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沒能如願以償的等到白馬王子十三,他被關在紫禁城這個大牢房裡,重刑犯,一時半會兒是放不出來了,可是她忽然得到機會可以進去探監。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北京的秋天最是好過,連着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即使不能出門去在大街小巷裡亂晃,時間也是不難打發的。在家翻翻書,擺擺棋,去額娘嫂嫂那兒坐着說說話,轉眼間日頭就從三竿的高度沉到了西山下面。吃完晚飯,鬧一會兒,就該洗洗睡了,總是不會覺得度日如年。
那一天卻是陰涼。陽光穿過樹葉,透過窗櫺照進來,明明暗暗,斑斑駁駁的,碎了滿地。林寧就站在窗前,浴在這一片明媚的陽光中,卻沒有絲毫暖意,只覺得冷,彷彿站在風口上,四下的陣陣陰風在身上撫過來掠過去,頭髮都快豎起來了。
不是發燒了吧?林寧的手背覆上額頭,冰冰涼,一層薄薄的汗,臉倒是不怎麼燙,看來沒有發燒,着涼恐怕倒是有點。還是趕緊請大夫來瞧瞧,煎兩碗藥來喝喝是正經。就算沒病,預防一下也是好的。秋末冬初,也是秋補的時候。林寧現在越來越惜命如金,她想要好好的活着,爲自己,也是爲福蓉。只要還活着,幸福總是有希望的。
大夫沒到,嫂嫂先到了。看看林寧無精打采的蜷在躺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錦被,愣說她這不是病,都是在家悶的,出去走走就會好。原來額娘算準今天是吉日,準備去廟裡給姐姐祈福,求菩薩保佑姐姐平平安安,順順利利的把孩子生下來。嫂嫂也想跟去,可是又怕額娘不準,於是過來拉林寧下水,她看準了額娘那裡只要林寧一開口萬事都好辦。
林寧本來還想賴一下,轉念一想嫂嫂做姑娘的時候,跟着家裡的生意跑,大江南北都是走遍了的。自從進了他們家的門,每天規規矩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兢兢業業地做二十四孝好媳婦。這樣的日子,就算是嫂嫂心甘情願,一時之間肯定也是不習慣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嫂嫂這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還能算是合格的小姑子麼,不用哥哥動手,林寧自己也會去沉塘的。並且據說廟裡的齋飯很好吃,營養又健康,於是林寧徹底的心動了,或者說是她肚子裡的饞蟲心動了。當下踹了被子,換衣服出門。
長長的石級從山腳一直鋪到山頂的寺門口,仰望上去,惟有一隻金黃的檐角從一片蔥蘢的綠色中間飛翹出來,灰白的石級曲曲折折的蜿蜒而上,單調的重複着,沒有盡頭似的,看久了只覺得頭暈目眩。額娘就在這裡下轎來,領着林寧和嫂嫂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山上走去。求菩薩保佑,一定要誠心,額娘穿着花盆底鞋,每一步都走得顫巍巍的,看得人也心顫顫的。可是額娘堅持不要人攙着,就算每一步都得踩在刀尖上,恐怕額娘也會毫不猶豫地向菩薩展示她的誠心。天底下也只有做父母的,肯爲了兒女這樣付出。
走走停停,好容易捱到了山頂。林寧數了一下,一共一千八百六十九級,每一級都是額娘向菩薩磕下的一個頭,就算菩薩的心是石頭做的,也該金石爲開,叫人事事如意纔對。
一人高的高香,從大雄寶殿就開始燒起。菩薩、金剛、羅漢……額娘閉着眼睛,一個一個地拜過去。林寧睜着眼睛,卻是看到滿眼的絕望,隨便找了個藉口,躲出去。再繼續呆在裡面,她怕自己真會想不開,當場剃度,將這一生都獻給漫天的神明,只求換來全家人的平安和樂。
神佛雖無情,寺廟倒是極人性化的,大殿之外又收拾出一間偏殿,專供善男信女們休憩喝茶。林寧從寶殿裡逃出來原本是想透口氣的,可是在香火這樣旺盛的寺廟裡,陽光照在身上依舊是涼涼的,實在受不了,只好又躲進來。她靠窗子坐着,天上的流雲印在茶杯裡,一絲絲,一縷縷,像是被扯散的棉絮。淡淡的水汽從杯中氤氳開來,像是要飛昇天際,再幻化作雲彩……
林寧就這樣捧着杯子胡思亂想,魂不守舍的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一陣喧鬧將她驚醒。擡眼望,一個錦衣人兒被簇擁着進來,一襲大紅的長裙花團錦簇,衣裳卻是溫潤淡雅的玉白,襯得原本精緻的面龐越發的明豔。林寧幾乎可以看到無窮的喜樂從她的身體裡源源不斷的散發出來,照得人暖洋洋的。真是個火一樣的女子。
要不要過去打招呼呢?林寧猶豫着。
還是不要了吧。林寧覺得以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實在不宜去應對某些人,尤其是某些極爲熱情的人。
林寧剛打定主意,還沒來得及把頭低下去,那女子卻搶先望見了她:“蓉妹妹!”隔着老遠就開始打招呼,轉過身對底下人交待了兩句,急急地就走了過來。這裡人多,桌子椅子也多,林寧看她走那麼急,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給磕着了,可她倒像是一尾魚兒,靈巧地在曲曲折折的縫隙間穿梭,遊曳到林寧面前。
“八福晉好。”人都到了面前了,林寧也只好恭恭敬敬地福下去請安。
“怎麼回事?咱們兩姐妹幾天沒見,就生分到這地步了?”八福晉向來是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
“姐姐~~~”林寧無奈,只好肉麻兮兮地跟她撒嬌,自己渾身的汗毛先豎了起來。
“噯~~~你這小丫頭,終於想起來叫我一聲姐姐了。”八福晉笑着把林寧摟在她肩上的胳膊扒開,拉着她坐下來。
“姐姐今天也來祈福?”小沙彌過來給八福晉上茶,林寧於是要他順便把她那杯早就冷了茶換掉。
“哦,我來替宜妃娘娘還願。妹妹也來祈福?剛纔在大殿上看見福晉了。”
“是。額娘來替姐姐拜菩薩,順便給還沒出世的孩子點一盞長明燈。”林寧想了一下,又問:“姐姐最近進宮裡去可曾見到我姐姐?姐姐她的身子好不好?”
“最近忙老十生日的事,昨兒剛閒下來,得空進宮見了一下宜妃娘娘,芸貴人那兒還沒時間去呢。”八福晉停下來,喝口茶,看見林寧的神色頓時就黯淡了下去,又補充了一句:“明兒我還得進宮一趟,蓉妹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芸貴人,也好叫家裡人放心。”
“真的?!”林寧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差點帶翻面前的茶杯。
“哎喲,我的好妹妹,你可小心着點兒。當然是真的,我還能騙你不成?”八福晉趕緊拉林寧坐下,要不她就該跳上來摟她的脖子了。
“啊啊,真是多謝姐姐了!”林寧樓不着八福晉的脖子,於是改成緊緊地握着人家的手不放。
“客氣什麼?芸貴人也是我的手帕交,你們兩姐妹的事當然包在我身上。明兒我一早打發轎子過來接你,可別再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起牀啊!”八福晉輕輕地把手掙脫出來,仔細囑咐着。
“咳咳,姐姐說什麼呢,我哪有睡到太陽曬屁股了才起牀。”林寧臉都紅了,可還是嘴硬不肯承認。
“你就蒙我吧!那天打發人送帖子給你,可不是快中午了,你那小丫頭說你還沒起牀呢!”八福晉捏了一下林寧的臉,很認真地戳穿她的小謊言。
原來是如意這個死丫頭多的嘴,把她的臉丟盡了對她有什麼好處?林寧在心裡埋怨,自己的形象啊,就這麼給毀了~~~
轎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時停下來,稍過一會兒又被擡起來接着往前走,只是聽那腳步聲,擡轎子的人已是又換過一撥了。
林寧她們是一大清早便出發的,然而這會兒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累,滿心的期盼就在這簌簌的腳步聲中一點一點膨脹起來,她幾乎覺得自己的身體承受不住這壓力,快要炸開了。就讓她飛出這牢籠吧!惟願她有足夠大的羽翼,可以帶走所有她愛着的人……
姐姐在御花園等她們,陽光爽朗的日子,孕婦最宜到戶外活動活動。皇宮說起來挺大,其實也小得可憐,能讓女人們走動走動的戶外,就只有御花園那一丁點地皮。從這頭走到那頭,十分鐘能打個來回,圍着繞一圈,二十分鐘綽綽有餘,然而這就是姐姐的下半輩子,也是黃瓦紅牆之下的女人一輩子也跳不出的宿命。
姐姐的客人原來不止林寧和八福晉兩個,早就有人跟她坐在御花園的亭子裡吃茶,是宜妃娘娘。八福晉遠遠的瞧見她,喚一聲:“福芸!”
姐姐回過頭來,淡淡一笑:“璇冰。蓉兒,你也來啦?”
八福晉馬馬虎虎的給宜妃福了福,直接走到姐姐身邊坐下,說體己話去了。
林寧卻不敢像八福晉那樣放肆,八福晉和宜妃什麼關係,她和宜妃又是什麼關係啊。林寧心裡想着這第一次見面,是應該很正式的行那種又是肅又是跪又是拜的大禮呢,還是福一下就可以了。要行大禮的話,是幾肅幾跪又是幾拜來着?林寧心頭拿不準,這禮要是行錯,麻煩可就大了。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非常正式的場合,蹲一蹲,兩隻手捏着手帕往腰上放一放,動作雖然簡單,做得慢一點,莊重的意思也就出來了。
“宜妃娘娘萬福金安。”林寧穩穩當當地福下去,眼皮不自覺地往上翻翻,嚇,這宜妃和八福晉長得可真是像!珠玉般的面龐上最扯人眼球的就是那一雙高高挑起的細眉,一切的自信張揚盡在不言中。林寧匆匆瞥了那麼一眼,馬上發覺宜妃也在仔細的打量她,趕緊把頭深深的低下去。
“行了,起來吧。”好在宜妃對林寧的長相併沒有研究太久,非常和善地讓她免禮。“你這孩子,還真是面善。”
姐姐那邊,被八福晉纏着,也顧不上林寧。一時無話,只好這麼悶悶的坐着。
“我也在這兒坐半天了,冰兒你陪我走走去,我有話要問你。”
“噯。”八福晉這才依依不捨的鬆開姐姐的手,攙着宜妃走了出去。
林寧頓時如蒙大赦,終於有時間和姐姐獨處了!
“阿瑪好不好?額娘呢?家裡有沒有怎麼樣?”姐姐倒比林寧更急切一些。
“阿瑪很好,額娘也好,家裡一切都很好!姐姐,你好嗎?”家裡還能怎麼樣?吃飽穿暖,沒病沒痛,也就是尋常的日子。倒是姐姐更叫人不放心,這次見面,看見姐姐的精神還好,膚色也是一貫的瑩白如玉,大概是因爲懷了孩子,顯得更加透明,沐浴在一片曦光之中,越發的寧靜祥和,林寧心裡真是替全家都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我很好。你回去一定要叫阿瑪額娘放心,我在這裡一切都好,明白麼?”姐姐的一切都是淡淡的,淡淡的香氣,淡淡的微笑,淡淡的問候,淡淡的日子……
“姐姐,你瘦了。你真的過的很好?”
“瘦是自然要瘦一些的。現在多了一個人在這裡,總不能叫我真的吃兩個人的分量吧?”姐姐把手覆肚子上,笑着的神情是真的很幸福。“倒是你,你好麼?”
“嚇,我有什麼不好的?我再好不過了。”林寧沒想到姐姐突然會這麼問,急急地解釋着。
“我看你不好。臉色太蒼白,是不是病了?”
“最近是有一點不舒服,看過大夫了,沒什麼的,給開了兩付藥,說是調養一下就好的。”
“嗯,你也別總是貪玩,現在家裡能見上面的,只有你一個,阿瑪和額娘那裡,你要多替我孝順一些……”姐姐垂着眼,手指不停的撥弄着茶杯裡的蓮心,平靜的語氣裡有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憂傷。
“姐姐你放心。你過得好了,我們纔會過得好。昨兒額娘還上廟裡去替你祈福,還給孩子點了一張長明燈,現在有菩薩保佑着你呢。”林寧想了一下,從手腕上取下一串暗紅色的珠子,這是昨天晚上額娘給她帶在手上的,家傳的龍血玉,拜神的時候請高僧開過光,佑人一生平安。“額娘說玉能寧神安胎,叫我把這個帶過來。姐姐你好生帶着。”
這邊廂,八福晉攙着宜妃走在空曠的宮道上。
“剛纔那孩子也是福王爺家的?”
“是,福家的二格格。”
“我說呢,跟她姐姐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依我看哪,皇上就喜歡她這模樣的。你找個機會把她帶到皇上跟前,讓皇上也看看。”
“這……姑姑,這不太好吧。福芸已經進了宮了,咱們又何必再弄一個進來。”
“你懂什麼?你別看福芸現在得寵,她肚子的孩子到底能不能生下來還不知道呢。難得她們兩姐妹都跟你這麼親近,就算是咱們這邊的人了。冰兒,這現成的機會咱們可得好好利用啊。我看那德妃還能得意到幾時?兒子多又怎麼樣?誰的兒子能笑到最後誰才贏了這場仗。”
“可是……可是福蓉她是絕不肯嫁進宮來的。”
“笑話!老祖宗的規矩,是她說不肯就不肯的?”宜妃冷笑一聲,頓了頓,又問:“冰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聽說福蓉她跟十三阿哥很要好。”
“我以爲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前兒我還聽太后娘娘還跟皇上提起,郎中阿哈佔的女兒模樣人品都不錯,一定要指給一個好人家呢。我看是要嫁進皇家,八九不離十就是十三阿哥。”宜妃乾脆把話說得滿滿的。
“阿哈佔的女兒?配十三阿哥,身份差了點吧。”
“當嫡福晉是不太夠格,讓十三阿哥先娶個庶福晉也不是不成。冰兒我跟你說,咱們這也是爲她好,福蓉嫁進宮來絕不會吃虧。你看福芸,剛進宮就封了常在,沒幾天又封爲貴人,這不到半年的時間,孩子都快三個月了。福蓉的條件不比她姐姐差,得寵自不必說,給皇上添個一兒半女是遲早的事,到時候的榮華富貴誰能比?”宜妃苦口婆心的頗費了一番口舌,終於說服了八福晉。
那邊廂,林寧和姐姐坐在御花園裡,繼續姐妹情深。
“姐姐,我渴了,你這是什麼茶,我喝點。”
“你看看我,來這麼半天了,連杯茶都忘了給你倒,回頭額娘又該說我了。紫瓊,還不趕緊去倒茶?”姐姐馬上吩咐貼身伺候的宮女。
“不用了不用了,還得跑回去,多麻煩。我就着姐姐的杯子喝兩口得了。”林寧把宮女紫瓊叫回來,端起姐姐的杯子就喝。“嚇,姐姐你這是什麼茶?怎麼這麼苦?”
“傻妹妹,這哪裡是茶。天氣燥,我泡的蓮子心,去火的。”福芸笑笑,忽然又想起什麼:“聽說你和十三阿哥很要好。”
“你聽誰說的?”林寧警覺的反問。
“你璇冰姐姐。”
“是啊是啊,我和十三可好可好了~~~”原來是她,林寧頓了一下,馬上承認,端着茶杯就搖頭晃腦的樂呵開了。
“你若是認真的,我什麼也不多說。你若不是,可就得好好聽我兩句勸了。”
“嚇,我怎麼可能會不認真?姐姐你放心,我和十三絕對是認真的,我們倆真的可好了。雖然現在他忙,老沒時間來找我,可是往後我求冰姐姐常常帶我進宮來看你,遇見他的機會就多了,呵呵……”林寧陷在自己的幻想裡,情不自禁的傻笑起來。
“你這丫頭可真沒良心!合着你進宮根本不是看我,是看你的十三阿哥來了!”福芸假裝生氣了,狠狠地在林寧的腦門上點了一下,把她點醒。
“什麼啊,誰沒有良心了,姐姐你冤枉我!不是說了麼,我當然是來看姐姐你的,十三隻是有機會遇見,有機會遇見而已啊!”林寧捂着腦門那叫一個委屈啊。
……
兩姐妹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嬉嬉鬧鬧一陣,時間“嗖”的一下飛奔過去,日頭西沉,姐姐還想留林寧吃晚飯,可是林寧哪等得急啊,進宮的機會以後是大把大把的,可是回去向阿瑪額娘邀功的機會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於是匆匆話別,跳上轎子回家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