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沒見着人,估計老頭子上山找豬草去了,女兒呢?槍長挨着屋子尋了一圈,只好把東西弄進了堂屋,跟離開時一樣,不過房子更顯得陳舊,槍長看看四面徒壁,心裡有些酸楚,越發堅定了要有錢,做個有錢人,雖然跟爹沒啥感情,瞧不起他管不住婆娘,但是當年自己也差不多。
再跑到山下把剩下的東西一次就拎了回來,看着餘老婆子吃驚的樣子,槍長煞是得意,就算是農村的勞力起碼也要搬四回,槍長兩趟就搞定怎不人吃驚,餘老婆子的聲音追着槍長大聲喊道:“四清兄弟,電視弄好了要通知一聲哦……”槍長大笑着答應,心裡極是興奮,一回去就把電視給裝上。剛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黑瘦丫頭,眉眼間依稀很像槍長,只是沒有他的臉骨那麼突出,細緻柔和了不少,槍長呆呆地看住眼前的小女孩,她看人的眼神顯得特別驚恐,怯生生的表情讓槍長的眼眶陣陣發緊,熱辣辣的淚水滾滾而出,這是我女兒,這是我閨女!
“丫兒,我是你爹,你……認得我麼?”槍長的聲音哽咽得有些困難,槍長急忙把東西放進堂屋,拉過女兒的手,已經差不多到他耳間了,槍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的神情有些茫然,好像爹和媽這兩個字生來就不認得,從小就只有老爺,老爺打着呼嚕,抽着長呵,咯着痰,總給自己好吃的。
槍長急忙打開箱子,拿出一大包奶糖遞給女孩:“丫兒,我是你爹,這糖給你吃。”女孩看着奶糖,眼裡放出了興奮的光芒,但是不敢伸手去接。“拿着啊,丫兒,拿着,這是爹給你買的。”女孩嘗試着伸手接了過來,心下很是忐忑,生怕這男人要讓自己叫他爸爸,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叫,她覺得這很難爲情,因爲爸爸就是生自己的男人,但別人只給兩分錢一顆的糖,就要叫聲爸爸,她寧可不吃,雖然自己連兩分錢都沒有。槍長看到女兒的神色,眼中的淚水像冒沙的水一樣涌了出來,哭着道:“你不用叫我爸…爸……這糖就是我送你的,你不想叫就不叫,啊…不叫,乖!”女孩看到眼前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心裡一陣悲慟,也跟着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手裡拿着糖,另一手不斷地揩擦臉上的淚水,身上的衣服打了四五個補丁,那補丁的布可是稀奇古怪,黑黑的長髮,被整齊地梳理起來,用橡膠筋扎住。
槍長翻開箱子,把新買的衣服、鞋子、文具全部拿了出來,堆在女孩面前:“丫兒,這是爹給你買的新衣服,還有筆、本子、書包,看看,還有鞋呢,漂亮嗎?”看着女兒被這些漂亮的東西吸引住的神色,槍長由衷地覺得高興,這時門外發出那熟悉的喘氣聲,長長短短,嘿哧嘿哧的聲音,槍長箭步衝了出去,站到父親面前,把老頭嚇了一跳,眯着眼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四清?四……清……你你你…回來了?回來了!”槍長點點頭把父親身上的揹簍接了下來,老頭子衝還在傻站的女孩兒叫道:“丫兒,快快快,這是你爹,你爸爸回家了,你快叫啊,他是你爸,你爸回來了!”
丫兒猶豫了半天才有些吃力地叫了聲:“爸……”槍長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又笑又跳地說道:“爹,丫兒,我回來了,我買了好多東西回來,看看,來來來,你們看看,我買了電視機,VCD,還有接收器,可以看中央臺呢,還有,爹,這是給你的衣服,你拿着!快拿着……”一家三口,高興得整不清思路,槍長把東西分完,然後衝回自己的房間,當年偷的電線和插板,還有一些電工工具,全部都在,他爹一點都沒動過,想想老頭子一個人帶着自己的女兒,拖着病體,硬是撐過了這麼多年,槍長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激自己的父親。他覺得父親是善良的,也是軟弱的,以前自己身上就有父親的這種影子,但是,以後……哼,以後老子不能讓人家騎在頭拉屎。
騰出一張桌子,槍長先把電源接上,他知道農村用電價格貴得離譜,但是老子回來了還在乎這個?打開燈看看,電壓還算穩定,接下來連續兩三個小時,槍長就一直忙着安裝,調試,等電視機裡的廣告鋪天蓋地的閃亮出來時,一家人都樂呵呵地合攏嘴,槍長把贈送的VCD光盤放進去,裡面的一連串喜慶的歌曲從屋子裡飄蕩而出,瞬間即傳遍了四周,驚動了幾隻土狗嚎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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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長將四條上好的香菸,和四瓶盒裝的麴酒,一一拿將出來,擺在陳蒼書的眼前,嘴裡平淡地說:“豪言壯語我以前說了不少,我是陳家出的第一個勞改犯,這是事實,丟了姓陳的臉!我不指望別人能寬容我,善待我。大爺,打小就你對我好,我無以爲報,這點東西只能聊表心意,希望大爺你能健康長壽,事事如意。”
陳蒼書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聽得出來,槍長說的話很有水平,看來這幾年牢沒有白蹲,事實已經存在了,再說什麼責備的話也顯得多餘。“四清,事情已經發生了,多說無益,跟我談談你的想法。”
槍長仔細地思考了一會兒才道:“不瞞大爺,我在裡邊也學了不少手藝,要混口飯吃不是什麼難事,我在裡邊結識了幾個好朋友,承蒙他們瞧得起,有個老爺子送了一筆錢,我把家裡的事情處理一下,還是要出去,就是家裡的一老一小讓我放心不下。”
陳蒼書點點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爹跟我的是兄弟,照應他們沒話說,我家裡也安裝了電話,在外面有什麼事打個電話就行了。你……你不準備找個媳婦兒嗎?”
槍長笑道:“呵呵,這事兒不急,對我來說現在頭等大事莫過於掙錢,我想等一兩年,在外邊安定下來把父親和女兒都接出去,我不想讓他們受苦了。”
陳蒼書聽到槍長如此自信的表白,有些吃不準,帶着疑惑問道:“大爺有一件事想交待你:這牢坐一次就行了,錢是掙不完的,也不是萬能的。你明白大爺的意思。”
槍長自豪地說:“大爺放心,我現在對法律知道得很清楚,所謂君子有所爲,有所不爲,盜亦有道。這些道理我清楚。”
陳蒼書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對了,你的丫頭兒還沒有開始上學,前年我就讓六妹兒帶她去,可是……唉,你家的情況如此,你爹一人實在苦不起了,現在你回來了,得趕緊的讓她上學。哦,六妹現在是代課老師,她幫你辦入學手續就行了。”
槍長對於女兒有萬萬千千的歉疚,對於陳蒼書的提意非常樂意,這些事情他爹也提過,“丫兒還沒有學名,按我們的規矩,女孩子沒上學的不能有大名,大爺你看,現在丫兒打算上學了,你是不是幫她取個名字?”陳蒼書沉吟片段,整理着思路道:“女孩不帶字輩兒,我看取個菊字吧,陳菊,傲菊迎秋,小名ju花吧。”槍長思索了一下,覺得這名字不錯,也點頭認可了,這時屋外響起了三姐那熟悉的聲音:“四清!你真的回來了?”槍長趕緊站起來,他爹說這些年三姐沒少照屋裡,這次採辦物品也沒想到這層,跟陳蒼書家人好一陣熱鬧後,槍長把三姐叫到屋外,心裡很是沉重,看着三姐佈滿喜色的臉孔,槍長從懷裡拿出五千元來,慎重無比地交給三姐:“我離開的日子,三姐照顧丫兒,我感激你,你是我親姐!這錢你留着,我不敢拿給我爹,就當是他們的生活費和丫兒的書學費,等我在外邊站住了腳再來接他們。弟弟麻煩三姐了!”三姐那胖胖的臉上神色複雜,眼中的淚珠轉動起來,想想這兄弟吃了多少苦:“四清,姐不會說話,但是聽得出來,你變了,變得有本事了。姐爲你高興,也不指望你將來掙到大錢,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就好,聽姐的話,別再幹傻事了,你要多爲一老一小着想。”槍長點着頭,嗓眼兒很堵,三姐接過錢,無比慎重地揣入懷中。
剛要離開陳蒼書家,就看到六妹兒那略帶麻子臉出現在眼前,兩人就像鬥雞一般的對視的半晌,六妹兒才搖着頭笑道:“四清哥,我還以爲你是上大學回來了,剛纔還不敢認,看你氣質,怎麼都像個大知識分子。走啊,屋裡坐。”
槍長大笑道:“六妹,你別打擊我了,勞改犯就是勞改犯,什麼知識分子喲。倒是你現在成了人民教師。還沒問你找到哪個婆家了?”心裡極爲受用,看樣子這小丫頭還挺識貨,不愧多喝了兩天的墨水。
三姐插嘴道:“就是那殺豬的胡老刀唄,也不知她是怎麼想的,死活把人家胡老刀弄離婚了,爲這我們一家可鬥爭了好久?”
槍長心裡吃驚,當年偷聽的野男女還真成了一家?!又想起胡老刀那門板一樣的身材,還有那句永遠也忘不掉的“六妹,脫了!”如今想來,當時那句話真的充滿了男人的威嚴和霸道,想不到一個殺豬屠狗之輩也有如此的男人氣概,但也只能在女人面前猖狂一二。
嘴上倒是沒歇着:“恭喜六妹,有情人終成眷屬!嚮往自由戀愛,這是年青人的權利嘛,幸福可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我支持六妹。”
六妹堆起可愛的笑容對槍長道:“晚了!咱們早把生米煮成了熟飯,由不得他們不同意,呵呵。”
推拒了兩姐妹的挽留,槍長回家,把丫兒叫到面前,認真地說:“丫兒,你有名字了,記住,將來上學你就一直用這個名字,陳菊!ju花的菊,你的小名兒就叫ju花,喜歡嗎?”
丫兒極爲懂事的點點頭,改名的事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意義,怎麼叫都行,這些天跟槍長在一起,她開始慢慢地喜歡這個爸爸,給她講很多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還有外邊的世界,爸爸說將來要帶她到城裡,還要教她說外國人的話,跟城裡的孩子一起學習。但是她有些害怕,怕跟着這個爸爸去吃苦,在家裡已經很苦了,每天都要做事,很多的事。
槍長見ju花沒什麼反應,知道名字對於她來說,還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在這裡男尊女卑的觀念還很濃厚,但是槍長現在很肯定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女兒了,也平生第一回體會到了父親的快樂,硃紅已經成爲了遙遠的過去,但是那片玉米林至今仍然保留在腦海深處,沒有一點褪色的痕跡。
算算時間,回家差不多一個星期,再呆幾天應該要出去了,去幫牢裡的朋友了完心願,去看看王大明的妹妹,還要去幫陳放嵐上墳磕頭,再去找龍成江,幫歐陽老夫子寫一篇論文發表。這些天跟ju花在一起,槍長盡力地幫着把家裡的事做完,再請了幾個泥水匠人,把房子好好地修葺一番,買了大米,再從居住在高山的苦寒人家請了個老實的農民到家裡幫忙,期間抽空去派出所把手續辦了,少不得又是一番“好好做人,改過自新……”的政治教育。想起當年的招供,槍長爲之苦笑不已,特別是看到那個老公安,那老頭看自己的眼神特別曖mei,唉,有些是記錄在案的。
身份證有效期是二十年,還能將就着用,但是如果將來行事肯定不方便,打定主意到縣城去呆一段日子,把電腦操作整熟。槍長一直沒到張三家去,也沒到張春家去,聽說張春年前就要結婚,跟一個外地的打工仔,自從槍長坐牢後兩母女就跟着張三出去打工,一年後張春媽也跟當年臭罵過槍長的包工頭結婚了,“兩套舊傢什,一個新家庭。”嘿嘿,倒也般配之極。只是可惜了那細皮兒肉的老孃們,想起張春,想起當年在水潭中扮水鬼的香豔刺激,槍長不禁有些懷念,心裡真想跑去看看被自己弄過後的張春,想必現在出落得更加美麗吧。嘿嘿,說不定經過自己的提前操作,發育得很豐滿呢?
陳蒼書覺得槍長變了,槍長再不是以前那齷齪的外形,再不是以前那倭縮的樣子,神情舉止間,透出一種穩重的,深沉的感覺,談吐間旁徵博引,古今中外都有涉及,見識也寬廣了,看來這八年牢反倒成了好事,改頭換面,脫胎換骨呀!陳蒼書一閒下來就想找槍長聊天,從槍長的嘴裡總能找到知己的感覺,相互間的關係好像不是長輩與晚輩,就像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老夥計,陳蒼書知道槍長再也不是池中物,對此相當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