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比預計的時間長了許多。十四個小時之後,莊續騰才被推出手術室,此時他還處於不確定的昏迷之中。手術時長的問題主要源於莊續騰那過分堅硬的肋骨,一度讓姜帕祖醫生認爲那是某種未知的新型合金植入體。他花了好幾倍的時間才完成了肺部的切除和安裝手術,在冗餘心臟的時候也陷入了相同的困境。
相比之下,移動之前安裝的肺部毒素控制和過濾植入體反倒沒有多少難度。
“盯着他,一醒來就叫我。如果四個小時內沒有醒來,也一定把我叫起來。”姜帕祖醫生對護士說道:“今天下午那臺手術幫我取消,後面找一天儘快補上。我現在必須得去睡覺,這手術太折騰人了。”
他在助手的幫助下脫下防護服,走出手術區,便看到門口坐着一個剛剛驚醒的黑人。“你怎麼還在這裡?沒走嗎?一直在這兒?我這裡可不是救助點,不能讓你免費過夜!”
麥克的眼角顫抖,表情略顯尷尬。他原先在PCPD是個受人尊敬的探長,即便有些上司不喜歡他,可搭檔、部下、學員和市民對他的態度都很好,可不會這樣冷言冷語。到了鎮暴打擊分隊,同伴給了他友情與照顧,而他也收穫了被對手所恐懼而產生的自豪感,整個人的心氣神也很好。只是現在,他變成逃犯,寄人籬下、朝不保夕、人嫌狗棄。
“我在等稻草人和道哥,見他們一面我就走。現在是什麼時間了?我等了多久?是不是錯過了?”
“手術剛剛完成,人還沒醒,道哥推他去病房了。你別進去,我給你傳個話。”姜帕祖醫生轉身往回走,邊走邊說:“我告訴道哥你還在這裡,他出不出來見你,我就不負責了。”
過了片刻,戈工道就出現了。他站在房門口,示意麥克不要靠近。“消毒太麻煩了,咱們先這樣保持距離,我好儘快回去盯着奈客。你有什麼要說的就直接說。”
“我答應奈客的邀請,我會爲他工作並向他學習。”麥克說道。
“嗯,明白了,我替他答應下來,沒問題。你去護城河,我會給前臺打個電話,讓他照顧你一下,帶你好好洗洗、吃飽喝足睡充分,再給你辦個工作用的手機。你等着電話就行,我這就回病房了。”
戈工道說完之後也不等回話,直接關上病房區的大門走了,將麥克晾在外面,按理說這是不禮貌的。不過麥克注意到戈工道一直很焦慮,眉頭總是緊繃着,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身後看,顯然很擔心正在病房的兄弟。麥克猜測稻草人的狀況不是很好,手術時間如此之長,很可能出了問題。唉,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什麼時候能好,會不會剛剛答應的事情實際最後還是沒有結果?
搖搖頭,甩不掉無法掌控命運的痛;攥緊拳,也找不到抗爭和暴擊的對象。麥克沉默地凝視着緊閉的房門,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磕磕鞋底,轉身離開。“先去弄點吃的、洗洗澡也不錯,總比在醫院走廊睡覺好。”
莊續騰的狀況確實不好,他的心臟跳動有些問題,血氧指數也一直穩定不住,經常莫名其妙掉到80左右。他似乎很不適應新裝進去的植入體,不想配合工作,出現了排異反應的前兆。
但是抗排異藥都吃下去了,按理說不該出現這種情況。由於健康監控發出警報,護士緊急叫來了正在睡覺的姜帕祖醫生,他檢查之後認爲莊續騰的情況不容樂觀,而且已經沒有用藥空間,只能看他自己是否幸運。
“到底是怎麼回事?”戈工道問。
“好消息他不是蘭奇症,這不是影從負擔引起的;壞消息他有可能正在排異,而且抗排異藥的效果極爲不好。按理說他安裝過這麼多植入體,根本不可能是排異敏感的體質,怎麼這一次就不行呢?這次使用的植入體都符合醫用安全標準,做過排異處理,最不可能引發排異反應啊……”
戈工道擔憂地問道:“接下來有可能會怎樣?”
“我直說最壞的情況吧:昏迷、血氧下降、發燒,然後心率上升,心臟和大腦快速損耗,最後人就死了。”
戈工道想了想,說道:“既然有生命危險,那就想辦法把他現在立刻叫醒。麻醉停下來,止痛也停下來,讓他能夠正常感知自己的身體。”
“會疼死他的。就算不疼昏過去,這種疼痛也會製造精神恐慌,助推排異效應。”
“不,不會的,我相信他。”戈工道解釋說:“他曾經爲了防範危險,在不使用任何麻醉的情況下完全清醒地進行植入體手術,升級了他的雙腿和內臟防毒套裝。我不知道該怎麼操作這些設備,但是你們得聽我的,把他弄醒。”
儘管不相信有人能夠清醒着接受植入體手術,但姜帕祖醫生聽說過稻草人和道哥的關係極好,姑且信上一回。他親手操作設備,關掉止疼和麻醉的設備,又給莊續騰推了一針“清醒藥劑”。
藥劑進入之後五秒鐘就顯現出效果。莊續騰的眼皮抖了抖,眉頭瞬間皺起,好像表示他要立刻醒過來,但下一秒就變回了原來的狀態,如果不是一直盯着就很難發現。
“還在醫院,病牀上,打針讓你醒過來了。”不愧是戈工道,太瞭解莊續騰了,他說道:“疼就出聲,不用一直忍着。”
“現在還不算疼,就是很渴,給我弄點水。”莊續騰撐開眼皮,眼珠上下左右轉着看了一圈。“都圍在這裡幹什麼?手術有問題嗎?”
“排異反應,你的……”姜帕祖醫生的話只說到一半便停了,他驚訝地看着牀邊的體徵監控儀,發現心跳、呼吸、血氧等指標趨於平穩,彷彿所有的問題只用了一個甦醒的瞬間就解決了。“你安裝了某種我不知道的傷害控制類植入體嗎?只有醒着的時候才能調節身體狀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肯定沒有那類東西。”莊續騰示意道哥把牀搖高,他想坐起來,這樣可以舒服點。在往背後又墊了一個枕頭之後,莊續騰基本坐直。他摘掉氧氣面罩,將手放在右胸上,輕輕施加壓力,感受力回饋。
“沒事了,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莊續騰微微一笑,說道:“我在麻醉後切掉一半肺,還安裝了其他植入體,這被我的身體認爲是嚴重傷勢。它想抓緊時間恢復,就把這部分新的植入體當成造成破壞的罪魁禍首了。現在好了,身體開始接受和適應,情況就能穩定下來。” 姜帕祖醫生扶着頭,他表示自己的醫學常識受到了挑戰。“不管怎麼說,生命體徵能穩定下來就是好事,繼續休息並觀察。另外,你不覺得疼嗎?”
“疼啊,非常疼,很難受。”莊續騰表示。
“那你剛剛怎麼笑出來的?”姜帕祖醫生問道:“我看你剛纔的笑容很真實,完全看不出你有承受任何痛苦。”
“抱歉,那個笑容是演的,我控制了表情。”莊續騰說道:“剛醒的時候,我恍惚間忘記了自己在哪裡、在做什麼以及周圍是否安全。我控制了動作和表情,用來僞裝和掩蓋自己的真實狀態。病號不應該對醫生這麼做,有可能導致誤診,所以很抱歉。”
“真不需要止痛針?”醫生問道:“安全藍製品也有用,可以……”
“不,就保持現在這樣吧,我能忍住——痛苦是生命的代價,能讓我更快地熟悉身體變化。”莊續騰稍稍停頓,說道:“不過我確實需要你看一看我的耳朵:我聽到了一些背景噪音,可能是植入體的問題。”
經過檢查,新安裝強化聽力雙耳的背景噪音沒必要管它,屬於神經重新耦合的正常現象,過上幾個小時就會消失。莊續騰醒的太早,這才聽到了其他手術者不會意識到的暫時噪音。
見莊續騰果然穩定下來,戈工道豎起大拇指,表揚自己的當機立斷。等醫生護士都離開後,道哥說:“是不是武技的問題?你的身體試圖把丟掉的器官長出來,於是影響到新的植入體了?”
“對,就是這個原因。看,看來(休眠)武技的水平越高,我就越得醒着接受手術。呃……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憐。”莊續騰苦笑一聲,說到:“好在短時間內也不用做手術了,甚至有可能這輩子就安裝這些植入體,不會再動了。”
戈工道點點頭,說道:“你已經裝了很多植入體,是要謹慎一些。你比我懂影從副作用綜合症,我就不廢話了。嗯……兩個耳朵全換了,雙眼換了一個,雙肺換了一半,胃也算換過了,雙腿雙臂更是動了手術……”
“你想說啥?”
“我在想你身上有兩個的零件還剩下啥沒有換一個。腎和蛋!”
“滾!”莊續騰罵了一聲,然後說道:“別看我現在躺在牀上,照樣可以收拾你!”
“行,我知道你厲害!哈哈!”戈工道擺擺手,說道:“你休息吧,我不惹你了。有什麼需要就直說,我給你辦。對了,要不要叫莫甘娜過來?”
“不用,我讓她在家裡等。啊,你以爲我沒告訴她?怎麼可能!我剛剛還給她發了報平安的短信呢——我這裡有根天線。”莊續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知道消息就好。我還以爲你們兩個鬧了矛盾,這才拽着我陪你做手術。”
“銷贓的事情就別讓PCPD摻和了對不對?而且你也要裝植入體,還得我來看着。少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畢竟涉及那麼危險的東西。道哥,你找個時間讓姜醫生穿上外骨骼給我看看。”
“行,我記着呢!你現在安心休息,我看姜醫生也很累,他也需要休息,外骨骼的事情咱們不着急。”
莊續騰點點頭,隨後便閉上眼睛專注使用休眠武技。由於病房就在一棟巨型綜合公寓內,有上萬人居住,感知觸手隨時可以找到能夠幫助莊續騰承擔傷害的人。每個人只需要承擔對身體不構成明顯影響的一小部分,所有人集合起來就能讓莊續騰快速回復。
感知觸手所到之處,便是莊續騰的感知所到之處,這讓他能夠形形色色各種人的生活狀態。他按照自己的標準分配傷害轉移的強度,比如有些看起來比較溫和、順眼的,就不打擾他們了;看到那些凶神惡煞的、安全藍重度依賴的,不給他們都說不過去。
在大樓裡當然也有社會公共工作點。兩百多把連接了頭盔的工作椅緊密排列在房間裡,椅子上坐滿了人。目前每個人最多隻能工作8小時,不過人會下來休息,設備不會,房間外面總有人在排隊。從工作點負責分發安全藍以及擦拭維護設備的工作人員的談話得知,這個工作點每天都爆滿,獲得近七百個標準人的工作量,但整棟樓的需求量至少還有三千到四千。新的工作點正在計劃中,但是需要排隊。現在外面的工作點需求量也很大。
這種工作點作爲一種嶄新的社會現象,正在以堪比病毒的速度擴散開來。每天都有成隊的貨車從外地拉來新的設備,本地的工廠也在瘋狂趕工,至少把椅子和工作點裝修的訂單吃下來。在工廠幹流水線的、在店面搞裝修的、在貨車旁進行搬運的,主力都是執行傀儡。它們努力工作,爲的是創造更多的腦部接口,從而讓更多執行傀儡能夠更好地工作。
只要腦子還能動,就可以使用這些工作點,以時間換取金錢。莊續騰就在大樓的工作點裡發現一個吸毒者。使用藍野人和使用安全藍會造成不同的效果,前者對人體的摧殘能力還是要強不少。莊續騰以死靈法師的視角看過去,那個人被怨氣纏繞,無論精神還是肉體都離死不遠了。與此同時,他還被戒斷反應影響,即便額外使用了安全藍也無法緩解。
莊續騰判斷他最多還剩下一兩天的壽命,而根據椅子上的計時器,再有半個小時他就得下機。社會公共工作點在推廣期間,爲了宣傳其安全性,對於任何在使用過程中死亡或受傷的人都有額外賠償。從經濟角度看,死在椅子上對這個傢伙的利益最大。
於是,莊續騰本着最大化利用的原則,對他來了次大力猛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