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刻,蘇錦是沉默的。
希希擡起頭望着她,眼裡是怯生生的表情。這樣的表情不符合希希的性格,他從來不曾畏懼過什麼,但那一刻蘇錦感覺到他強烈的畏懼被拋棄。
曾經她也很害怕,甚至她躲在樓梯間裡整夜整夜的哭泣。
但有什麼作用呢?爺爺不會回來,欺辱她的人不會停止,她必須在痛苦中生存下去,哪怕只是爲了復仇。蘇錦的生命,從出生開始就註定用來複仇,在所有的孩子裡,她是唯一不是天使的那個,她是被詛咒的該隱……
在F國的四年裡每每想起過去,蘇錦都會覺得她是從上帝那裡偷來了失憶後的單純歲月,即便受傷,但她的人生裡再難有那樣乾淨的時光。垂眸看着眼前這孩子同樣純淨的雙眸,蘇錦的心突然前所未有的柔軟。
並不是每個孩子,都需要像她這樣在污泥中成長,從而變成一朵虛僞的蓮花。
她伸出雙手擁住希希小小的腦袋,俯身,在他額頭上印下輕柔的吻,“不,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你,即使死亡……”
即使死亡,也會給你一個安穩的所在。這是我唯一能夠給你的承諾。
花園的某一個角落,夜曦靜靜凝望着面前的場景,她低下頭,柔順的長髮從耳邊滑落,遮住了半張白皙的面容,陽光灑在她的側臉和希希柔軟的金黃色頭髮上,呈現出的光暈潔白如月光,卻柔軟溫暖,照進蘇錦明亮的眼眸中,帶着難以想象的虔誠,彷彿正在膜拜着上帝的天使。
夜曦伸出手指,陽光透過樹枝散落在他手心裡,他想以此爲羽翼,給她一雙飛向純淨美好的翅膀,哪怕,只有她一個人去飛翔……
午餐時間,夜曦出現在餐桌旁。
蘇錦挑了挑眉,她沒想到他如此‘空閒’。據說作爲兩個財團董事長的夜曦每天忙碌的像只辛勤的蜜蜂,但一頓午飯的時間都要從城中心到城郊的錦園吃頓飯,實在看不出哪裡忙碌。
夜曦似乎很高興見到她輕微挑眉的動作,眼裡帶笑的望着她,不知爲何笑意有點兒狹促。想起醒來時候的場景,蘇錦的臉色冷下去,在他旁邊坐下。
“下午希希要去面試。”
夜曦開口的同時,夾了菜放在蘇錦的盤子裡。
她點了下頭,對眼前的菜視而不見,夾了別的細嚼慢嚥的吃着。
蘇錦吃飯的樣子極爲出衆,有着秀色可餐的美感。十指修長的握着筷子,放入口中時,紅脣微微嘟起,咀嚼食物時,兩腮又會有細微的動作,這動作讓她的脣角看起來時刻上揚,微微迷濛着眼睛,像是面前的食物多麼美妙。
在名媛中,蘇錦是出了名的用餐禮儀周到漂亮,但僅有那麼一次而已,因爲曾經她不常出現在那羣人裡,而男人們見了她也沒工夫看到她的美,望而生畏,巴不得離她遠點兒,夜曦便是在那時靠近她,叫她,“錦兒”。
依然記得她眯着雙眼,眼角眉梢道不清的嫵媚,如同一支毒,輕而易舉滲入人心,他癡癡望着她,直到她微笑着的脣吐出兩個字,“無禮!”冰冷至極的聲音,簡直下一秒就會出現一把精緻的手槍頂在他額頭,但笑卻是濃烈的,如同陡然綻放的玫瑰,無論美貌還是香氣,都會讓人迷幻其中,產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瘋狂想法。
這就是蘇錦,用鮮血潑染的美人兒。
那是曾經,如今的蘇錦,深藏了那份明豔,如同將一朵玫瑰封存入冰塊,看不清,也不敢靠近。
蘇錦放下筷子,夜曦才從恍惚中回神。有輕微的笑聲響起,他看過去,希希低頭咯咯的笑着,眉眼乾淨純真。蘇錦偏頭朝他看過去,毫無表情的目光,卻讓希希頓時收斂,低頭乖巧的吃着餐盤裡的食物。
他是西餐,不需要夾菜。
不知爲何,此刻的夜曦卻也忍不住笑,脣角
上揚,笑容輕微淡雅,貴胄天成的氣度盡顯。
好在蘇錦沒有看到,否則恐怕這頓飯要消化不良。
有話要談,等到希希吃晚飯,蘇錦安排阿連給他準備一些必要的資料,留在餐廳裡等待夜曦。
“希希的事情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夜曦知她是擔心希希。
“面試只是過場?”蘇錦問。
“是,過場而已。”
這點他們都明白,只是蘇錦由此發出的笑容未免有些冷,讓夜曦不免想起她的過去。
她那樣的笑容,無疑是種自嘲。走到今天,她付出了太多。
夜曦心疼,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小手,“錦兒,以後什麼都不要擔心,在我身邊,我會爲你做好一切,好嗎?”
他在問,好嗎?因爲他知道,她不太需要。
他們是何其相似的兩個人,曾經有媒體拍下他和她初次相見時候的照片寫了報道,形容他們是兩種玫瑰花,一朵黑色,一朵紫色,說他們在一起‘冰凍整個世界’,他們都是冷到連朋友都不需要的人,想要溫暖該怎麼辦?只有彼此相擁,彼此依靠了吧?
夜曦不想等蘇錦給他什麼,他虧欠她,作爲丈夫,作爲許她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他欠了她太多。
而她,低頭盯着他們相握的兩隻手,眼裡是一片清冷,卻沒有抽開,只擡頭對他笑着問,“夜曦,你瘋了?”
看過了她的身體,他居然還有這樣的想法,他就算不是瘋了,腦子也有問題!
“瘋了,因爲你瘋了!”夜曦直直的望着她,漆黑的眸底癡狂成災,燃燒起灼熱。
蘇錦被那樣的熱灼燒到心口,突然一陣噁心,沒能忍住狠狠甩開他的手起身,盯着他,脣角的笑意越來越深,也越來越冷,“你以爲這樣我就會感動?錯了,你只會讓我覺得更加虛僞,厭惡!”
她微微偏頭,眉目間都是凌冽的寒意。
夜曦起身,這次毫不猶豫把她擁入懷中,蘇錦的身子冰冷僵硬,明顯在抗拒,若非當着這麼多傭人的面,她或許還會給他個精彩的過肩摔。
“錦兒,就算你自己厭惡自己,我都不會放開你。”他俯身,輕輕握住她的手,脣湊到她耳邊,貼着她冰涼的耳垂,脣片卻隱隱灼熱起來,“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有一件事永遠無法改變,你是我夜曦的妻子,如果天堂拋棄你,我和你一起下地獄,如果連地獄都拋棄你,我和你一起粉身碎骨,化爲灰燼!”
錦兒,如果不曾看到你滿身的傷疤,我或者還可以給自己一個放你走的理由。因爲我要去的地獄裡不該有你。可是看到了,我就再也無法放手,因爲你要走的比我更遠,我可以沒有人陪伴,但是你,不行,你的生命裡,必須有我!
蘇錦脣角的笑意漸漸冷凝下去,眼眸微微眯起的光芒裡是如同刀子般刺眼了狠戾的光芒,她低低笑着,那聲音像是從地獄裡爬出的鬼魅,邪佞的令人膽寒。
這樣的笑聲中,夜曦的雙臂卻越來越緊,好像害怕她會隨着笑聲走遠。
“夜曦,這是你說的。”
她突然停了笑聲,用輕的如同耳語的聲音道。
像是威脅,但夜曦很高興,他被威脅了,至少對她來說,他的存在還有意義。輕笑,他點頭,“是,錦兒。”
“不要後悔,千萬不要……”她低低的聲音漸漸聽不清楚,然後夜曦的脣纏繞上去,將她後面的話封存在口中。
錦兒,我一生唯一後悔的兩次,第一次是讓你經歷車禍,第二次,就是讓你經歷死亡和折磨。此生,我不會再給自己第三次後悔的機會!哪怕付出生命,哪怕與天作對,爲了你,我把我生命中爲之付出的,全部拋棄!
夜曦的眼裡,有種深刻的決絕,如同挖心掏肺,腕骨凌遲,但決絕後,便是
死而復生,永不後退。
蘇錦任由他給了她這個吻,呼吸纏繞的時刻裡,薄荷的香氣伴着涼意佔據了她的呼吸。世界上有沒有像他們這樣一對人,即使接吻都冷到極致?那樣的感覺,如同兩團冰貼在一起,瘋狂的貼着,無論能否溫暖對方。
因爲他們都被拋棄了,被溫暖,被曾經的信仰所拋棄,浴火重生,他們不再需要火的熾烈。
對於夜曦,蘇錦不可能沒有過調查。那畢竟是她失憶前就決定要嫁給的男人,當時她派出了蘇氏集團她手中所有人去調查他。得到的消息彙總後,曾經讓她極爲震驚。如果說她是刀山火海里過來的女人,他就是屍山血海裡走出的惡魔。
十四歲加入特種兵,十六歲就經歷了第一次死亡的考驗,在邊境作戰任務中,出動特種兵二十人,只有三個人回來,其中包括夜曦。接着,十七歲、十八歲,他經歷的生死多達上百次。十九歲,在作戰任務中被上級出賣給敵人,敵方利用上百種刑訊方式瘋狂折磨下他至死不屈,死亡的前一秒鐘,被夜龍以兩船高純度海洛因買到‘屍體’,極力救活,從此以後,加入夜氏集團。
在夜氏集團多年,從他手中經過的人命不知多少,從底層到夜龍的唯一繼承人,他經歷的爾虞我詐更是常人難以想象。就是這樣的他,踏過鮮血而來,還怎麼可能留存有一丁點的溫暖?
可是,蘇錦記得沒錯,在她失憶後的婚姻中,他曾經如同每一個普通丈夫般寵愛過她,也嫉妒過她。以至於至今想起,都是溫暖的畫面。可這樣的溫暖,不能延長到今日……
因爲冷,沒有窒息住對方,彼此分開竟然是因爲希希站在門口輕輕咳,“蘇錦,我要遲到了……”
帶着幾分無奈的小孩子脾氣,居然也讓蘇錦有點兒不自在,她推開夜曦,擡手想要擦掉脣片上的溼潤時,一隻手指卻已經提前撫過,指尖撫過她的脣片間,有些惡劣的停頓了片刻,才撤去。
蘇錦轉身前,清晰的看到夜曦眼裡的笑意,狹促的得逞的讓人想給他一拳!
車上,希希說,“你們親吻的畫面很美。”
“你才五歲。”蘇錦提醒,好像還沒有到正面膽大的評論成人接吻畫面的年齡!
“在F國,孩子是允許這樣說的。”希希有點兒忘形。
“但這裡是M國。”蘇錦偏頭,這一次嚴肅的面容讓希希立刻有些害怕,端正的望着她,“對不起蘇錦,我會學會適應這裡。”
“必須。”她只給他兩個字。
必須學會適應,恰如她必須學會和夜曦如此往來。她需要他,毋庸置疑,她手中能夠利用的力量實在太少,至少思慮許久,夜氏集團仍然是她唯一的選擇。
曾經陸爾昭告訴她,錦兒,你該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看到了,恢復及以後她就明白陸爾昭當時的提醒有多麼重要,因爲失憶前她就明白了一件事,三大家族,或者說連着陸家在內的四大家族的事情絕對不是T市以內的小事,僅僅爺爺蘇洪昌的死,就不是她看到的那麼簡單,牽連甚廣。她正是因爲查的太深入,纔會頻頻遇害。
可是,憑什麼?她和爺爺、爾嵐,還有她孩子的生命就這樣被糟踐?她不允許,不甘心!
希希的面試只是過場,但他很專心的準備過,在老師面前表現出一個聰明孩子該有的天真,對他來說並不困難,所以幾乎立刻得到老師的喜歡,次日報道開學,一切順利。
蘇錦之所以親自到學校倒並不是擔心希希的學習問題,她只是想來看看這裡的環境,確保希希不會因爲上學而給敵人可以隨手抓住的弱點,因爲她必須承認,現在希希已經是她的弱點。
好在夜曦的安排很妥當。
安排是刻意的,但有時候的意外,真是會讓人充滿難以想象的‘驚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