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怎麼看出?母妃是被人下藥,而不是自己得病?”周玥兒脫口而出,“皇宮裡敢給太子生母下藥,這是誅九族的重罪,莫太醫,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多少人命就在你一句話裡。”
——“皇宮下藥的伎倆用的還少麼?”莫牙冷瞥周玥兒,黑眼睛忽的掠向牀頭放着的碗盅,“太子妃真是孝順,天天都給母妃燉煮燕窩補身。”莫牙朝着碗盅一步步走去,伸手沉着端起,灼灼注視着濃稠的湯水,還有絲絲軟糯的燕窩。
周玥兒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她不知道莫牙爲什麼會留意起自己送來的東西,自己是蕭妃的兒媳,堂堂太子妃,會去害自己的母妃?周玥兒想大聲呵斥莫牙的無禮,但卻又沒有勇氣呵出聲,抑或是說,她也在好奇那個悄無聲息的下藥者到底會是誰。
莫牙輕嗅碗盅,姜沫真是一味上好的去腥神器,只需加上少許,燕窩自帶的淡腥就一點也聞不出來,只有潤口的甜香味道混雜着姜沫的辛辣氣息。
莫牙摸出懷裡的羊皮卷,取出一根金針蘸了些燕窩。周玥兒冷笑道:“只聽說過銀針試毒,金針也可以?莫太醫,你這是懷疑,母妃的病,是我這個太子妃所害?你敢,懷疑我?”
莫牙頭也不擡,“我這個太醫做什麼,都是爲了蕭妃娘娘,她是您母妃,太子妃最最孝順,相信您一定是最想查出娘娘病因的人,既然如此,我怎麼做,做什麼,您都該全力支持纔對,又怎麼會怪罪我?是不是?”
莫牙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的周玥兒竟是無言以對。周玥兒嘴巴動了動,又只得憋屈的嚥下憤怒。
莫牙拿帕子包裹起蘸着燕窩的金針,福朵哀聲求道:“可以給娘娘施針麼?”
莫牙搖頭,“鍼灸雖然有大效,但並不是人人可以用的,娘娘身體虛弱,又是強藥導致的昏睡,貿然用針強行逼醒,會泄了她的元氣,人就算醒了,也是成了廢人…不到萬不得已,一定不可以強行用針。姑姑記住,這幾天除了你親自經手的湯水,不要讓任何東西近娘娘的身。燕窩雖補,可對娘娘現在也沒什麼用處,不吃也罷。”
——“奴婢記住了。”福朵點了點頭,“有勞莫太醫。”
莫牙意味深長的看着福朵,一字一字道:“非常時期,姑姑一定要非常小心,外頭有我,一定會盡力而爲。”
福朵明白莫牙話裡的深意,堅韌的狠狠點着頭。
莫牙是和周玥兒一起離開珠翠宮的,宮道積雪,倆人走的都是極慢,步履沉重的像是邁不開來。莫牙看出周玥兒有話要問自己,擡頭道:“太子妃明明有攆轎可以坐,非要和我踏雪做什麼?”
周玥兒輕咬脣尖,見四下無人,低聲道:“母妃真的不是病症,是被人下藥所致?”
——“是。”莫牙肯定道,“世上根本沒有昏睡症,不論是誰說起這種謬論,他的目的不過是想混淆視聽,讓娘娘誤了最好的診治時機。”
“真是這樣?”周玥兒恍然一頓,神色有些錯愕。
……..
周玥兒還想多問幾句,忽的看向不遠的拐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越走越近——是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殿下。
唐曉着束身繡龍衫,襯得風姿俊朗如同神明一般耀目,寒雪飄起,他披着黑色的貂裘斗篷,每走一步,斗篷都微微顫動,驚起宮道上的飄飄飛雪。
唐曉不愧是天生的皇子,他初入深宮的忐忑已經煙消雲散,滿滿的只剩下不怒自威的王者氣概,待下去的日子再久些,只怕連他們的生生母親也辨不清真假。
——“莫太醫?”唐曉勾起一抹叵測的笑容,“正月初一也不陪在夫人身邊,大早進宮來看本宮的母妃麼?母妃這個太醫沒有選錯,忠心,更是熱血。”
莫牙無懼的迎着走近的唐曉,昂起頭道:“蕭妃娘娘對我有知遇之恩,這份恩情自當以熱血回報,她對太子殿下更有生養重恩,此恩重過天地,又該怎麼去報答?”
——“不離,不棄。”唐曉冷靜發聲,朝周玥兒伸出手去,“雪大天冷,怎麼不坐攆轎?到本宮身邊來。”
夫君的驟然溫情像是變了一個人,周玥兒魔怔般挽住他的手,怯怯看了眼身旁的莫牙,卑微的如同一隻任人碾殺的螻蟻。
——“太子妃。”莫牙喚道,“記住我說的,蕭妃娘娘一定會醒的。”
——“額…?”周玥兒迷惑應着。
見莫牙走遠,唐曉扭頭看着周玥兒,冷酷道:“他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周玥兒回望莫牙的背影,“母妃不是病,是被人下藥所致,一種可以讓人昏睡不醒的藥…他還說,母妃早晚會醒…殿下,他是神醫,一副金針可以起死回生,當然是無所不能治的。”
唐曉抽出被周玥兒挽起的臂膀,走進厚重的雪地。
周玥兒佇立雪地,看着披着黑色斗篷的唐曉越走越遠,拐過牆角再也看不見,她耳邊迴盪着剛剛莫牙對自己奇怪的問話:
——“太子妃,您瞭解太子殿下麼?”
——“十多年一起長大,你說呢?”
——“相識是一回事,相處又是另外一回事,您和太子大婚數月,您真的瞭解這個人麼?”
——“他心裡藏着別人,但只要我一直在他身邊,總有一天…殿下會看到我的好處。”
——“您真的很喜歡太子…”
——“能嫁給他爲妻,是我自小的夢,如今夢想成真,付出什麼我都願意。”
——“因爲他是太子?齊國未來的掌舵人?因爲他的才幹膽識?因爲他的英俊不凡?”
…….
走出宮門,莫牙攏緊衣領,怪自己要風度不要溫度,進宮都沒披件襖子禦寒,剛剛唐曉身上那件斗篷倒是不錯,暖和又不笨重,穿着也很是英武,回頭也得置辦件纔好。
莫牙回望關上的宮門,他想起了剛剛周玥兒給自己的答案:
——“因爲他是太子?齊國未來的掌舵人?因爲他的才幹膽識?因爲他的英俊不凡?”
周玥兒的臉上閃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莫牙見過許多次這個女人的跋扈傲慢,但如果一個傲慢執拗的女人動了真情,那就是一塊不會逆轉的磐石,寧死也不會改變。
——“人人都以爲我愛慕殿下,是貪圖皇族的榮華地位,連我爹都這麼以爲。莫太醫,你是外鄉人,進岳陽也不過數月,不知道有沒有和你說過,司天監的第一卦師,地位尊貴,是可以和朝堂公卿同議政事的。”
——“我聽程渲說起過。”
——“我爹是司天監少卿,我是第一卦師,論及周家的地位,我周玥兒還需要攀附皇族麼?我年少時,殿下還是個不得寵的小皇子,隨時都會被貶到草木難生的邊陲,遠離岳陽的一切。可在那時,我就愛慕他,懂事開始我就想和他一起,皇子也好,平民也罷,喜歡就是喜歡,不會因爲地位的高低有任何改變。就像你和程渲,她瞎的,你一樣寵溺着她…莫太醫,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如果你真的是喜歡這個人,你真的,感覺不到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麼?”
……
如果你真的是喜歡這個人,你真的,感覺不到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麼!?
周玥兒想起了大婚前,司天監裡,父親滿腹心事,一遍一遍摸着懷裡的三枚錢幣,還有那段看似荒謬的對話:
——“那一年,蕭妃懷胎,腹大如鼓,宮中老人竊竊議論,說蕭妃這一胎像是懷着雙生…”
——“荒謬。雙生?還有一個在哪裡?”
——“不好說。太子少年時就出類撥萃,超出幾個哥哥許多,就算蕭妃出身寒微又有異族血統,皇上也不至於如此冷淡一個最優秀的兒子,甚至,冷淡中,帶着他自己也覺察不到的…忌憚。”
——“忌憚?”
——“爲父想了許多年。唯一的可能,就是…蕭妃那一胎確是雙生,御出雙子,是可以動搖國之根基的。”
——“蕭妃娘娘明明只有太子一個兒子,哪有什麼雙生?”
——“如果皇上只留下太子這個兒子,狠心除去另一個…那就可以解釋他爲什麼不喜歡太子殿下…這個兒子,是皇上的夢魘。他的身上,永遠帶着那個消失孩子的影子。”
周玥兒在雪裡站立許久,她的髮髻肩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站着猶如一座雪雕,她晶瑩的眸子彷彿被嚴寒凍住,凝做了兩枚黑色的冰珠。
“御出…雙子…”周玥兒艱難吐出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御出,雙子?”
上林苑秋日狩獵,龜骨接連在焚爐裡燒燬…前兆已經暗示了穆陵此行的叵測,穆陵執意狩獵,卻神秘失蹤兩日,暴雨驚魂夜,玉逍遙找到了沼澤邊奄奄一息的穆陵…
玉逍遙…穆陵,是騎汗血馬的。
司天監外,周玥兒記得太子身邊的金甲護衛都換了面孔,之前那些都因護主不利被貶回軍營…可週玥兒記得穆陵說過——金甲護衛都是他一個一個從軍中精挑細選,每個人都能以一當十,忠心耿耿無可取代…
——還有穆玲瓏。
周玥兒心頭一抽,穆陵深愛修兒,眼裡哪瞧得見別的女人?但她大婚的夫君,看着穆玲瓏的眼中滿是脈脈情意,獵白貂贈她,更是帶她騎馬出宮,半日不見…
穆陵長情,她知道。一個長情執着的人,不該是自己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你真的,感覺不到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麼!?
他,不是穆陵。周玥兒纖細的身子在東風裡瑟瑟抖動着——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