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林大娘喊過去說話不是沒原因的,因爲他想知道的事情,宇堂南容解釋的他根本聽不明白,問多了,這位老狂儒就吹鬍子瞪眼睛,逼急了他,他就嚷嚷着要回江南。
所以一找來林大娘,哪還能讓他說話,皇帝見他說話心裡就急,乾脆使眼色讓他內閣的幾個心腹把他壓到一邊,圍着他問話,給這老狂儒找事做,他則把他這些日子沒明白的事情逐一問了起來。
林大娘回答了兩條,口水都幹了,看皇帝叫人給她添茶,她垂死掙扎了一句:“濃茶,雙倍,不,四倍……”
皇帝看她。
“臣婦家中昨晚出事,守了一夜。”她解釋。
皇帝朝內侍點點頭。
喝了濃茶,林大娘的精神總算好了點。
說來她跟皇帝當了有實無名的師徒一段日子了,現況比剛開始的時候好多了,經過一段時間,她也算是對皇帝有幾斤墨水有了個底,遂針對他個人的條件,剛詳講的就詳講,剛略的就略,這省了不少時間,她脾氣也好了點。
皇帝被她因材施教,一個上午過去,問了宇堂好幾天的事情一下子就都明白了過來。
這天中午林大娘沒回府,在軍營裡辦差的刀藏鋒得了消息,進了宮。
他人看得太牢了,防他跟防賊一樣,皇帝儘管也理解,但煩他煩得不行,君臣倆沒說兩句,就又吵了起來。
林大娘趁機打了個盹。
皇帝跟大將軍吵完,順便就大將軍拋出來的事情說了說,回頭一看,大將軍夫人坐在椅子上把頭掩在袖子後,就這麼睡着了。
皇帝發覺後,看着面前找話說的刀藏鋒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這兩夫妻,感情未免好了點。
拆了這麼多次都沒拆開,以後再拆,怕是也難。
皇帝是真心不願意這兩個人一直在一起的,他都想過,哪怕林氏是被刀府休離的,他都能毫無芥蒂讓她當他的兒媳婦。
她不喜歡牟桑,那沉盈呢?
她都覺得沉盈聰明。
而沉盈不過是在氣勢上稍遜刀藏鋒兩分罷了,但風骨卻是在刀藏鋒之上,而且,沉盈性子也是個穩得住的,她哪怕愛河東獅吼,想來他也不會介意。
他也很敬佩她的學問。
沉盈不行,他還有幾個皇子也不錯。
皇帝對林大娘子這個人,自己倒沒有強佔之心,他從這女子的一舉一動之間,看到了過多的警惕,這種女子,全身都是硬骨頭,皇帝不敢生這等心思,怕生了,人還沒佔着,大將軍那翻臉不說,她肯定也不會讓他好過。
一個人狠不狠,在有心人的眼裡,是能看得出來的,皇帝親手算計過人,殺過人,太懂得一個人骨子要是狠橫佔齊,上一刻他能當個再好不過的好人,下一刻,他也能讓全天下的惡人見了他都怕。
他算是這麼個人。
而他眼前的這位女郎中,也是。
他要是敢,她也敢反手就殺了他——逼急了,這個人是會殺人的。
一個能背後溼透,還能笑意吟吟,面色不改,一點難過之色都不會顯露出來的女子,是非常可怕的。
而一個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打盹的女子,又並不無知,那她的心得強硬得什麼地步纔敢如此妄爲?
之前皇帝還是有點想離間這兩夫妻,想着一年不行,那十年,十年會變的事情太多了,到時候她跟大將軍要是起了閒隙,她還不能入了他皇家不成?
到時候,他的兒子們也多長大成人了,而大將軍,則會老……
但現在,皇帝卻突然不想親自出手了。
他有點怕他多餘的動作,反而讓這兩夫妻抱得更緊,感情更深刻,還不如順其自然,讓世事推着這兩夫妻自己變去。
他就不信,在滔天的富貴之下,他們身邊到處都是迷眼之人,這兩個人就能一直這麼好。
皇帝心思暗沉,這腦內的神思閃過,嘴上卻沒忘還跟大將軍說話,並且,聲音還壓低了點:“你啊,這也護太緊了啊,朕又不會吃了她,她想歇息,還能不給她……”
“皇上,這是宮內。”刀藏鋒擡起眼,看着皇帝:“我們家裡有孩子等着她回,您是有事她不得不遵命,下次如若不急,您還是按時放她回吧。”
他頓了頓,接着又道:“她先是母,後是婦,然後纔是臣,皇上也不想她一個爲人母的夫人,連家都不顧吧?沒她持家,臣又有何心思在外爲您賣力?臣爲您盡心盡力,您總不能什麼都不給臣吧?”
皇帝看着他沒說話。
刀藏鋒看着他,也沒說話。
只要皇帝還是皇帝,他就不會減弱他對軍隊的影響。
他也許沒本事對付得了皇帝,但他還有一點讓皇帝的天下支離破碎的本事的。
所以,別把他惹急了。
皇帝突然笑了起來,他看着大將軍,知着輕言調侃道:“前兩年有一次說你打了她,是假的吧?”
這麼寶貝,如何捨得?
刀藏鋒沒回話。
皇帝也知道他不會答,便感慨道:“你們兩夫妻啊,是一個比一個賊,一個比一個精,朕算是怕了你們了。”
是真有點怕了,事情開了個頭,他就是想收也是收不回了,只能先任由這兩夫妻,有持無恐了。
君臣倆在這暗槍暗箭地相鬥,那頭林大娘是真睡了,她也是一見她家大將軍,就會全然安心下來。
這種感覺,就跟她一兩歲時,被她胖爹抱在懷裡,被他全然保護和愛護的安全感是完全一樣的。
她是被他輕搖了一下搖醒的,一醒來,她就恢復神智了,擡眼就看人,見到是他,便笑了起來。
刀藏鋒搖搖頭,他儘管是想讓她歇一會,但是,這種事,有一不能再有二。
“下次不能了。”他嚴肅道。
該說她的還是要說。
林大娘連連點頭,讓他扶了她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小聲跟他解釋:“費太多腦子了。”
剛纔跟皇帝說的,涉及的範圍太廣,她自己都得當場演練纔敢作答。
“下次按時回家。”刀藏鋒也沒多說她。
“嗯。”
“皇上賞了你吃的,擡過來了,你去吃兩口接着說,說完我送你回家。”
林大娘點頭,這時見御書房沒皇帝,也沒臣子和內侍,只有幾個宮女站在四角,也是鬆了口氣,忙去了膳桌那邊吃東西。
但宮裡的吃食還是不合她胃口,吃了兩口,她放下了筷子,搖了搖頭,“算了,回家吃去,我再去整理下,等會好說。”
刀藏鋒看了看桌上的精緻的小菜和點心,做是做的極好看,但味道可能就不如家中的了。
“嗯,去吧。”
“你過來,幫我。”不懂也幫她點他能幫的事,可以給她找找書,分分類。
“我們先生呢?”她又問。
“去太學府講學去了。”
林大娘知道了,太學府,也就是國子監的祭酒堵她先生好多回了,非要讓他過去給太學府的學子們講講課。
沒想今天去了。
隔着近百里的空氣,林大娘隔空給學子們送上同情:“學弟們,節哀吧,你們會發現你們能聽懂的,都是說你們……嗯,腦子有點笨的那些話。”
大將軍搖搖頭,“先節自己的哀,過來,坐下。”
林大娘一屁股坐在堆滿了書的八張八仙桌拼起來的長桌前,這一次,爲自己哀鳴了起來:“我到底是給自己找了什麼事做啊!”
她本來就有錢有男人了,換句話說,她已經是人生贏家了,是有多想不開,纔給自己挖了一個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填滿的坑!
坑死她了!
“開始吧。”自作孽不可活,大將軍冷漠地把她面前的書挪開,給她挪出了一片天地來。
林大娘嘆了口氣,拍了下自己的臉,“讓你作!”
不過,有了準備,皇帝再來,林大娘就把他要問的問題整理了出來,很快就把皇帝要問的事情都答完了。
兩夫妻準備回府的時候,皇帝問她:“林郎中,下個月的國宴,你會不會隨大將軍一道來?還是說,要朕這邊跟你說一聲,給你也下個帖子?”
“回皇上,臣婦到時候若是有時間想去的話,會跟我家大將軍一道去。”跟大將軍,就是以夫人的身份同去,以皇帝這邊的就是以官職去了。
林大娘覺得她這麼沒出息的,一輩子最想當的是東北最大的地主婆的人,現在在地主婆當不了了,那隻能退而次之,當一個天底下最俊的男人的夫人也不錯。
至於皇帝所說的以林郎中的身份出席,這種看起來跟男人平起平起的事情看起來是挺可口的,但她拒絕這個誘惑。
她從來都不是爭強好勝的人,尤其這強是爭了,但會有幾個男人會因此高看她一眼,那就不好說了。更實際的是,歷來槍打的都出頭鳥,箭射中的都是張開的孔雀屏,風險太高了,她好怕怕。
她這樣又孬又慫,貪性怕死的人,還是好好的當好她家大將軍楚楚可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說句重話就能掉眼淚的好夫人吧。
皇帝見她拒了,又笑了起來。
看吧,這麼個女子,這麼一對夫妻,要是真讓他們連手相攜下去,他怕他身後的下一個皇帝,真拿這夫妻沒什麼法子。
牟桑就不用說了,現在出了點小事,又急又氣的,根本不行。
不過,他倒是想看看他這位太子想對這對夫妻做什麼,他先前還想攔着,現在突然不想攔了。
××
八月一過,一進九月,天氣就涼爽了下來。
此時京中天天人聲鼎沸,京中突然聚焦了南來北往的不少好東西,價美物廉,很多東西一上攤,就被人一通搶了去。
京城周郊挑擔子的賣貨郎也多了起來。
這廂九月秋收已過,大家家中都有點富餘,都願意買點不值兩個錢的小東西,給家中添點物具也好,還是買來讓孩子高興也好,錢不多,都還下得了這個手。
這還只是周郊。
京城內不說住在皇城內的富貴人家,單是住在外城的普通百姓,也都是手上有點小祖產,靠房租都能養活一家人,手上也是寬的,現在見以往的好東西現在一半錢就能買到了,這是不管用不用得着,都是買買買。
太便宜了,必須買!不買就是吃虧!
更不用說那些攜錢進京的流動人口促進的交易量了,他們一來一走,風一傳出去,更是帶動了後面的另一批人的到來。
遂光一個京城和四周,就把來京見皇帝的各大富商帶進京來的貨物都吃下了。
富商們驚訝不已,有手快的,就已經往京城這邊調貨了,跟同來的各地商人談起生意來,嘴裡也不把得那麼嚴了,願意再讓點利。
不止是他們,順天府那邊把八月收的稅錢跟皇帝一通報,他們順天府一個月收了去年一年的稅錢,這把皇帝這等泰山崩於前都懶得變色的人都驚得嘴巴好一會都沒合上。
是一個月,就抵上了去年全年的稅額數。
而這廂,商人們爲能進國宴與皇帝一道用膳,一張請帖,有人出價出到了二十萬……
禮部的尚書握着筆寫帖子的手都是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