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生父親…”唐曉仰頭長嘯,“你是…”唐曉內心低吼,“穆陵…穆陵的…親生父親…”
唐曉從沒後悔放棄過自己的臉,頂着別人的面容度過餘生,他可以沒了自己,只要前路坦蕩,直上青雲,得回自己應得的一切,那之前做的所有都是值得。
唐曉卻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毀去自己真正皇子的容貌,換上的臉…卻是別人的骨血。
“這件事…”唐曉內心戰慄,“還有誰知道?”
穆瑞閉目想了想,“沒有什麼人了,蕭妃臨盆那天,所有經手的人都已經在本王眼前服毒自盡…”
——“賢王妃會不知道?”唐曉眼前掠過王府花園裡,穆玲瓏身邊那位憔悴的夫人。
“你母親…”穆瑞堅韌的臉上露出一種哀色,“本王認爲自己此舉是爲了你好,爲了整個賢王府…出生皇宮,貴爲皇子,就算蕭采女不得寵,但母憑子貴,你們在本王暗中相助下,一定會有榮寵比天的日子。你是瑜兒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拼盡一切也會幫你…你前程似錦,當然是大大的好事。但你母親…卻恨着我,直到今天。”
宋瑜看着自己的眼神——沒有絲毫驚恐,她的眼睛帶着些許好奇,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憾意。
唐曉也有些不解,她爲什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一位儲君,現在他才明白,那是一個可憐母親,對近二十年沒見兒子的深深遺憾。
——“她…從沒見過我?”唐曉悲鏘發聲。
“沒有。”穆瑞斬釘截鐵,“早些年,她哭着求着想進宮見你一面,但我不敢,母子連心,我怕瑜兒在宮裡露出破綻,毀了我的大計。從拿你換走皇子的那天開始,本王就已經狠下心腸,此事只可成功,決不能失敗。日子一天天過去,瑜兒知道本王絕不可能讓她見你,一面都不行。她就不再哀求我…她冷淡我,鄙夷我,憎恨我…於母子親情而言,是我對不起她,但我信…終有一日,她會明白我爲什麼要這樣做。”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唐曉鄙夷的低笑出聲,“你不過是…不甘心自己坐不上那張龍椅,你不甘心別人坐着原本屬於你的位置,你處心積慮,妻離子散,都是因爲你的不甘心。如今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和我說出所有真相…皇叔,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麼?你自己又得到了什麼?親生骨肉的遠離?妻子的憎恨?世人的…唾棄?”
“我得到了什麼?”賢王重複着唐曉的話,驟然昂首大笑出聲,負手闊開幾步,揮開繡莽龍的袍服,豪氣凜凜,“我告訴你本王得到了什麼——不久後的將來,大殿龍椅上會坐上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會成爲齊國帝王,千古一帝。當年他們篡改卦象,說本王是翼宿,屬火,居朱雀之翅,命定助龍騰飛。好啊,那我穆瑞,就把這朱雀之翅做到底,只不過,這金龍…”
穆瑞說着憤然指向唐曉,大喝着道:“這金龍,只會是我穆瑞的兒子,是你,我的兒子。”
唐曉耳邊悶雷轟鳴,不知是喜是悲。
倆人沉默許久,穆瑞知道,從叔侄變作父子,兒子一定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他也堅信,穆陵一定遲早會明白,這位賢皇叔多年籌謀,,哪一件事不是爲了成全他?自己護子之心,昭然可見,他一定會明白。
暗夜裡,唐曉握緊了手心,骨節發出吱吱的響聲,唐曉深吸着氣,竭力平靜道:“蕭采女的長子…那個孩子…是你謀劃至死?”
——“算是吧。”穆瑞踱開步子幽然望天,“雖然不是我親自動手,但所有經手的人都是我挑出的,每一個環節也是由我定下,□□無縫沒人生疑。一切做的就像是,蕭采女真的只生下一個兒子,僅此而已。皇上也說,這事也只有我可以操辦的這樣妥當乾淨。”
唐曉齒間顫動,滲出鹹腥的血液味道——穆瑞,齊國賢王,自己的嫡親皇叔。就是這個人,下令捂死纔出孃胎的自己,他的謀劃,讓刺墨帶走了自己,帶去巴蜀蠻地,過着生不如死的悲慘日子。
——就是眼前這個看似高尚聖明的男人,他手上沾着自己的血,連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都不放過。
唐曉多想拔出佩劍一下刺進他的心口,但他知道,要穆瑞死,決不能是現在。老三已經是廢人一個,老四去留死活卻還沒成定數。他還需要穆瑞相助…
但——穆瑞今夜對自己說出許多,他一定是活不成了。
因爲——穆陵,他真正的兒子穆陵,還活着。
如果他知道自己取代了穆陵的位置,用一張以假亂真的臉借力上位,穆瑞一定會殺了自己,該是千刀萬剮纔對。
唐曉涌出一種荒謬無稽之感:蕭妃苦勸自己退出離開,她自以爲正確的選擇,選的卻是別人的孩子;穆瑞籌謀半生,傾盡全力扶持的…到最後,成全的是真正的皇子,他嗤之以鼻的皇兄之子。
斗轉星移,世事變幻,人人都以爲自己是對的,卻不知道,自己都是被命運戲弄的那個。唯有自己,唯有自己…
唐曉暗暗握拳,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唐曉驀然想起什麼,他張口想問,但又不知道該不該去問,雖然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你和穆玲瓏已經無緣無分,今生都只能以兄妹相處,再沒其他…但,他可以駕馭天下萬物,卻唯獨控制不了,自己對那個少女的深深渴求。
——“穆郡主…”唐曉痛苦的擠出道,“你說母親冷淡你…那穆郡主…”
“你說玲瓏?”穆瑞笑道,“你要是不問,爲父都差點忘了和你說。玲瓏,她不是我和瑜兒的孩子…”
——“你說什麼!?”唐曉身軀陡然怔住,眼前流光飛舞,再也看不清什麼,“你說…郡主不是你們的孩子…那…她也不是我的…我的…妹妹…”
“她當然不是你的親妹妹。”穆瑞撫須傲然,“我穆瑞怎麼會生出那樣的傻女兒?我的孩子,該是你這樣,你身上才流着本王的血。”
——“我不信…”唐曉心潮激盪,但仍是半信半疑,“岳陽人人都知道穆郡主深得父王喜愛…你寵溺女兒朝堂皆知…賢王妃當年懷胎產女,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怎麼會,郡主怎麼會不是你們所生?”
“不是親生的,也可以寵愛有加的。”穆瑞得意道,“何況她的到來,解了當時一個難局,要不是本王想出讓外人以爲瑜兒懷了身孕,瑜兒體弱,懷胎不能勞累顛簸,皇上這纔沒有讓賢王府離開岳陽去往別處。玲瓏的到來,讓我們全家可以安心留在岳陽,我怎麼能不好好寵這個福星…養女。”
——“養女…”
——“玲瓏是瑜兒老家遠親的孩子,我把她悄悄抱來王府,當做我和瑜兒的女兒撫養。瑜兒原本抗拒這個不是自己生養的孩子,但漸漸的,她也生出感情來,做戲變成了真愛,畢竟打小就在身邊養大,本王也有些喜歡玲瓏…”穆瑞拍了拍唐曉僵硬的脊背,“你心裡明白就好,但面上,她就是你的堂妹。”
穆玲瓏不是穆瑞的女兒…那她…和自己就不是堂兄妹。
唐曉啊唐曉,你和她並非沒有緣分,但這樣的緣分,又何嘗不是一種——孽緣。
——“但面上,她就是你的堂妹。”
穆瑞的話鏗鏘在耳,你要做齊國皇帝,穆玲瓏就是你的堂妹,有沒有血脈之親都好,她只會是你觸不可及的堂妹。
但,唐曉還是有些欣慰的。他曾經埋怨上蒼從沒憐惜過自己,但這一刻,他真心的感恩天地,在迷失的暗夜裡,又給了他一絲可以祈盼的光亮。
彎月隱出密雲,微弱的月色灑在唐曉蒼白的臉上,穆瑞凝視着恍惚的兒子,掌心試探的想觸上他棱角分明的臉,指肚就要碰上的那一瞬,唐曉驟然撇過臉去,穆瑞掌心摸空,心裡有些失落。
——“陵兒…”穆瑞低啞發聲,糾結的臉上佈滿皺紋,“一時間要你接受這麼多,確實太難。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想通所有事,你會理解我的苦心。這麼多年,爲父沒有一天不想認你。我做夢都想聽你叫我一聲父王。”
——父王…唐曉心底鄙夷着,換做真正的穆陵,也是不會叫你一聲的。
“你七歲那年,可以進上林苑狩獵,我看你戴着金冠,身披鎧甲煞有其事,你騎着小馬駒昂首氣派,那時我遠遠看着,心裡也是欣慰;你九歲時候,突染天花,極其兇險,太醫們多受德妃操控,並不上心診治你,我讓府內門客調配秘藥,讓人送去珠翠宮治好你,你大病一場清瘦許多,御花園裡,我看着也是心痛;你十六時,可以行皇子掌事之職,前一夜,我輾轉難眠,一直在想你下的第一道指令會是什麼…陵兒,你下令蒐羅天下名醫入岳陽,要替修兒醫治盲眼…”
——“別說了…”唐曉厭惡的背過身去,“別說了。”
“陵兒。”穆瑞堅持道,“你上林苑遇險,整整兩天兩夜,我水米未進連眼睛都沒有合過,皇上派出千人找你,我也用出數百得力門客,在上林苑一寸一寸去找…你知道麼?陵兒,以死護你的門客唐曉,也是我說服他豁出性命…他傾心玲瓏,爲父以玲瓏婚事做餌,誘他不惜一切保護你上林苑之行…陵兒?”
夜色掩住了唐曉臉上的憤怒——拿玲瓏做餌,誘自己豁命…穆瑞,穆瑞!
唐曉骨節發出碎裂的聲音,恨不能即刻就要穆瑞死——你害我纔出孃胎就母子分離,又謀我性命去保自己的兒子…我當真是欠了你和穆陵?
——穆瑞,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死,這次,你定是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