨把自己拋進大海…摘星樓大火熊熊,慘痛的呼救聲漸漸止息…
——唐曉不死,後患無窮。
“眼下不是婦人之仁的時候。”穆瑞重重按住穆陵的肩頭,“唐曉,必須死。”
穆瑞當然知道,御花園裡,自己對唐曉吐露一切,憑自己對他的瞭解,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已經要自己這位賢王死。
都是暫時的按兵不動,暗地裡,卻是刀光劍影。如果不是真正的穆陵冒險來見自己,他日自己死到臨頭,怕都不知道是哪步棋走錯。
“沒有多少時候了。”穆瑞又道,“第一個是知道內情的蕭妃,下一個就是尚在人間的你。唐曉在岳陽挖地三尺都會把你找出來…聽皇叔的,皇叔絕不會害你。”
——“皇叔…”穆陵低喊,口吻沉重。
“誰的帝王之路不帶血吶。”穆瑞悵然道,“不是鮮血,就是套路。你以後,你以後就會明白皇叔今夜說的話。陵兒,皇叔一切都是爲了你。”
陵兒…穆陵擡起頭——聖名之下的穆瑞總是一張拘着的臉,仁厚裡帶着虛情,穆陵不喜歡這張面具般的臉孔,也刻意迴避着和他的親近。但這一刻,穆瑞的神情裡帶着真情,沒有僞裝,是真真對自己的關切,再無其他所圖。
“從皇陵回去,就動手。”穆瑞輕敲桌面,“明日祭祀大典結束,你我就回去岳陽,爲避人耳目,我們不能走一路,回城有一條少有人知道的山路,你我同行五十里,就分道走。不要告訴本王你藏在哪裡…賢王府外,一直都只掛着一隻燈籠,事情了結,本王會讓人在賢王府外懸掛一對燈籠,那時你再來找本王…”
——“不要告訴母妃你藏在哪裡,天子腳下,還怕我們母子不能再見?”
皇叔穆瑞,和母妃說了近乎一樣的話。穆陵忽然有些動容,他開始爲多年對穆瑞的冷淡覺得愧疚。穆陵告訴自己,等自己重爲皇子,一定要善待尊敬這位憂心自己的皇叔。
“你想把唐曉騙到賢王府下手?”穆陵問道。
穆瑞撫須,“不錯。你放心,唐曉知道是本王替他除去三皇子這個攔路石,老三做了和尚,還有老四在,本王就和他說,要商議如何斷了皇上對老四做太子的念想…唐曉志在帝位,他一定會來見我。賢王府是什麼地方,那可是有通天之術的,他進的來,一定出不去。等本王解決了他,你再從王府大大方方走出去…”
穆陵摸向自己左臉的刀疤,穆瑞心疼看去,低沉道:“區區一道疤痕,你皇子之軀,沒有人會在意,也不會有人提起。”
穆陵淺笑:“留着這道疤,就是要警醒自己,不會再有下次。”
穆瑞捻起鬍鬚,看着穆陵英俊年輕的面容,不住的點着頭。
——“皇叔這樣看着我做什麼?”見穆瑞注視着良久,穆陵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問道。
“本王…”穆瑞有些尷尬,趕忙收回眼神看向別處,“看着意氣風發的太子殿下,本王想到了自己當年,也是少年意氣,躊躇滿志…一晃幾十年過去,本王也老了。”
“我也聽人說起過,當年皇叔是兄弟裡最文武雙全的那個,先帝也常常誇獎你。”穆陵笑道,“早些年我不懂事,也不知道什麼緣故,不喜歡和皇叔過去親近…如今想想,皇叔許多事都是真心向着我…倒是對你生出許多愧意來,還望皇叔不要放在心上。”
——“怎麼會。”穆瑞激動道,“那些事,也許是本王做的不夠妥當,才讓太子殿下生出嫌隙,是本王的錯…”
穆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面對穆瑞的熱情,清冷的穆陵還是不能完全承受,他飲盡暖酒,起身道:“都快過子時了,明天還有祭祀大典,皇叔,早些去歇着吧。”
穆瑞急急起身,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穆陵已經大步離開。穆瑞知道,自己決不能太心急,這個開端已經很好,滴水可以穿石,一定要等到最合適的時候,纔可以和穆陵說出一切。
夜深沉,穆瑞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高興過,他轉身又跪在了祖宗的牌位前,虔誠的俯下身軀。
——“蒼天在上,我穆瑞願付出一切爲吾兒穆陵祈福,希望上蒼庇護他度過此劫,自此安樂一生。”
穆瑞相信,上蒼一定會聽到他的祈禱,他的兒子,命定貴相的兒子,一定會有連綿不絕的福澤,勝過他,勝過穆家所有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