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年輕的時候是同我爸有過一段。那時候她已經知道自己得了家族遺傳的敗血症,也知道自己或許某一天便會突然被這病所帶來的併發症帶離這個世界。可那時候她還是義無返顧地愛上了我爸爸,即便知道他已經是個有家室的人,她還是願意同他一起……”
滿是刺目的白的病房裡,此刻已經穿着病號服,慘白着一張更加憔悴的容顏躺在病牀上的裴淼心,怔怔望着站在自己牀邊的男人,狠狠咬了會牙才道:“說重點。”
她似乎是剛剛哭過了,因爲生孩子,所以氣力全無,只啞着嗓子,拼着最後一絲力氣,狠狠甩出了這三個字。
裴母早已忍不住在旁邊偷偷抹了淚,看到女兒面無表情地又落下淚來,趕忙取過牀頭櫃上的毛巾去幫她拭淚,“淼心你乖,你聽媽的,你剛生了孩子不能哭,哭了容易張風,那是要壞身子的。”
裴淼心沒去理會裴母,只睜大了眼睛望着牀前的曲耀陽。
他的臉色比她沒有好過幾分,沉默了幾秒之後才道:“我還記得那一次臣羽第一次到我家來,他母親帶着他跪在我們家門口求我爸媽收留這個孩子,白姨就同我爸媽說過,她最近一次的身體檢查報告已經不大好了,她懷疑自己可能活不過多久,所以希望他們能夠幫忙照顧孩子。”
“那你們是從那時候知道臣羽他生病了?”
“也不全是那個時候,因爲小時候他一次都沒有病發過,所以我也曾懷疑,白家的病或許不是每一個人都遺傳,也許到了他那會是件意外的事情。”曲耀陽沉默了數秒,“可是後來,很多年前的夏天,他還是爆發過一次疾病。我還記得那天他剛剛參加完我公司的酒會,半夜裡回到家就給我打了通電話,他說‘哥,我不好了,我發燒了,吃了藥也不退’。”
“那時候我匆匆趕到他跟前,才知道他是在酒會裡搭救過一個同樣發過高燒的女孩子。也是那一天,從來不大生病的臣羽第一次發了那麼嚴重的高燒,事後我請了美國的醫生過來檢查和治療,才知道,原來那真的不是普通的發高燒。”
“他也遺傳了白家的敗血症,且那是第一次發病,那麼嚴重,那麼憔悴。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我所最熟悉的弟弟,原來真的會在某一天,突然說離開就離開我了。”
裴淼心的雙脣開始顫抖,已經煞白的小臉在這時候顯得更加蒼白無力。
“爲什麼……爲什麼我當初嫁進曲家的時候,根本沒人同我說過這件事情?”
她說完了之後便狠狠咬住自己的下脣,任是咬到脣瓣破裂滲血,還是沒有止住自己眼底的淚水。原來那時候的事,後來發生過這麼多的事情,他卻一次都未曾與自己說過。
曲耀陽咬緊牙關閉上眼睛,“那幾年他也只病發過那一次,那次之後,他幾乎每年都會到美國做身體檢查,且那幾年一直控制得很好,我們都以爲,他已經不會再發病了。”
“可他後來還是發了!爲什麼……爲什麼我一直同他生活得那麼近,卻連他發燒都沒有發現過,爲什麼……”
裴母焦急爲女兒擦着眼淚,見她神思越來越過恍惚,只好仰起頭去看曲耀陽,“好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就讓我們靜一靜好不好,不要再來打擊我女兒了!”
裴淼心慌忙抓住裴母的手道:“我想再問一個問題,就最後一個問題,行不行?”
曲耀陽站在原地,靜靜望着她的模樣。
她盯着他的眼睛望了好半晌之後才道:“你是……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又發病的?”
這一下,曲耀陽竟是沉默着站在原地。
裴淼心忍了又忍之後才道:“是在他那次於瑞士滑雪受傷回來之前,還是之後?”
“……之後。”
“那是在……在我跟他結婚前,還是結婚後?”
“……前。”
裴淼心深吸了一口氣後閉上眼睛,渾身卻開始顫抖不停。
她說:“好了,你出去吧!我現在就請你出去,你走吧!”
他高大挺拔的身形僵直在門口,等到她終於悲慟得睜開眼睛衝他大喊的時候,他才被焦急撲來的裴母趕到了病房的門外。
出了來,冰涼冷清的走廊上,只得聶皖瑜一個人。
她聽到那門的動靜,早便按捺不住的三兩步並上前來,見他臉色蒼白,慌忙一把將他挽住了,“耀陽……”
他像是一隻受了重傷的困獸,在她伸手向他的當口,彷如見鬼一般地迅速向一旁閃開。
他的身形不穩,好像前一刻還在那病房裡僞裝的堅強和淡定這一刻都悉數崩潰——他頭暈腦脹,他甚至看不清前路,他只能渾身虛軟地扶着沿側的牆壁前行,好像不快些從這裡出去,他便會窒息在當場。
聶皖瑜擔心害怕得不行,又喚了他一聲“耀陽”,還是快步上前伸手拉扶了他一把。
“不要碰我!”
他大喝一聲迴轉過頭,雙眸裡朦朧的水霧甚至都讓他看不清楚她此刻的表情。
聶皖瑜被這一嚇,早便哭了鼻子,可還是頑強地伸手來拉他,“我知道你傷心難過,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卻要故作堅強,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的,不管你在外面裝得有多無堅不摧,可是你也會難過也會害怕也會崩潰,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別人不懂你的可我全部都懂,你不要一個人好不好,讓我同你在一起!”
他卻像是聽不懂她說話的內容,一個轉身,匆忙扶着牆壁消失在這暗的夜裡。
……
幾乎是到曲臣羽出殯的當天,曲婉婉纔在靈堂外面的空草地上見到一身純白的裴淼心。
那日裡正好下起初雪,a市這座百年難得下一場大雪的海濱城市,卻在今年,第一次迎來了一場大雪。
她同曲母說完了話出來,遠遠站在白雪飛飛的草地上看到站在那裡的小女人。
她慌忙奔上前來,說:“嫂嫂,你不是還在做月子,怎麼會到這裡來?”
即便是戴着薄紗網的帽子,裴淼心的臉色依然蒼白到了極致。
她說:“婉婉,要是我們不回來就好了,要是我們一直在倫敦,一輩子都不回來就好了,這樣你哥也不會死……”
曲婉婉被她駭得痛哭出聲,“嫂嫂,我哥是家族遺傳性疾病,發作不過是早晚的事。”
“以前我們在倫敦,每年一到冬天,就會下好大好大的雪。臣羽那時候就說他最討厭冬天了,他的外公和母親都是在冬天去世,所以他最討厭冬天的冷。可是這回……這回他離開我也是在冬天,爲什麼要在冬天?冬天真的好冷……我也不喜歡冬天,真的,好冷……”
“嫂嫂……逝者已矣,你要爲芽芽,爲兩個孩子着想,你不要太傷心難過了好不好,我哥臨走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跟兩個孩子,就算是爲了他,你也要堅強撐下去好不好?”
彷彿是提到兒子的事情,裴淼心纔像是回了神,“對了,孩子……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見見他的孩子,就這樣拋棄了我們……他都沒有見過他,我們的孩子……他說過如果生兒子的話就他們爺倆保護我……可是這些原來都是騙我的,他騙我的!他甚至都不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說離開就離開了,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他不要我們了……”
這一句似是說到她崩潰的地方,一陣天旋地轉後,裴淼心只覺得腿腳一軟,突然就暈倒在雪地上。
朦朧裡,是驚慌失措的曲婉婉的臉,和漫天狂舞着的雪花,以及越來越多向這個方向奔過來的人影。
後來,裴淼心的回憶裡,那一年的冬天比起後來,其實遠不算冷。
……
“本來想送你去醫院的,可我馬上要趕飛機,怕來不及了才帶你到這裡。剛纔已經有醫生來給你看過,輸了液你應該感覺好點,待會把那藥拿上。工作雖然重要,到也不至於把自己弄成現在這樣。我看你年紀應該不大,有十八歲沒有……”
“淼心,別的人不懂你,我覺得至少就我跟你之間的關係來說,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僞裝堅強,畢竟你認識了我哥多久,我就認識了你多久,至少,我們應該算是朋友。”
“都說女兒是爸爸貼心的小棉襖,這句話一點也不假,等我們家芽芽長大的時候,肯定會是個標緻的大姑娘,要是有小男生想追我的芽芽,我就讓他先在我們家大門口跪着。”
“我、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你、你還有芽芽都像是我偷來的一樣,這些年你一直活在我的身邊,就算……就算沒有辦法靠近,可、可這幾年已經是我過得最快活的幾年了,淼淼,我愛你……”
午夜夢迴,窗外又下起了紛紛的大雪,白茫茫一片,透過未拉嚴實的窗簾映射進來,落了一地白的灰。
裴淼心一下睜開雙眼,直到看清自己周圍所有的白,纔想起自己身在哪裡——她先前在醫院住的那間溫馨病房裡。
病房裡的一切都是極靜的,靜得好像就連自己胸口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睜大了眼睛盯着白濛濛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等到翻身起來去開房門的時候,才隱約聽到走廊上有人說話的聲音:
“耀陽,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當初這事兒就是我給辦的,如果這時候再讓我把八個月改成七個月,上頭肯定要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