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玩的開心點
段凜澈遠遠的便看見小鏡月撅着屁股反趴在鞦韆上,羅裙隨着鞦韆的晃動在地上劃出一道道拖痕,烏黑的髮髻倒垂在身前,遠遠看去如同一個做工精良沒有生命的布偶,被隨意的搭在鞦韆上。
“鏡月--”段凜澈走到鞦韆跟前,從沒指望鏡月會有公主威儀。
小鏡月跟本就沒發現段凜澈走近,被這一聲輕呼,驚的自鞦韆上跌坐在地,仰着頭看着段凜澈,髮髻散亂在頭頂,一雙烏溜溜的鳳眸裡滿是迷茫,咋一看竟帶着小可憐似的委屈:“兒臣,見過父皇!”
突然這麼有禮?!段凜澈詫異的挑了挑眉,低頭打量着小鏡月。
小鏡月脆生生的聲音裡夾着委屈,像是在控訴着什麼,烏溜溜的鳳眸裡泛着氤氳,凌亂的髮絲下,粉嘟嘟的小臉像能捏出汁的蜜桃,粉嫩的小嘴微微的撅着。
每次看到鏡月,段凜澈都會將她當做小小的蘇紫衣,似乎能通過對鏡月的寵愛融入到蘇紫衣童年的時光裡去,參與到她那些自己不曾倒過的歲月裡。
段凜澈伸手將小鏡月抱在懷裡,雖然已經八歲,可小鏡月長的比普通的孩子慢些,看起來也就六歲左右的樣子,被段凜澈抱在懷裡更覺得嬌小了些。
段凜澈將小鏡月的髮絲順至身後,捏了捏那粉嫩細滑的如上等澱粉的臉蛋,低聲道:“知道父皇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嗎?”
掙扎的要下地的小鏡月身子一頓,壓不住好奇的看向段凜澈,卻咬着下脣不肯開口詢問,滿眼都是一句:什麼事?
“錯過了你自出生到回來的那四年時光!”段凜澈盯着小鏡月的雙眸,很認真的說道:“所以,父皇這些日子天天守着你皇弟,想象你當時是什麼樣子,可是父皇突然發現,若是這樣,豈不是又錯過了你現在的成長過程,在父皇心裡,你、你皇弟、你母后對父皇后一樣重要!”
小鏡月用力的抽着氣,霧氣凝結在眼底晃動着,這些日子還以爲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歡自己了,自己像被拋棄了一樣,小小的心裡全是委屈和不安,小鏡月用力的咬着下脣,待鬆開嘴脣時,粉嫩的小嘴似塗了蜜般晶瑩粉亮:“你爲什麼不早點找到我們,帶我和母后回來!”
段凜澈輕聲一嘆:“我以爲你母后死了,段千黎、夜小愛和蘇譽冉阻擋了所有你母后的消息!”
小鏡月聞言,鳳眸一眯,用力的抿着粉脣,眸子裡多了份危險!
這表情段凜澈太熟悉了!
段凜澈壓住翹起的嘴角,眸底隨即劃過一道狡黠,隨即輕聲一嘆,語調裡多了份無奈:“無論怎麼樣,他們都是我們的親人,父皇也不好多做懲責,算起來四年了,也該給他們指婚了!”
段凜澈說完自懷裡掏出三個明黃色的絹布:“這是三道空白的指婚聖旨,父皇就交給你了。”
放下小鏡月,段凜澈將聖旨‘慎重’放在小鏡月手裡,伸手摸了摸小鏡月的頭,低聲叮囑道:“玩的開心點!”
小鏡月粉嫩的小嘴微微一勾,將聖旨往懷裡一塞,仰頭時小臉上掛着萌翻了的甜笑,衝段凜澈眨了眨眼道:“父皇放心,玩不死人的!”
“那就好!”段凜澈很放心的應聲道,隨即拉着小鏡月道:“走吧,你母后大約也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去迎接你皇祖母回宮。”
一輛普通人家使用的寬車軸青布簾馬車,踏着沿路的紅毯駛向宮門前--
相比較迎接隊伍的浩大,薛太后這遊歷的馬車顯得有些寒酸了,兩個護衛兼車伕,兩個貼身的姑姑,馬車簡單的無一點多餘的裝飾。
便是如此薛太后仍如踏光而至般昂首闊步的下了馬車,腳上一雙千層底,一身青色的尼姑服,脖子上掛着一串佛珠,單手立掌於胸前,一臉出家人纔有的清心寡慾面色祥和,和段凜澈極像的鳳眸裡淡然無波,只是在不經意側首時,眼裡快速的閃過一絲和此刻的莊嚴截然相反的戲謔,一頭烏黑髮髻只簡單的束在身後,沒有之前繁瑣的髮髻反倒更覺得年輕了不少,尤其是比之在宮中時總是蒼白的臉色,此刻的薛太后雖黑了些卻面色紅潤的如同少女般泛着瑩潤的光澤。
說起薛太后的頭髮,大夏朝百姓都知道那是當今皇上賢孝的證明,皇上不得已答應薛太后出家遊歷各地後,在薛太后門前跪了三天三夜才讓薛太后答應不剃度,帶髮修行的。
而實際上,只有段凜澈和蘇紫衣知道,薛太后想離開皇宮前,翹着蘭花指提着及膝髮尾對前來請安的段凜澈說道:“兒呀,我什麼都能捨下,唯有這一頭烏髮不捨得剪去,你看着辦吧!”
於是纔有了段凜澈跪地三天三夜,薛太后勉爲其難帶髮修行的典故!
這年頭當孝子也是不容易的!
段凜澈一手拉着小鏡月,一手扶着蘇紫衣快步迎了上去:“恭迎母后回宮!”
身後百官跪拜,十里長街上密密麻麻跪滿了人,齊聲高喝:“恭迎皇太后回宮!”
薛太后眉頭幾不可查的挑了挑,隨即便蹲下來接住那衝過來的小人兒,眼裡便再沒有別的了。
“皇祖母--”小鏡月一躍衝進薛太后懷裡,仰頭甜笑着道,雖和薛太后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可薛太后每到一個地方便會捎來那些好玩的、有趣的玩意給她,溜鬚一下是必要的:“鏡月好想你!”
薛太后聞言鳳眸不自覺彎成了月牙,裂嘴笑出了聲,身後的姑姑咳了一下,薛太后纔想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身不是什麼皇太后!”說着忍不住捏了把小鏡月粉嫩嫩小臉,那細滑的手感,讓薛太后把持不住的又捏了兩下,小鏡月忍着痛甜聲叫着皇祖母的表情,讓薛太后一下子甜到了心裡,壓低聲音道:“以後就叫我祖母就行了!祖母也太想你了!來--,親祖母一下!”
身後負責提醒的姑姑不由的翻了個白眼:得,六根未淨!
永安侯未封侯前曾是惠州護疆大臣,惠州貼近蒙古族,薛太后便是在惠州長大,自小便策馬揚鞭在草原之界,骨子裡帶着一份蒙古族人的豪爽和桀驁不馴,爲了家族的安危入了宮等於是飛鷹斷了翅,爲了能遠離宮中的爭鬥,那樣豪爽的性子還要終日裝病,可想而知這其中的束縛,這也是永安侯一直對這個女兒深感內疚的原因。
得了小鏡月的香吻,薛太后更是笑的合不攏嘴,好在段凜澈和蘇紫衣料到如此,先頭就上前遮了身後百官的視線。
蘇紫衣將懷裡的襁褓遞給薛太后,擡頭時看向薛太后身後--
冷成古一身青衫,腰上掛着御賜長刀,俊朗的眉目裡掛着淡淡的笑意,見蘇紫衣看過來,衝蘇紫衣抱拳頷首。
冷成古恢復後,拒絕了段凜澈的封將,執意要離開,也許在他心裡,仍舊接受不了柳幕風就是蘇紫衣的事實,反倒是對小鏡月感情要比對蘇紫衣深厚些,便是爲薛太后當護衛的事,也是小鏡月相求才肯變相的留下來的。
一行人一路浩浩蕩蕩的回了宮,入宮便見段昶梓牽着藍月儀的手等在承安門前,藍月儀沒戴面紗,嘴角掛着淡雅的笑,微側着身站在段昶梓身側。
段凜澈爲段昶梓另建了一座翠微宮,爲了淡化對朝政的影響,若非必要段昶梓幾乎不入宮,反倒經常帶着藍月儀遊山玩水的逍遙自在。
所以今日必是要在這特殊的時候,爲藍月儀的身份正名了!
段凜澈臉色有些鐵青,眸子裡多了份凌厲,與段昶梓視線相對時,各自都能感覺到對方眼裡的執着和一觸即發的怒意。
段凜澈伸手拉住蘇紫衣的手,察覺到蘇紫衣手心裡的汗,段凜澈擰了擰眉頭,執意拉着蘇紫衣邁前兩步,衝段昶梓頷首道:“兒臣見過父皇,有什麼事,‘朕’願在御書房謹聽父皇教誨。”
段凜澈故意將那句‘朕’加重了語氣。
段昶梓卻似鐵了心,眸底一道鋒芒一縱而逝。
藍月儀臉色微變,神色不安的側過頭,這個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小三,仗着男人撐腰來尋原配麻煩的,無論什麼理由,自己的身份終究是不光彩的,之前那麼多年未接受段昶梓也是這個坎過不去,直接觸了自己的道德底線,今日如果對方不是薛縈紆,自己打死也不會來的。
察覺到藍月儀有退縮之意,段昶梓狹長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臉色更冷了三分,視線直接迎向一身尼姑服的薛縈紆,開口只淡淡的說了三個字:“回來了?!”
“阿彌陀佛--”薛太后緩步上前,雙手合十於胸前,衝段昶梓欠身便要相跪--
段凜澈伸手要攔,卻被薛太后用力甩開,薛太后眸子裡的堅定和警告讓段凜澈伸出的手頓住了半空。
藍月儀上前阻止也被薛太后推開。
“民女薛縈紆叩見太上皇、叩見娘娘!”薛太后跪地欠身道。
薛太后要跪時,周圍便是再多的人,也在這一刻靜若虛谷,聽聞薛太后的自稱和參拜,周圍提着心的大臣們都鬆了口氣。
薛太后帶髮修行,卻自稱民女,很顯然,先一步便是要撇開和太上皇的關係了,只要薛太后能撇的開這一點,再多的不妥和尷尬也會迎刃而解,只是以皇上的孝心怎麼會允許將來薛太后不能入皇陵,以太后之封殯葬?!
藍月儀緊忙側身讓開薛太后的跪拜,聲音焦急:“受不得!”側頭看向段昶梓,眸子裡帶着一份不安和請求。
段昶梓穩站於薛太后身前,深藍色的長袍衣袂處的銀絲繡飛龍垂在薛太后身前,低頭看着薛太后片刻,纔開口道:“起來吧!”
藍月儀緊忙上前扶起薛太后,低聲道:“縈紆,你這是何必!”
段昶梓不去看段凜澈帶着怒意的雙眸,直視着薛縈紆,許久眼底的鋒芒才緩緩回落:“這一跪,你我算是兩清了。”
薛太后聞言面色一鬆,似乎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多謝太上皇開恩!”
藍月儀側頭不解的看着段昶梓,見段昶梓沒有要解釋的一絲,隨即甩開他的手,上前拉住薛貴妃的手道:“一直沒來得及謝你的救命之恩,當年若非縈紆你相助,我第一次入宮便難以活着出宮的!”
藍月儀說完便要行禮,薛太后緊忙一把拉住,隨即開口道:“若非如此,何以所有害你的家族都死的死、發配的發配,唯有我永安侯府仍得以在太上皇眼皮底下苟活着。”
藍月儀一愣,段凜澈和蘇紫衣也隨即吃驚的對視一眼,薛太后的話雖不多,可很顯然透露了一個信息,當年害藍月儀的人,永安侯府也有份,之所以別的府邸都被段昶梓先後處置了,獨獨留下了永安侯府,就是因爲薛太后當初救了藍月儀一命。
段昶梓諷刺的一笑,視線在段凜澈臉上快速的掃過,看向薛太后時接着道:“你救了月儀一命,我放過你的家人,早已經相抵!你今日一跪,是還我馮冠山上四年囚困!”
段昶梓說完拉起藍月儀的手,瞧着她眼裡的不解和責怪,凝眉無奈的一嘆開口道:“你只要記住,你這輩子只欠我的,除此之外,誰都不欠!”
說完,段昶梓側頭再次看了段凜澈一眼,隨即拂袖轉身,廣袖甩出一道凌厲!
一回到御書房,段凜澈便開口道:“帶段必過來見朕!”
居然憑空而出,應聲而退,片刻功夫,便帶着段必進了御書房。
四年前一別,今天是第一次召見段必,自安排段必保護段昶梓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之前論功行賞時,他推脫身體受殘不能見駕,一推就是四年。
段必依舊一臉冷峻,只是眉目見多了些不得志的清愁,單手不自覺的扶着右腿,一步一瘸的走了進來,跪拜時帶着身形不穩的踉蹌:“叩見皇上,罪臣身形有失,恐擾聖駕,請皇上恕罪。”
段凜澈眯着鳳眸坐在寬大的龍椅上,單肘支着雕飛龍的案桌子,視線落在段必臉上如翻滾的暗涌帶着冷冽的鋒芒,擡手時掃過龍案上的奏摺,奏摺噼裡啪啦掉了一地。
“怎麼將朕的父皇救出馮冠山的?”
段凜澈開口問時,冰冷的語調帶出周圍一陣寒意,饒是麒麟衛都統出身的段必,心頭也不由的輕顫了一下。
段必俯身叩首道:“啓稟皇上,臣奉皇上之命保護太上皇安危,在南賀國主將太上皇押至馮冠山時,臣和十幾個麒麟衛一直暗中跟隨,幾次都有機會將太上皇救走,可太上皇因爲藍娘娘仍落在南賀國主手裡而執意不肯離開,直到南賀國主用解藥控制主了藍娘娘,纔將藍娘娘送到了太上皇身邊,臣本想着找機會將太上皇和藍娘娘一併救出來,可是……”
段必說到這,眼裡閃過一絲憤恨和傷痛,語調也微不可查的輕顫了一下:“永安侯派了暗衛到馮冠山,以皇上的名義讓臣等殺掉太上皇,確保大夏朝朝政統一、皇室無二主,可臣領的皇命是保護太上皇的安危,自不能從命!可再好的防務也架不住敵我不分的攻擊,在南賀國護衛和永安侯府暗衛的一起攻擊下,十幾個麒麟衛到最後就剩下了臣一人。”
想起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死時的慘狀,段必聲線發緊,用力咳了幾下才接着道:“幸而不辱使命,在南賀國主炸掉斷橋時救下了太上皇和藍娘娘,直到麒麟衛再次入山才護着太上皇下了山。”
隨着段必的話,段凜澈的眉頭越鎖越緊,段必這番話說的雖簡單,可段凜澈能想象到那十幾個麒麟衛死的有多冤枉,那四年,段必必然活的比個野人還不如:“爲什麼不告訴朕?!”
段必擡頭看了段凜澈一眼,隨即開口道:“回皇上,太上皇不讓屬下說!”
“原來懷疑朕了?!”段凜澈嘴角抿成了一條線,聲音似自牙縫裡擠出來的。
段必聞言身子俯的更低,眸子裡帶着猶豫,許久纔再次開口道:“皇上,臣不能對皇上有所隱瞞,也不能違抗太上皇的命令,所以臣……”
“所以你就傷了自己的腿,迴避這件事?!一避就是四年?”段凜澈冷冽的視線落在段必臉上,隨即站起身子繞過龍案駐足在段必面前,自上而下的俯瞰着他,聲音一點一滴的冷入骨頭裡:“今日爲什麼又說了?”
段必仰頭看向段凜澈:“皇上若問,無論什麼時候臣都會據實以告,無論是四年前還是現在。”
“你在怪朕沒有及早過問你‘自殘’的原因了?”段凜澈說完擡腳踹在段必胸口,衣袂落,段必吐血倒於地。
段必拭去嘴角的鮮血,仍舊艱難的擡起右腿跪姿端正的坦然道:“臣不敢,太上皇懷疑皇上弒父以保江山社稷之安穩,臣也如此,所以不敢壞皇上之大事!”
以自殘蟄伏在太上皇身邊,只要確定皇上真有弒父的心,無須別人動手!這就是段必,執着、忠心卻不盲目。
段凜澈擡起的腳頓在段必胸前,目光對上段必執着而堅定的雙眸,腦子裡突然就想起一個人來--秦天冠!
第一次見秦天冠時,他的眸光也是如此,堅定而執着,同樣是以服從命令爲天職的軍人,他卻總能在執行命令之中把握自己的原則,必要時帶着將在外不受軍令的反擊,面相斯文,骨子裡卻沸騰着不馴的熱血。
“滾--”段凜澈收腳、甩袖、負手而立:“着聶輕塵看看他的腿,治好了去邊關領兵殺敵,不殺光進犯之敵不用回京了!”
段必驚訝的擡起頭,本以爲今日領的必是死罪,卻不想:“臣……,臣……謝主隆恩……”
段必退下後,段凜澈轉身再次回到龍案前:“宣永安侯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