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皇城,承運殿。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所有的大臣,包括帳前軍總參議高弘圖,翰林學士侯恂,司禮監秉筆太監高起潛在內,全都滿臉驚訝,一言不發。因爲他們仨也沒想到朱由檢會突然提出清查四川省土地的要求!
四川是個大省,而且還素稱天府,耕地面積是不可能少的。根據後世的測量,四川盆地底部(不包括周圍的山地)面積就有16萬平方公里,而四川盆地的核心成都平原則有1.88平方公里。那麼大的一個盆地,在冊的田畝總算只有1348萬畝,擱在明初還能往蒙古大屠殺上推——蒙古人把四川殺成了白地,而四川全境淪陷到紅巾軍大起義之間只有六十多年,人口來不及恢復,所以沒有開闢多少耕地,也是正常的。可是在明朝統治四川二百多年後,還只有1348萬畝就是四川人集體欺君啊!這怎麼可能?
更可恨的是朱由檢上輩子還真信了,直到流寇入川后清查出五六千萬畝土地,這才讓崇禎有一種受到侮辱的感覺。這幫四川人也太黑了,你有六千萬畝隱個一千萬畝,上報五千萬畝也就罷了,怎麼能只報一千三百多萬呢?這逃稅逃的也太開心了吧?
其實黑成這樣對四川人自己也沒好處。如果他們按照五千萬畝的標準交稅,一年怎麼都能有四百萬的稅,這就比原本的稅額多了三百萬。
一年三百萬的糧餉能養10萬大兵啊!
這筆錢糧如果給了秦良玉、孫傳庭、盧象升他們仨,多練10萬白杆軍、秦軍、天雄軍這樣的部隊,流寇還能打進四川?還能把四川人都變成農奴壓迫?
所以朱由檢這輩子在整完北直隸八府後,第二個要整頓的就是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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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四川人不是說只有1348萬畝嗎?
好!
現在就查一查!
在場的四川省的官員當然都知道四川隱田多了,他們雖然不是什麼好官,但也沒糊塗到轄區內大約有多少土地都不知道的地步。
可是四川隱田問題也不是一兩年了,那是一百多年的弊政,已經到了“祖傳弊政”的地步,哪兒能說改就改了?
“秦一鵬!”朱由檢這時喚了新上任的四川左布政使的名字。
“萬歲爺,臣在!”秦一鵬是硬着頭皮站出來的,他是陝西人,當然知道家鄉這幾年苦成啥樣了!
種地這門營生就是靠天吃飯,陝西那邊連着幾年乾旱,今年雖然有所緩解,但總體上還是非常困難的。而且連續乾旱之後很容易出現洪水,到時候更要民不聊生了。
不能聊生的民要麼是造反,要麼就得去別處謀生了。身爲陝西省的官僚地主階級,秦一鵬當然不希望自己老家的饑民反成一片,所以他是希望陝西饑民有多遠走多遠的......
而四川看來是個好去處!由於奢安二賊的禍害,四川許多地方的人口的確減少了許多,也有了許多荒廢的土地,如果再算上人口損失同樣嚴重的貴州,吸納個一二百萬陝西饑民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四川吸納陝西饑民不等於能把四川的土地分給陝西人啊!
“你是左佈政,”朱由檢道,“又是陝西人。你說吧,四川這邊大約有多少荒地?能再容下20萬戶陝西饑民嗎?”
這其實是朱由檢在“要”土地,一戶饑民按照五口之家算,分個20畝“荒地”就足夠了(這些土地當然是要交租子的),那麼總共就是400萬畝。不到四川盆地實際耕地面積的十分之一。
只要四川地主階級能拿出這個數目的“荒地”,朱由檢就暫時不問四川到底有多少土地了。
畢竟這四川還不是北直隸,朱由檢的控制能力沒那麼強。
而且他現在已經拿到了蜀王的王莊,如果再能拿下400萬畝“荒地”分給陝西饑民。將來這兩部分的土地,大約就能上交至少300萬兩(石)的租子給朱由檢——“荒地”當然沒有成都平原的水田那麼肥,一畝能到手兩鬥半的租就不錯了。再加上原本的108萬田稅,一年也能有400餘萬,南直隸也才六百多萬啊!
“萬歲爺,”秦一鵬搖搖頭,“四川在冊的田畝數額只有一千三百多萬畝,恐怕拿不出可以安置20萬戶陝人的土地啊!”
“張論,你說呢?”朱由檢又把皮球踢給了四川巡撫。
張論是河南光州人,雖然河南去年也旱得厲害,但是今年的情況已經有所改善。而且光州位於淮河流域,淮河這幾十年水患越來越嚴重,雨水少一點反而有利。
另外,陝西農民起義的危險已經被朱由檢化解了大半,這讓身爲河南官僚地主階級的張論比較放心。
“萬歲爺,四川雖然號稱天府,但是山地多,平地少......”
“張鶴鳴,你說呢?”
“陛下,”張鶴鳴道,“臣老矣,如果雲貴川大局已定,也該告老還鄉了。”
朱由檢看了看張鶴鳴,的確老了!他是嘉靖三十年生人,今年都81歲了,的確該回家養老了。
“朕準你告老,”朱由檢頓了頓,“不過你也得和朕說實話,朕能在四川查出四五千萬畝田土嗎?”
“什麼?四五千萬畝......”張鶴鳴非常驚訝的看着朱由檢。
朱由檢道:“朕知道四川有多少大!老先生,你既然要隱退了,那就最後和朕說一句實話吧,朕保你容休之後,平安喜樂。”
張鶴鳴苦苦一笑:“萬歲爺,臣老矣,垂暮之人有何喜樂?不過臣自萬曆十八年高中進士以來,爲官四十餘載,又位極人臣,實受大恩,自當知無不言。這四川多隱田是官場皆知之事,但是要查出來,的確不大容易。除非陛下坐鎮四川一兩年,親自督查此事,或者在將來派太子來查。
否則四川山高路遠,朝廷鞭長莫及,流官又不願意得罪鄉賢,爲士林所恨,還不是能拖就拖啊。這孟子不都說了:爲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咱大明的許多地方,明着看是朝廷的官在管,實際上還是巨室的天下!當官的不過帶着三五隨從,能拿這些巨室怎麼樣?”
老頭子的確說了大實話!
大明朝就是和士大夫共天下的!
而這種“共天下”,其實也是無奈之選。
因爲皇權真的不可能完全下鄉!在北直隸八府,朱由檢的皇權看着很厲害,但是在四川這裡就不行。
當然,朱由檢現在人在四川,當然能辦成一點事情。可他不能在四川當劉備啊!
而他一走,靠那些帶着幾個從人上任的文官,怎麼可能查得清楚?
就算當官的肯查,下面的胥吏呢?他們都是巨室豪門的走狗,會幫着當官的去查?
如果想讓當官的有控制胥吏和地方放的能力,就必須授予重權——比如授予地方官相當大的兵權和人事權,讓他們開府建衙,自闢僚屬,掌握大軍。
但是讓這樣的地方大員掌握四川,朱由檢能放心嗎?
朱由檢點點頭,嘆道:“看來昔日太祖高皇帝以塞君鎮四方,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太祖高皇帝不信任武將,不放心文官,也只有依靠兒子們去監察地方了。”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皇權能夠有效控制的地方是有限的,通常情況下,越是遠離權力中心,皇權的效力就越差。
而皇權的控制力越差,皇帝就越不能給地方督撫下放很大的權限,讓他們成爲一個可以有效控制地方的權力中心,否則就容易出現割據和內戰。
這就是個兩難之局啊!
不過這難不倒朱由檢,因爲他手裡還有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