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否極泰來, 有人窮途末路,都不過是這王朝的基石。
出了北京城還不到十里路,車子就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林寧掀開車簾子, 探出半個身子。
“奴才等請和碩怡親王安!”坐在車轅上的太監福安早跳下了車, 也不管地上塵土飛揚, 就跪下行禮。
“原來是你呀!”林寧也跳下了車。
十三立在馬上, 挺拔偉岸, 不過蹬鐙下馬的時候身形稍滯,仍舊需要人攙扶。他見了林寧就樂呵呵的:“是我。”
林寧就想他真是不一樣了。大概是年紀長了,經歷的磨難多了, 就像流水磨光了鵝卵石,脾氣也收斂了吧。
十三患着名爲“鶴膝風”的腿疾, 不能在風中就站, 林寧便邀他上車。坐定之後, 纔想起來問:“你路過?”
明知故問,當然不是路過。
“聽說你要走, 來看看你。”
林寧有些曖昧不明的說:“我有什麼好看的。”
“就是想看看你。”十三伸手捋了捋她額前的劉海。
眼前就起了薄薄的紅霧,彷彿是新婚那夜,她隔着大紅的蓋頭看世界,耳畔寂寂的,只有燭花“波”的爆一下, 隔一會兒, 又爆一下。
“蓉兒……”溫熱的氣息吹拂在面龐, 似春雨潤澤, 似夏花熱烈, 又似秋葉般悽美,似冬風般叫人從骨子裡冷出來。
“不行!我說過我不會再答應你了!”林寧急忙伸手去推十三, 卻被他一把捉住手,擺到身側:“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好。我太累了……”
他也有喊累的一天。總理戶部,清舊案,查虧空,康熙末年積存的諸多弊端都壓在他的身上,沒日沒夜無休無止。四哥拿他當槍桿子使,棘手的、不討好的事情都交給他辦,名爲信任,其實各種酸甜苦辣誰知?王公大臣們祭了刀,兄弟們也得罪了,遭人怨恨的事情卻還沒有辦完呢!
當聖君太難了!人都說康乾盛世,老爺子窮兵黷武,留下一付爛攤子,小乾坐享其成,坐吃山空。有幾人記得中間還有個“雍正”?又有幾人知道雍正的身側還有一個胤祥?這悲壯到決絕的兩兄弟啊,究竟是爲了什麼?
車子悠悠的繼續前進,十三居然靠在林寧的肩膀上就睡着了,她被他沉重的頭顱壓得疼,便輕輕的去搬他的腦袋。手剛一碰到他的耳朵,他就醒,發出一聲長長的鼻音:“唔?”
沒睡醒呢,看來剛纔睡得不錯,做好夢了嗎,被打攪了嗎?林寧的心頭生出這麼些紛亂的想法。
她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胤祥躺平,這樣也許會舒服些,兩個人都舒服些。
胤祥乖乖的把頭靠過來,又像個孩子一樣沉沉的睡去。
偷得浮生半日閒,這難得的清閒也只有半日而已。睜開眼睛,已經是黃昏時分,夕陽溫暖而蒼茫,不得不回去了。
“得走了,事情太多,離不開人。”他彷彿有些抱歉並且羞赧的笑着,一口白牙。
“嗯,別耽誤你的正事。”林寧同他道別。經他之手的,每一件都是關乎國計民生的大事呵,耽誤不起。
“那我走了?”十三牽着馬,一步三回頭。林寧衝他擺了擺手,他才跨上馬,急急的趕回去。
再見十四,他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不像剛從西北迴來的時候,臉上滄海橫流,連發辮都是散亂的。
“那個時侯哪還顧得上這些!”沒能見上老爺子最後一面,讓他到現在提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仍舊流露出深切的痛楚。林寧便知道,能在這裡陪着老爺子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遵化真是個風水寶地,仲春時節,山花爛漫,草木葳蕤。林寧流連在山野林原之間,心情許久沒有這樣的曠放過。她呆了半個多月才戀戀不捨的準備返回京城。不回去不行了啊,四哥催了一道又一道,再賴下去就變成“欺君罔上”啦!
啓程之前最後一次去找十四,他的院子極清幽,房前屋後都是斑雜的野花,開得灼灼。
十四抱了小罈子的好酒,拉着林寧坐在大門的臺階上,也不說話,這是看風景,喝酒。
林寧看得眼紅,抗議:“喂,做人不可以自私,有好東西要分享的!”
十四隨手把罈子遞給她,轉了半圈,自己沒喝過的那面衝着林寧。
林寧仍是皺着眉頭搖頭:“不講究也不能這樣,唐突了美景。”
十四醺醺然一笑:“假做派。有得喝就盡情的喝,纔是自然之美。”可仍是去屋裡拿了酒壺和小酒盅出來,把罈子裡的就灌到酒壺裡,倒進去一分,灑出來九分。酒河在兩個人中間蜿蜒往下淌,林寧起身,把墊在地上的帕子往外挪了挪,又坐下去。
“喏。”十四把裝滿的酒壺和酒杯遞給林寧。
林寧給自己斟了一杯,湊過去碰了碰十四的酒罈子:“幹!”
十四又笑:“幹什麼幹?沒你這麼個灌人法的啊!”
林寧是真沒想到這一茬上去,她就是隨口說了一個“幹”字。她自己這杯也都想過要幹,她知道自己酒量不好,經不起十四這陳年佳釀的力道,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下去就不錯了。
十四不依不饒的捉弄林寧,抱起酒罈子往她面前湊:“要不我分一半兒,咱倆幹了?”
林寧瞪他一眼:“你醉了還是瘋了?”
十四拍着酒罈子笑:“醉了也好,瘋了也好,反正一切都好!”
好?好什麼好?林寧知道他心裡不平。說反話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任由他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林寧此次來景陵是有任務的,她得把十四帶回去。雖然她耐了這麼些天沒說,可就這樣回去是沒法交代的。誰想見了面仍是無法開口。說什麼好呢?
“別胡鬧了!”
“醒醒吧,認命吧!”
“你幫幫四哥,他好歹是你親生哥哥!”
……
沒一句妥當的,林寧說不出口,只好繼續悶悶的喝酒,想着要不再賴一天,可是多呆一天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幹喝酒有什麼意思?越喝越悶,我給你們炸了一盤花生米下酒!”十四的嫡福晉完顏氏突然出現,還把一盤金燦燦香噴噴的油炸花生米擺在了兩人中間。
得,這下連酒也沒法喝了。
林寧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嫂子費心了。”
十四仰起頭來說:“要不咱們換個地兒,進屋裡喝去?”
十四福晉也笑道:“如瓏妹妹別客氣。爺盼着有人能陪他喝酒呢!”
林寧說:“其實我也不能喝,夠了,明兒我還得啓程回京城呢。”
林寧告了辭就走,十四追上來叫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林寧看着他:“你想我說什麼話?你先說說,我看看是不是我正要對你說的。”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是的話,我就不必說了;不是,我想我不能說。”
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說,十四目前的生活其實就像他自己說的“一切都挺好”,寧靜,遠離政治,遠離鬥爭,真是盼也盼不來的神仙日子。她不想打擊他追求的夢想,更不願意鼓勵他重回康熙末年的腥風血雨。
十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在期盼着什麼,明明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一切都已經被粉碎了。
“那行,你回去吧。在這兒道了別就成了,明兒你走的時候我就不送你了啊。”
林寧苦笑:“又不送別嗎?上次你走的時候,就沒來跟我道別啊!”
“多久以前的事情,你怎麼還記得那麼清楚?”
“怎麼能不記清楚?我的生活裡每天來回來去的不就是那麼些人,那麼些事情麼?我得生活就是圍着這些人、這些事情打轉啊。”
十四深吸一口氣:“行,那我明天來送你。”
“其實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回去。”林寧頓了一頓,斟酌了一下,認真措辭,爲了不給十四任何原本不該有的期望:“爲了皇額娘。”
十四最終並沒有等到自己期望的答案,不能不說是失望的:“我心裡自有分寸。”
林寧眼看着他迅速黯淡下去的樣子,又說:“那你明天還來不來送我?”
十四打起精神來:“不是剛答應了你嗎?送!”
“四哥啊,我沒有完成任務!”林寧一回去就請罪。
養心殿是紫禁城裡唯一裝上玻璃窗戶的宮殿,在玻璃比水晶還貴的年代,這算是一種奢侈了。如此一來,果然採光好了不少,洋洋的日光照在背上,溫暖得有些灼人。
胤禛的反應不鹹不淡:“早料到了,你去果然不行。”
林寧不禁有些氣鼓鼓的:“那你還派我去!”
胤禛攤了攤手:“是你自己要去的,朕不過順便而已。”
林寧悻悻。
“怎麼樣,玩得好嗎?”胤禛問。
“此間好,不思蜀。”
“怪不得催了你那麼多回都不肯回來。”
林寧想了一想,問:“四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
“不要逼十四。”
胤禛忽然覺得萬分悲涼,他看着林寧:“你總讓朕不要逼這個,放過那個。你有沒有想過,有一日,朕也可以不被他人逼迫,天下人都放過朕!”
“四哥……”林寧囁囁。
胤禛從短暫的失態中恢復過來:“朕沒事,你回去吧。”
“四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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