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您淺着點兒,我深着點兒,楊三哥,咱倆一醉方休!”
虎牙山下的虎牙鎮內,一處小酒館內,今年二十五六年紀還沒媳婦的王四虎,給自己的好兄弟楊三寶斟了一碗酒,又給自己滿上。
楊三寶比王四虎年長一歲,也是個光棍。兩人一塊兒在虎牙鎮上念過私塾,又一塊兒去荊州府考小學考書院,後來兩人的家庭又因爲同一場穀賤傷農之害而破產,失去了全部的土地,從小康的自耕之家淪爲了僱農僱工之家......因爲打小就熟識,而且經歷遭遇相同,所以兩人就成了好友,常常聚在一起吃酒閒聊。
楊三寶比較老實,家裡破產後就給虎牙鎮的首富丁扒皮丁士驤扛長工還債——楊家當年種田虧了本,又不願意把闖王分給他們家的土地賣出去還欠錢莊的債,於是就找丁首富借了筆高利貸,想要再搏一把。
結果第二年又遇上一場山洪暴發,淹了他家的土地,雖然在山洪過後,楊家三父子及時進行了補種,但是還是蒙受了不小的損失......不僅土地沒有保住,還欠了丁扒皮家一筆還不完的高利貸。
而楊三寶雖然念過幾年私塾,但是卻沒什麼謀生的手藝,就會種地。而且爲人又老實,不敢外出闖蕩,只好給丁扒皮家扛十年長工還債。
王四虎心思則活絡一些,他家裡的情況也好一點,只是破落,並沒有欠下高利貸,所以他就去荊州城謀生,還找了個跑船的活兒,跟着江船去過不少地方,也算見多識廣。他每年就是年節前纔回虎牙鎮家鄉,正月十五以後就會離開,今年也不例外。
回到家鄉後的第二天,王四虎就神神秘秘的到了丁家大宅,拉着正趴在牆頭上看着從荊州女校放假回家的丁大小姐發呆的楊三寶出門喝酒......兩人找了個小酒館,弄了一碟鹽豆,一盤豆腐,加上兩壺濁酒,就喝了起來。
他們找到這家小酒館位於虎牙鎮的長江碼頭附近,平日裡生意不錯,常有路過的船伕和旅客在這喝幾盅,但是臨近年關時就清淡了,除了楊三寶和王四虎哥倆,就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張秀才在買醉。
這個張秀才也是個淪落人,他家本來是虎牙鎮的首富,那個丁扒皮丁首富本是他家的管家,替他家管着幾千畝田的家業。而張秀才和他的老爸張老秀才都是讀書人,一門心思用在舉業上。如果不是李自成跑來均田,張家根本不會敗落。
如果不是朱皇帝改了科舉的規矩,不再講究八股文章,又取消了秀才和舉人的功名,以張秀才的文章多半還能重整家業。
可惜,張秀才的命實在不好,挺大一才子就這樣淪落了半生,成了虎牙鎮上人見人嫌的醉鬼張。
這會兒已經過了飯點,除了楊三寶、王四虎和醉鬼張,小小的酒館廳堂裡就沒別人了,連酒館的老闆和夥計都去後廚忙活了。小酒館大過年的沒生意,但是鎮上的丁首富心情大好,要在年三十大擺流水宴,慶祝他那個長得跟小妖精似的的閨女拿到了金陵女大的報考資格......所以鎮上大大小小的酒館都接到了生意,有的好忙活了!
幾杯濁酒下肚,王四虎四下看看,發現除了個醉鬼就再無他人,便摸出了一張傳貼遞給了楊三寶。
“楊三哥,你看看這個!”
楊三寶接過傳貼瞄了兩眼,頓時臉色大變,驚呼了起來:“什麼?闖,闖王要回來了?”
他說話的聲音響了一點,王四虎連忙捂了捂嘴,然後又緊張兮兮的望了一眼醉鬼張,醉鬼張好像已經醉過去了,還發出打鼾的聲音。
王四虎這才放了心,壓低聲音對楊三寶道:“三哥,大順朝剛剛換了新闖王,改元東平大興,還出屯永安宮......看來是要東征暴明,掃平天下,給咱們窮苦人做主了!”
“做什麼主?”楊三寶問。
“當然是再分田地了!”王四虎道,“咱們荊州府這裡的苦人早就盼着這一天了!”
“分了又怎樣?”楊三寶嘆了口氣,“該守不住的還是守不住......這20年來,咱們虎牙山下至少半數人家都破落了,也就是那些奸詐的,會算計的,會和武漢的奸商勾結的發達了!”
他說的也是實情!
現在無商不奸的時代啊!
朱皇帝通過檢地清田和廢除士大夫免稅特權,將種地變成了一門生意之後,新的問題就接踵而至了——是生意就沒有穩賺不賠的,是生意就必然存在爾虞我詐的欺騙,是生意就必然存在各種讓人破產的陷阱和誘惑......所以在闖王治下實現了均田的荊州府,在短短的20年後,就再次變得貧富不均,再一次出現了土地的大量集中。
以虎牙鎮爲例,當年分到土地的農戶,已經有半數破落了,不是賣掉了全部土地,就是賣掉了部分土地。
而餘下的農戶中,又有幾家發達興盛起來,其中最有錢的就是昔日張秀才家的管家丁扒皮丁士驤。雖然在20年前,大家的起跑線差不多,但是丁扒皮有門路,腦子也活絡,不僅能種田,而且還當上了武漢府一家大米商的代理,又在漢口和虎牙鎮之間倒賣布匹、鐵器、食鹽。因爲和武漢的大米商有密切的合作關係,使得丁扒皮可以比虎牙鎮上的其他農戶更準確的把握大米價格波動,從中牟取暴利。
而他經營的販賣布匹、鐵器、食鹽的商行,不僅能幫助他分散種田的風險,也讓他擁有了更強的融資能力。
因此在過去的20年中,他的家產越來越多,已經吞下了虎牙鎮四分之一的土地,變成了真正的大地主。
而丁扒皮這個大地主比他原來的主子張秀才家更可恨,張秀才家是詩禮傳家的士大夫,自己不會經營土地,能夠佔有土地是因爲他家有免稅的特權,而且他家也不大驅佃,遇上收成不好,也會給鄉親們免租減息,所以大家都管張家的主人叫張大善人。
丁扒皮則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種地在他看來就是門生意,土地就是他賺錢的工具。他甚至不把土地租給小農,而是用僱農經營的辦法。因爲在他看來,佃租土地的小農通常都不善經營,而且抗風險能力不足。一旦遇上經營虧損就會拖欠佃租,而他一奸商,又很難驅佃,同時還得足額繳納田賦......還不如自己經營土地保險。
所以楊三寶現在是想當佃戶而不得啊!
當佃戶畢竟是自家經營,總還有一點翻身的機會。而當僱農就是那幾個死錢,根本出不了頭。
至於去荊州城謀生,他沒一技之長,去了也多賺不了幾個錢,而且還得承擔比較高的生活成本。
而下南洋、去新洲......他又沒錢買船票,要去就得當契約工,白給人幹三年!
總之,他現在根本看不到翻身的機會......哪怕闖王再來,他也不見得能守住分到的家業。
“楊三哥!”王四寶多喝了幾杯,許是半醉了,說起話來也肆無忌憚了,“你管什麼守得住守不住的......闖王如果能再來,咱們不就有了建功立業的機會?若是能立功,當了大順朝的府兵戶,還怕沒有好日子過?”
“你,你說什麼?”楊三寶沒喝那麼多,頓時就緊張起來了,“你要造反?捉住了......可是要砍腦殼的!”
“怕什麼?”王四寶笑着,“三哥你在虎牙山下悶着,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荊江兩岸,不知有多少窮苦人在盼闖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