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碩大的庭院裡,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雪地裡堆着雪人,昏黃的夕陽從厚厚的流雲裡照下,淡色的光華投在了她的臉上,那是個漂亮的小女孩兒,捧雪的一雙手凍得通紅,可是卻仍舊固執地堆着自己的雪人,那是一大一小兩個雪人,緊緊地牽着手。
“清芷,你該回去了。”郭怒從遠處走來,他憐惜地看着那個乖巧的身影,輕聲道。
“大叔,爲什麼哥哥還不回來,難道他和娘一樣,不要清芷了嗎?”女孩兒轉過了身,低着頭,聲音也是低低的。
“你哥哥怎麼會不要你呢,你可是他最疼的妹妹!只是下了大雪,他趕不回來而已,等到雪停了,他就能回來了。”想到敦煌遣人送來的消息,郭怒的面色黯淡了一下。
“真的麼!那芷兒不堆雪人了。”女孩兒擡起了頭,烏黑的眼睛裡有了喜意,她跑到了郭怒身邊,雙手合十,自語了起來,“雨師婆婆,你不要再下雪了啊!只要哥哥回來,我讓他和大叔買好大一隻大豬供給你。”
雪漸漸地大了起來,郭怒抱起了一臉誠心的清芷,笑着搖了搖頭,走向了裡屋,他身後,是兩個靜靜矗立的雪人。
…
李昂睜開了眼,然後他看清了四周,這是一間素雅的房間,紫檀木製的几案上擺放的是翡翠綠的玉色青瓷,牆壁上掛着幾幅水墨古畫,簡樸而不失雅緻。忽然他的鼻子動了動,房間裡瀰漫的淡淡香氣讓他有些不適。
“應該是他。”李昂想起了那天見到的鬼面男子,“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自語着,試着讓身子動彈一下,可惜卻收效甚微。這時門忽地開了,出於習慣,他警覺地躺下了。
齊陵王端着冒着騰騰熱氣的粥碗走了進來,目光停在躺着的李昂身上,然後止住了腳步,她並沒有如往常一般摘去面具:牀上的被裘動過了,雖然和離開時只是差很小的一點。“醒了的話,就起來吧!”齊陵王的聲音裡有些許的失落,不過躺着的人聽不出來。
李昂使勁地直起了身,“是你救了我,謝謝你。”看着面具下的齊陵王,他不由地去想在那張銀色的鬼面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張面孔。
“是你們的將軍讓我出兵的。”齊陵王的聲音冷冽,只是少了往昔的漠然,“所以,你不必謝我。”她走近牀沿,手中端着的粥碗帶着一股香氣飄到了李昂的面前。
“我自己來…”李昂不太習慣被人侍弄,可惜躺了半個多月的身體實在動不了多少,所以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就沒了,然後他看到了齊陵王的手,一雙拿着青花瓷碗羹匙的手,於是他只有低頭一口一口地喝粥,
李昂總覺得面前這雙xiu長而且白皙如玉的手不像是一個男子的手,只是想起初見時的驚人一箭,還有那些手指關節處的繭子,他才壓下了這個念頭。
李昂喝得很快,一碗雞絲粥沒多少功夫便見了底,喝完粥,由着面前的男子替自己擦拭嘴角,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可是卻說不出爲什麼,只是心裡並不討厭這樣。
齊陵王走了,沒說一句話,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李昂沒有去問,雖然他心裡有很多的疑問,不過眼下他最想的還是快點恢復過來,消息總還是得要自己去打聽纔可靠。
走出屋外,齊陵王喊過來一名親衛武士,“派人去敦煌,就說人醒了。”說完,她徑自走入了蒼茫的大雪中。
…
醒過來的第三天,李昂下了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一直照顧他的鬼面男子是回鶻人的可汗。而下人們口裡這位只比他大六歲,被大秦賜封爲齊陵王的年青可汗,自從十四歲那年遭了變故,毀去容貌之後,就開始一直戴着臉上的猙獰鬼面。雖然一手刀術凌厲絕倫,行事果毅剛決,可也是個冷漠的人,素來沉默寡言,很少與人交集。
李昂扶着牆壁,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顆孤零零的梅樹,他很明白那種一個人的寂寞是怎樣的感覺,那不僅僅是痛苦而已,還有更多更多說不清道不明卻讓人內心淒涼的東西。
庭院中,掃雪的侍女們遠遠看着臨窗而倚的李昂,俱是掩着嘴,竊竊私語,在她們眼裡,一向冷漠的殿下忽然間如此照顧這個俊秀的少年,再聯想到殿下平時從不近女色,肯定是有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在裡面。
“掃你們的雪,哪個要是敢再亂說,我把她發配去當營妓。”古倫面帶寒霜,冷冷地看着那些侍女,聲音冷得像出鞘的刀。侍女們驚恐地閉上了嘴,噤若寒蟬,一個個都低下頭,飛快地掃起雪來。
‘我真是沒用!’古倫這樣想,老主人死的時候要他照顧好小姐,可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戴着面具,越來越不開心,卻什麼都做不了。
看着推開的門,李昂從窗邊回過了神,自從醒過來之後,這個叫古倫的老人來了很多次,說了不少奇怪的話,也許是想告訴他一些事情,可是卻又吞吞吐吐,到最後都是不了了之。
“身子好些了嗎?”古倫坐了下來,人顯得有些不安,其實剛纔那些侍女們說的話,讓他決定把小姐的事情說給面前這個怎麼看都不覺得像是一個孩子的冷靜少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變了。
“多謝古老關心,好多了。”李昂看似漫不經心地答道,一雙眼卻緊緊地盯着老人,好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古老要是有事的話,但講無妨。”
“李兄弟,其實殿下她…”古倫終於開口了,可惜話只說了一半,門被人推開了,走進來的是齊陵王。
古倫對着冷冷看他的齊陵王,臉動了動,可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安靜地離開了,只剩下李昂和齊陵王獨處。
“雖然我不知道古老到底想和我說什麼,可是我想他應該是爲你好!”李昂打破了沉默,他靜靜道。
“我的事情,不需要他管。”齊陵王的聲音冷冽,可是卻並不平靜。
“爲什麼,有人關心不好嗎?”李昂皺了皺眉,盯着齊陵王,“其實你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就算臉上戴了面具,難道心裡也要戴上?”
“世人都戴着面具,你我都一樣。”齊陵王逼視着李昂,“所以我是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不是你說了算。”
“沒錯,的確世人都戴着面具,我也一樣。”李昂沒有反駁,只是淡淡說,“可是每個人心裡,總有一些人,在面對時是不需要戴面具的。”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注視着齊陵王臉上的面具,然後問,“你心裡有沒有這樣的人?”
“曾經有…不過…都已經死了。”遲疑了一下,齊陵王還是回答了,她面前的明明只是一個少年,可是目光卻如名刀一樣凌厲,叫人不知所措。
“對不起。”李昂沉默了一下,然後忽然說,“有沒有興趣聽一個人的故事?”
齊陵王沒有說話,她看了一眼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李昂,最後坐了下來,只是側過了臉,她不敢去看那雙忽然溫和下來的眼睛。
看着坐下的齊陵王,李昂笑了笑,並不介意她的舉動,“我有一個朋友,他還沒出生的時候,父親死在了戰場,從小和母親相依爲命,從懂事的時候起,他就發誓要守護自己的母親,讓她過上好日子。”說到這裡,李昂不自覺地看向了窗外澄澈的天色,似乎回到了過去。
“可是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因爲一場意外死去了,當時他就在旁邊,什麼都做不了,只是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時候,他想,他真是一個廢物,是個沒用的人,於是他不再笑,不再說話,沒了母親的他像條沒人要的野狗一樣流浪,直到遇上了一個人。”李昂忽然停了下來,他的手緊握。
“那個人是誰?”齊陵王的聲音響起,她轉過了身。
“他父親的一個戰友,一個好人。”李昂重重地說,“從那之後,他有了一個養父,後來養父在他十八歲那年死了,死於戰場上落下的舊傷,臨死之前,養父告訴了他關於他父親的事情。”
“你知道嗎?”李昂忽然看向了聽得入神的齊陵王,“他對父親的所有印象,全部來自於母親,在母親的回憶裡,他父親是一個英雄,英勇殺敵,而他也一直是那樣相信着,並以此爲榮。可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父親是在打掃戰場的時候,被自己放過的敵人從背後打死的,還連累了身邊的戰友,裡面就有他的養父,可笑吧!自己認爲了十八年英雄的父親,居然是這樣一個人。”李昂自嘲地笑了起來。
“知道真相的他開始恨他的父親,因爲如果不是他愚蠢的放過自己的敵人,他的母親不會失去丈夫,他不會沒有父親,而收養他的養父也不會死去。後來,他也成了一個軍人,一個心狠手辣的軍人,他的手下從來沒有一個活口,他身邊的人都說他是屠夫,沒人願意和他接近,因爲他們怕自己也會變得冷血。”李昂的聲音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心酸。
“再後來。”李昂笑,冷笑,“他被派去做一件沒人願意去做的事情,幾乎死掉。”
“幾乎死掉?”齊陵王皺緊了眉,看向了身旁過於沉靜內斂的少年,“那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應該算是沒死吧?”李昂自語,似乎有些失神,隔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他後來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他告訴我,一個人寂寞,是因爲不願去改變自己。其實人不單是爲了自己活着,也是爲了別人活着。”
“不願去改變自己?爲別人活着?”齊陵王站了起來,自語道,“有意思的說法。”然後她看向了似乎有些疲倦的李昂,“那他改變了嗎?又爲誰而活?”
“他後來有了妹妹和一個他欠了許多的人,還有幾個朋友。儘管仍舊和以前一樣不太愛熱鬧,不過還是變了很多,至少走出了寂寞。”李昂擡起了頭,目光正對齊陵王,“我想他可以走出寂寞,你也一樣可以。”
“爲什麼告訴我這些?”齊陵王轉過了身子。
“不知道。”李昂沉默了一下,“也許是因爲你救了我,或者又是因爲別的什麼。”他這樣說,頭低着,齊陵王看不清他的臉。
“你說的這個…”齊陵王本想問,‘這個人是不是你?’可是想到李昂的年紀,最後還是沒有問,她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過頭笑了笑道,“你的故事講得很好,謝謝。”說完,走出了屋外。
“故事嗎?”李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搖頭自語,拿起邊上的茶盞,自酌了起來,淡暖的夕陽下,他的臉被映得有些泛黃,就像一幅陳舊的古畫繪卷,藏着很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