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娘沒出聲,這宮裡的事,不是她能說的。
就是這一次,她沒讓總管送她到北門,那邊太遠了,她下了殿,快要出殿大門的時候,與他道:“公公,回吧。”
“誒。”張順德應了一聲。
“天氣又冷了,您要注意自個兒的身體。”主子們的事,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樣,管不了的就是管不了。
“誒。”張順德眼角溼潤。
“那我走了啊。”
“誒。”
張順德看着她快步帶着身邊的侍候娘子和護衛們走了,他低下頭,輕笑了一下。
這大將軍,也是個有福氣的。
這麼有人情味的一個人在家裡,這日子再難,心裡也是暖的吧?
也難怪他護得這般緊了。
這廂林大娘快步出了宮,就讓人去二爺府遞話讓二爺府的兩位公子抽空一塊來一下府裡。
她這頭則很快把信給寫就了,讓府裡的信探送了出去。
這廂在小妹妹過來見她的時候,她也和梓兒說起了這事。
刀梓兒一聽,琢磨了一下,道:“皇上這是不想跟刀府生什麼齷齪,這纔跟嫂子這般說的?”
“我看他也是這個意思。”林大娘點頭,“就是那幾個來請我們幫忙的人,得查一查。”
他們都從宮裡探不出什麼詳細的消息,這些侍衛家裡人反倒知道了,耳目倒是比他們還靈敏了。
“是該查一查,不過,嫂子也無需意外,出去的那幾個將衛,都是爲了娶美人妻才離的刀家營,都是太子賞的,說是太子的人也不爲怪。”
“太子本意,是想把我們牽扯進去?”
“嗯。”刀梓兒點頭,這個,是八九不離十了,“大哥不在,藏琥哥跟咱們家近,但爲人重義氣,與他同過伍的能幫的他都會幫一把,求到他頭上的人歷來很多。”
“是了。”這也是小衣那麼個古靈精怪的姑娘對他死心塌地的原因,藏琥那個人,是個極爲仗義的。
“好在藏琥哥性子也比以前謹慎多了,沒有輕舉妄動。”
這真算是萬幸,要知道,藏琥哥要是自己衝動行事就去找東宮,把事情鬧開了,刀府就要搭進去了。
“都是血的教訓。”二爺府出了這麼多事,自己的母親都因陰謀而死,藏琥要是還不長點心,都對不起他母親對他的一片苦心。
刀梓兒點點頭,可不就是。
都是要吃夠苦頭,才知道害怕。
“嫂嫂。”
“誒。”
“太子那事,裡面是準備怎麼處理?”
“看他們了,看德妃和九皇子他們的棋要怎麼下了,現在棋在他們手裡,皇上的心算也在他們這邊……”林大娘說到這,頓了一下,才道:“不過,皇上那心可是偏得不成形了。”
“嫂子?”
“都把九皇子害成這般了,原因也查出來了,太子現在還是活着,你說這是不是偏得不成形了?”林大娘握着妹妹的手,跟她輕言道:“之前那一位,不過一次,命就沒了。”
這一位,可是三番五次都活着。
被偏愛的,還真是有持無恐。
太子怕是知道,纔敢這麼肆無忌憚的吧?
皇帝怎麼着都會留他一條命,他有什麼好怕的?
“那,還會偏?”梓兒看着嫂子。
林大娘輕吐了口氣,“君心難測,誰知道呢。”
“嗯,那看吧……”女將軍想了一下,道:“這等事,鹿死誰手,各憑本事。”
九皇子要是不能借此撂倒太子,那也是他確實不適應當皇帝的兒子。
“是,嫂嫂也是這般想的。”林大娘是一萬個不想在大將軍沒在京城的時候,插手宮中事務。
活得長的,都是怕死的。
——
皇帝的心確實是偏的。
一連幾天,林大娘也沒聽到宮中有什麼動靜,直到沉盈出來在朝中辦事,這天來國學堂給他們送上次跟皇帝要的書和筆墨硯時,看着以往溫潤如玉,如輕風般怡人的學生變成了她都看不懂他臉上笑容的皇子,見着他的林大娘也是一怔。
見先生看到他都傻眼了,沉盈嘴邊的笑就更深了。
他上次來給她揖了半腰,“學生還沒感謝過上次大將軍與您,對學生母子倆的施手幫忙。”
沉盈走近了,林大娘這才感覺到他有點像她以前的那個溫和如春風般怡人的學生了。
而不是她剛剛乍一眼,看到的是他深沉的笑容,和笑容底下透着的狠勁,那種氣質,像極了他父皇。
但現在他也只是有點像以往的那個沉盈而已。
他還是變了,變得太多了。
他這一靠近,林大娘心底也是突然一陣無限的悲涼,她知道過去那個待人誠懇,謙和有禮,對世間萬事萬物保持着一種敬仰之心的沉盈沒了。
她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失去的是什麼,才讓他身上那些獨屬於他的特質都沒了,變成了一個從骨子裡就透露出了涼薄與無情的皇子,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林大娘也不知道回他什麼話纔好,就搖了搖頭,“你客氣了。”
沉盈行完禮站了起來,見先生有些發怔,似有些難過的樣子,他笑容更是深遂了起來,朝她道:“學生想和先生喝一盞茶,聊一聊學生這段日子以來不懂的功課,不知先生可有時間爲學生指點迷津一二?”
“好。”林大娘回身,讓跟着她的人去備茶具,“辛娘子,你去茶水間準備下茶具。”
“是。”
“跟我來。”林大娘朝他道。
“是,先生。”沉盈又笑着點了點頭,他那雙一直蒙着層霧的眼這時候也清朗了些,他應完,跟她走了兩步,又道:“難得。”
難得先生能答應他,與他同飲清茶,指點迷津。
先生一般忌諱着男女有別,很少私下與他們來往。
“先生可憐我?”在快要進茶水間時,沉盈頓下了腳步,偏頭問他先生。
林大娘腳步也是頓了下來。
她轉頭,看着學生嘴邊那深遂的笑容,過了一會才道:“沉盈,先生知道,越得不到的,越在乎,他人如此,你興許也會如此。”
她知道他對皇帝的孺慕,崇敬,以及皇帝一直以來對他的輕忽。
沉盈想了想,搖了搖頭:“不,先生,我得不到的,不在乎了。”
當不了他父親的兒子,他也沒所謂了。
他父親有兒子,少一個他也無礙。
他當皇子就是了。
他已經死心了。
這廂,林大娘啞口無言。
“先生本要跟我說什麼?”
“先生想說,”林大娘說着心裡都有些酸楚,現在學生一字未說,但她已經知道,他想要的沒得到的,已經徹底沒了,他自己都已經都不想要了。看他的神色,聽他的語氣,她就已明白,“不管如何,要多去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
不要沉醉在那些不屬於自己的事情裡,既然不屬於,那就讓它走,去做點屬於自己的,能讓自己開心的事。而那些不開心的,不值得浪費時間和感情,那只是在糟蹋以及不尊重自己的感受。
他自己纔是最重要的,每個人都應該珍惜自己。
她之前在課堂下的一次與幾個學生一起的小聊當中,說過涉及此類的話,他也在其中,他應該記得。
“多謝先生。”沉盈又是笑了起來,“先生果然不愧是先生。”
不愧是他尊重的女子。
難得,她沒有讓他失望。
而他的父皇,他確已對他徹底死心,他的六皇兄不過是說了一句,那可是廢后的長孫,他那個皇子妃的命就這樣留下來了。
而他呢?就得了他父皇一個愧疚的眼神。
不過,愧疚也好,他能借此得到更多的。
“先生,進吧。”話致此,沉盈到國學堂的這一趟也心滿意足了,他不想說得更多,也不會把她帶進來,不想讓她爲他掛心。
她說的,他都懂。
茶水間頗大,有近十張桌子去了,國學堂的先生們往往沒課的時候,都會到此備課與聊天,或是沉思,他們進去的時候,他們的桌子已經備好了,沉盈進去就是與各桌上坐着的先生們揖手。
有先生見到他,非常高興:“來了。”
“是,學生來了。”
還有在沉思的先生,他近了眼皮也沒撩,沉盈安靜行完禮,離開的腳步都是輕的。
再到與女先生的桌上,他輕言細語與她說道起了他這段時日沒懂通透的課本,林大娘一聽,都是些由她經手,結合壬朝實際情況總結出來的治國理念,便提起精神,聚精會神地與他細細解答了起來。
沉盈聽完後,沒再多問,他站起身,朝先生長揖到底,微笑着離開了。
此一別,他與先生,以後就不再是學生與先生了。
幸許,將會是君與臣。
而她想讓這個國家傳承下去的,他不會讓她失望。
他甚是感激她教予他的道理,和這一路對他的善意,她所教過他的每一句話,他都有聽進心裡。只是這句話,他只能說給自己聽,當是他與她的告別了。
他們不會再有這樣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