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苦學多年的卦女,程渲知道,周玥兒還是有些捨不得這裡,或者說…她有些不敢面對自己大婚後的命運,渴望着司天監能有神諭給她些啓示吧。
天色暗下,程渲拾掇着準備離開,今天是霜降,莫牙昨天就說今兒要買幾個大紅柿子,柿子甜甜蜜蜜,程渲想着都有些饞。
長廊邊,周玥兒端坐在石桌邊,面前放着三枚錢幣,幾番想伸手去爻,卻又咬着牙縮了回去。
——自卦不詳。周玥兒這樣猶豫,應該是躊躇着想給自己占卜。
程渲不想多事,此人本來就看自己不爽,與其碰一鼻子灰再被她膈應幾句,倒不如趕緊去抱着莫牙吃柿子去——走,還得趕緊走。
好奇害死貓,程渲輕手輕腳走出去幾步,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周玥兒——只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口中低念有詞,擼袖爻下三枚錢幣。
——自卦不詳吶。程渲差點喊出聲。
大家都是打小培養的卦師,周玥兒也算得上有些天賦本事,怎麼能忘了自卦不詳這出?喜事在即,給自己觸黴頭做什麼?
自己瞎的,又不能大吼一聲“不能卜”,裝作沒看見拍拍屁股走人,程渲又有些看不下去。
程渲走出幾步,腳踝一軟自己左腳絆住右腳,踉蹌的喊了聲,“哎呦,撞樹了。”
周玥兒驟然回過神,怔怔望着石桌上自己才爻的錢幣,驚覺着收起錢幣,不住的低喘着氣。
——“撞樹?你瞎啊。”周玥兒見是程渲,跋扈喊出聲。
“就是瞎呢。”程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嚇到周卦師,對不住了。不不不,瞎子還蠢,該喊一聲…太子妃了。”
程渲起步要走,周玥兒幾步走向她,修長如柳的身段盈盈擋在了程渲的身前。
程渲微微一笑,“太子妃?我說錯了什麼嗎?”
周玥兒垂下睫毛,低聲道:“程渲,太子之前對你親厚,幾次和你也相談甚歡…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和太子好好相處?”
程渲長到這麼大,和周玥兒也相識共事多年,這是頭一回,周玥兒用一種平緩的態度對自己。
程渲沉默片刻,道:“一輩子的夫妻,也是一輩子的朋友,太子是您的君上,更是您的夫君,如果當朋友處之,就算哪一天淡了情意,總還有一份義氣在。”
周玥兒認真聽着,又道:“太子寡言清冷,這樣的朋友,又該怎麼去交?”
程渲淺笑,扯了把自己的耳朵,“寡言的人,多半也不喜歡旁人太聒噪。既然話少,您大可以細細記住他不多的話,太子殿下感受到您的用心,一定也會銘記您的好處。周卦師冰雪聰明,一定可以做好這個太子妃。”
——“這樣…”周玥兒喃喃低語。
“要是沒有別的事,程渲就先告辭了。提前恭賀您和太子大婚之喜。”程渲朝周玥兒頷首行禮,臉上掛着笑容摩挲出去。
周玥兒目送着她的背影,踩着她的步子也跟着出了門。
司天監門外,莫牙捧着兩個紅柿子正翹首盼着,見程渲出來,莫牙喜上眉梢,“程渲,怎麼纔出來,你又是最後一個。我都吃了倆柿子了,你再不出來,可就一個都不剩了。”
程渲噗嗤大笑:“騙誰呢?柿子吃多傷脾,你是大夫,會不知道?”
“神婆子這張嘴…嘖嘖嘖…得治你。”莫牙一把抱住程渲,就着月色狠狠親了口她的腮幫子。
大門邊,周玥兒看着這對情深意切的愛侶,臉上涌出深深的豔羨。夜色籠罩,壓着她的心口有種說不出的沉意。周玥兒占卜多年,她太熟悉那些不詳的感覺。可即便明知前路叵測,她也是一定要走下去。
就像她在珠翠宮,對受傷的穆陵說的那樣——“殿下…要我爲您做任何事,玥兒都無怨無悔。玥兒連死都願意,何況是…幾滴血爾爾。”
——何況,是幾滴血爾爾。周玥兒擼起衣袖看着手腕上已經凝結成疤的刀口。
殿下,玥兒…終於要嫁給您了。
夜幕下,莫牙拉着程渲的手,時而俯身低語,時而仰面帶笑,周玥兒雖然不知道這對小夫妻天天膩乎着哪裡還有那麼多話說,但還是羨慕的背過身,往自家的少卿府走去。
大集過去,又是霜降,入夜的岳陽長街也少了許多人,街角處,一個挺拔的身影良久駐足,他戴着寬沿的斗笠,遮住了大半邊臉,他凝視着漸近的莫牙和程渲,沉默的緩緩擡起斗笠,露出左臉一道深重刺目的疤痕。
程渲忽的頓住步子,注視着街角看不清臉的那人,拉了拉莫牙的衣角。
莫牙順着看去——“他來了…”
——“五哥…”
莫牙見四下無人,拉着程渲走向穆陵,探頭看着那道疤痕,又掀開斗笠看了眼,“程渲,真是你五哥呢。”莫牙臉上帶着一絲埋怨,“阿妍對我那麼厲害,怎麼不對你使力氣?居然這麼快就把你放出來…”
“沒人能留得住我。”穆陵冷峻發聲,刀子般銳利的眼睛掃過程渲澈靜的臉,“我離開岳陽太久,也該回來了。”
莫牙環顧四周,雖然街上這會兒沒什麼人,但太子大婚在即,夜裡岳陽城還是會有許多輪值的軍士,要是被人發現穆陵…那可真是…撞鬼了。
客棧也是不能帶穆陵去的,雖然自己現在和程渲住一屋,多出那屋要是住進去個生人…多事的掌櫃指定會起疑。客棧人來人往,誰也不是瞎子吶。
——穆陵來的太急,莫牙機靈的腦子急促的轉動着。一個大活人,生的還比旁人英武,岳陽少女見他一眼就要捂胸暈厥…往哪裡藏?
莫牙猛的想起一個地方,黑眼睛動了一動,輕聲道:“程渲,我知道把你五哥安置在哪裡了…”莫牙說着對視向穆陵的星目,帶着些許挑釁,“就是不知道那個地方,殿下你有沒有膽子住下?”
——“閻羅殿我都進去轉了一遭,莫大夫覺得還有我不敢去的地方?”穆陵幽幽挑眉,毫不示弱。
莫牙咬齒一笑,藉着夜色的掩護,三人疾步往某處走去。
程渲認得這座破舊的老宅子——莫牙就是在這裡,恍惚看見了一閃而過的老爹。事實證明,莫牙那天不是眼花,老爹就在這裡出現過,這座荒無人煙的老宅子,應該就是唐曉藏匿老爹的地方。
程渲忍不住看了眼穆陵——要穆陵安置在這裡,確實需要些膽量。
穆陵拔劍砍下滿是鏽跡的鐵鎖,推開門走進老宅,嗅着深宅一股子發黴的氣息,他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厭惡。
莫牙環顧雜草遍佈的院子,深吸了口氣走向西南方的老屋,低頭想了片刻,摸向牆邊的櫃閣,摸出一把火摺子來——果然還在這裡。
莫牙劃開火摺子,點燃老屋桌上的油燈,木桌斑駁老舊,稍稍一按就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他像是認識這個地方,抑或是…這個地方,和他少年離開時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穆陵不做聲的看着莫牙的每一個動作,程渲幾步追上莫牙,仰頭看着屋樑上到處積着的蜘蛛網,“這裡…真是當年老爹和你住下的地方?”
莫牙點頭,“一年才能出來一回,走在街上我是真認不出什麼。不過那回看見老爹在這裡出現,我就暗暗記下,總覺得似曾相識,還有這股子藥味兒,和大寶船上一模一樣…果然,是這裡…老爹當年帶着我匆匆離開,我還有許多好東西落在舊屋裡呢。”
莫牙扒着櫃閣,果不其然從最底下扒出一把滿是灰塵的木劍,莫牙目露驚喜,唰唰幾下耍着把式,歡喜道:“看,我的木劍還在。”
——“莫大夫也會使劍麼?”穆陵低沉道。
莫牙落下心愛的木劍,語氣傲嬌,“我是不會舞刀弄劍什麼的,那是因爲老爹學醫,也沒人教我學武。我要是有個師父,殿下,我的劍法可不會比你差。”
穆陵低笑,“那是肯定,你學什麼便可以學到極致,學醫尚且這樣,何況是練武爾爾。”
莫牙發覺了什麼,緩緩走向屋角,摩挲着斑駁的牆壁若有所思,忽的道:“唐曉也是把老爹關在這裡,如果老爹決意不肯幫他,該是就會死在這屋裡了…”
那堵破牆,表面平坦,但指肚摸去,有一處微微凹進,周圍裂紋盡顯。穆陵記得——刺墨是個羅鍋,後背高高凸起…莫牙說的不錯,唐曉就是把刺墨鎖釦在這個角落,刺墨日夜羅鍋挨着牆壁,滿心忿忿卻是無力逃出…
穆陵想起大寶船上,刺墨冒死給自己留下活路,他的面容奇醜,但有一雙和麪容不相襯的明亮眼睛,那雙眼睛,蘊着感天動地的善良。
神醫刺墨,母妃的故友——他可以在戒備森嚴的深宮裡救走唐曉,多年之後,又在唐曉的毒手下…救下穆陵。
——“刺墨,你話裡帶着蜀音,你認識一個叫蕭非煙的女人麼?”
——“刺墨,母妃要是知道她的孩子都還活着,一定會很高興。”
穆陵閉目低嘆——如今他和唐曉都還活着,母妃,真的會高興麼?
牆角處,殘留着點點血跡,雖然知道老爹現在已經安然無恙,但想到老爹一把年紀,還在這屋裡受唐曉脅迫虐待,莫牙憤怒的攥緊手心,恨不能暴揍唐曉那廝一頓。
莫牙低喘了好一陣,繃直身體,一拳擊在了牆上,“原本幫你,也不過是看不下去,這會子,我和唐曉結的是私仇,他敢虐我老爹,我不拉他下馬讓他原形畢露,我就不是神醫莫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