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卓皓在心裡知道自己是打不贏這場比賽的,當汗水漸漸模糊了他的視線,身體也越來越疲倦的時候,對手卻彷彿沒有被消耗掉一點體力。他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機械的躲閃,聽不清觀衆在吶喊什麼,也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唯一清楚的就是每一次被對手的拳頭打中時的疼痛,然而,漸漸的,疼痛的感覺也不再那麼明顯,燈光仍舊那麼耀眼,卓皓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也不記得多少次倒下又站起來,觀衆要看的是精彩的比賽,而這卻是一場毫無懸念的遊戲。觀衆席上響起有節奏的“殺死他”的叫聲,儘管比賽本身並不精彩,可這卻是另一種貓與老鼠的捕獵遊戲,或者是廝鬥,或者是殺戮,這兩種形式都可以滿足許多人的慾望。
看着卓皓在擂臺上掙扎,阿爾倫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心情。
在不停的躲避中,卓皓終於找到機會向對手打出一拳,然而對手輕易就閃到一旁,順勢抓住了他的左臂,再一轉身,就扭住了他,卓皓無法掙脫,只能感到手臂被扭在背後的疼痛。
“現在,”他的對手在他身後低沉的說,“你可以認輸了。”
觀衆席上發出歡呼,裁判們都把前傾的身子倚向舒適的靠背,如果現在認輸,所有的人都會接受,只有卓皓知道,他不能,他悲哀地在心裡嘆氣,安多強巴沒有給他退路,他唯一能選擇的,就是死在這裡。
92號卻把卓皓的沉默當作了倔強,他惱火地低吼:“難道你一定要我殺了你麼?”
卓皓馬上感到左臂一陣劇痛。
“快點認輸!”對手不耐煩地說,“否則我折斷你的胳膊!”
卓皓咬緊牙,沉默着。
92號憤怒地向他大吼:“我最後問你一次,要不要退出!”
卓皓感覺到左臂越來越痛,卻只能保持沉默/“好!”92號大吼。
在這一剎那,全場一片安靜,卓皓覺得大廳裡的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聽到了“喀”的一聲骨頭折斷的聲音,一種沉重的劇烈痛感一瞬間從他身體裡穿過,他痛得幾乎失去了知覺。然後對手把他慣了出去,所有的人都注視着他跪倒在地,抱着折斷的手臂,痛得蜷起身子。
吳天顫抖着點燃一隻煙,把它塞進嘴裡,閉上了眼睛。
92號又走過來,一把把卓皓拽到自己面前。
阿爾倫心裡一震,猛地站起身來,在這一剎那,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年輕姑娘也驀地站起來,然後用中文大聲喊道:“卓皓!”
這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剎那間刺進卓皓腦海裡,他猛地轉過頭,一眼就看見了人羣裡的珠瑪。
她站在那裡,還是那樣兩條長長的辮子,還是那樣一張明淨的臉孔和清澈的眼睛,她望着他,眼睛裡閃動着同樣的光彩。
吳天驚訝地看着珠瑪,又看看擂臺上的卓皓。
卓皓這時用所有力氣推開抓住他的對手,完全忘記他用的是已經摺斷的手臂,他的對手因爲沒有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力氣而怔住了,卓皓轉身就向回走,現在,他只想馬上從這裡逃開。
“比賽沒有結束!”92號向他吼,一拳打過來。
“閃開!”卓皓說,躲開這一拳,同時擡腿踢向對手的腹部。
92號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被踢了出去,一陣疼痛讓他直想嘔吐。
珠瑪這時開始從觀衆席上向下跑。
卓皓匆忙向回跑,對手卻又撲上來。
“我說了,”高加索人喘息着說,“比賽還沒有結束!”
卓皓擋開他的拳頭,焦躁地問:“怎麼才能結束?”
“你死在這兒,”對手瞪着他,“或者我死在這兒!”
“好!”卓皓冷冷地回答。
在這一剎那,92號才驚訝地從對手眼中看到了早就應該出現的暴戾,他莫名其妙地就感覺到一陣恐懼,然後才發覺卓皓竟然用折斷的左臂撞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識地一縮,同時伸手去抓那條已經摺斷的手臂,任誰這時都會收回受傷的手臂,而卓皓卻絲毫沒有要收回的意思。就在92號又一次用力的扭住他的斷臂時,卓皓的右手已經緊緊扼住了對手的咽喉,受傷的手臂徹骨地痛,而卓皓此時卻感覺到一種殘忍的快感。
觀衆席驀地爆發出各種各樣的叫喊聲,人羣又一次沸騰,解說員被這突然的情勢逆轉搞得語無倫次,許多人激動地跳下座位。
卓皓就看着對手在他面前掙扎,臉色慢慢變得通紅,眼睛中透出深刻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慢慢的,他的腦海開始變得空白,對手,燈光,人羣,全都模糊成一片,耳邊是如潮的叫喊,而他卻又覺得什麼也沒有聽到,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意識到有人在拉他,他似乎從冥想中回過神來,纔看到解說員,場邊的助手們,一羣人都擠在擂臺上,拽着他的胳膊,每個人都激動的在他耳邊叫喊,他意識到他們叫他鬆手,這纔看到對手的臉孔已經扭曲,眼睛突出,充滿了恐懼。
“鬆手!”解說員用力拉他的胳膊,大叫,“他已經死了!”
卓皓機械地鬆開手,看到對手在他面前軟軟地倒了下去,大睜着一雙眼睛,這時所有教練員,助手,記者都衝上擂臺來,卓皓突然感覺到胃裡一陣絞痛,他驀地意識到這是毒癮發作的前兆,也一下子清楚地感覺到左臂的疼痛,他不顧一切地推開所有擁向他的人,跳下擂臺,向選手出入口跑去。
在一片喧譁混亂中,阿爾倫敏捷地從人羣中穿過去,儘管已經看不到那個姑娘,但他知道她一定去了後面的選手準備室,阿爾倫知道自己有的是法子可以進去。
卓皓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裡拼命向前跑,右手在微微顫抖着,忽然什麼東西絆了他一下,他踉蹌着摔倒在地,同時開始嘔吐,他知道自己其實並不想真的殺了那個對手,他知道殺掉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並不是件舒服的事,他也知道是多麼不應該在此時此刻見到珠瑪,所有美好的回憶一下子全部粉碎,他怎麼能讓他見到這樣一個可憐的像野獸般廝打,讓別人取笑的自己,又怎麼能讓她見到這樣一個淪爲吸毒者的自己呢?
恐懼混合着毒癮發作的巨大痛苦向他襲來,就在此時,後面的拐角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珠瑪的聲音響起來。
“卓皓!”她氣喘吁吁地叫,“你在哪兒?”
卓皓心裡不禁一酸,他踉蹌着爬起來,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腳步聲越來越近,卓皓的心狂跳着,他用盡所有力氣向前跑,躲進最陰暗的一條堆滿雜物的岔路上,倚着高大的儲藏櫃跌坐在地上。
“卓皓!”珠瑪仍舊在大叫,“我知道你在這裡!是我!我是珠瑪!”
卓皓知道這裡紛亂密佈的通道一定讓珠瑪不知所措了,她一定站在那些岔路口彷彿迷途的羔羊一樣搜尋着他的蹤影。想到這裡,他覺得心裡一陣刺痛。
“卓皓!”珠瑪叫着,聲音裡帶着熱切的希望,“是我啊!我從藏北來看你了!”
卓皓悲哀地閉上眼睛,頭痛欲裂,胃裡抽搐地痛着,他想伸過頭去看看,又沒有足夠的勇氣,想逃開,卻又捨不得。
“卓皓!”珠瑪又叫,又急,又在不停地喘着。
“卓皓!”她叫着,“我特地跑來看你!我知道你在,出來啊!是我!是珠瑪啊!”
走廊裡響着回聲,仍舊空無一人。
然後卓皓聽見珠瑪跺腳的聲音,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卓皓想,而後又馬上想到紅巢夜總會,忍不住難過得想哭。
“卓皓!”珠瑪一邊跺腳一邊叫,“是我啊!你……”
“不用找了。”一個聲音平靜地打斷她。
卓皓看到黑衣服的老闆從前面一個拐角走出來,向他眨了眨眼,從他前面走向那條通道,他驚恐地注視着他消失,覺得喘不過氣來。
“是你?”珠瑪驚訝地說,望着老闆。
“不用找了,”老闆微笑着說,“他不會見你的。”
“爲什麼?!”珠瑪問,聲音像以前一樣孩子氣。
“爲什麼?”老闆似乎覺得很有趣,反問道,“你應該知道啊。”
“我?”珠瑪驚訝地說,“我不知道啊!”
老闆輕笑着嘆了口氣:“傻姑娘,難道這一年裡紅巢還沒有讓你長大麼?”
珠瑪一下子沉默了。
卓皓感到心裡一冷。
“不要相信任何一個男人,”老闆溫和地說,“卓皓也是一樣。”
“不!”珠瑪倔強地說。
“難道你認爲他現在還會要你麼?”老闆微笑着說,“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姑娘了。”
“不!”珠瑪叫起來,聲音開始發顫。
卓皓的心也同時開始顫抖,他現在又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要求他在剛纔的擂臺上死去,他就決不應該拒絕,拒絕的代價就是他讓他看一幕比死亡更加令他痛苦而恐懼的悲劇。
如果他剛纔死了,就不會讓他心愛的姑娘站在這裡接受**,而如果他現在站出來,就會讓他最心愛的姑娘遭遇更多的不幸。
理智告訴他只能把不在乎徹底地僞裝下去,而情感卻用最劇烈的痛苦淹沒了他。
“回去吧,”老闆說,“別再找他了。”
“我不相信!”珠瑪望着他,說,“我的卓皓不會變!”
“你的卓皓?”老闆忍不住一笑,“他已經不再是你的,他不要你了……”
“我不相信!”珠瑪退後一步,叫着,打斷他。
“很難接受是麼?”老闆輕笑着,“傻姑娘,他現在只會去紅巢找你,就像其他男人去找你一樣,因爲,你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屬於任何男人的小姑娘了。”
“不……”珠瑪顫抖着說,“我的卓皓不會變……”
“回去吧,”老闆接着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變的是你自己。”
珠瑪睜大眼睛望着他,一滴淚水慢慢從她眼眶中滑下。
“我不相信……”她哽咽着說。
卓皓在聽到她哽咽的一瞬間感到心如刀割,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哭,他原本以爲她是個永遠不會哭泣的快樂的天使,在這一瞬間,天使就墜落到了充滿痛苦的凡塵。
“我不相信……”珠瑪哽咽着重複。
然後,她慢慢向後退,最後,轉身向回跑去,成串的銀鐲碰出紛亂的脆響,在寂靜的走廊裡觸目驚心地迴盪着。
老闆望着她的背影消失,輕輕走回來,望着蜷在角落裡,痛得縮成一團的卓皓,微微一笑,問:“是斷了胳膊痛,還是極樂世界讓你痛?”
卓皓不回答。
“這兩種都比較好解決,”老闆不急不緩地說,“只要你開口,馬上就不會痛了。”
卓皓仍舊不回答。
“或者是……”老闆說。
“你走吧,”卓皓虛弱地打斷他,說,“求求你,走吧……”
老闆一笑,走了回去。
阿爾倫站在角落裡看着這一切,鎮靜得不敢相信,他完全聽得懂他們說的中文,也看到了卓皓那張充滿了深刻痛苦的臉,那和他熟悉的那張平靜溫和的臉相差太多,並且,他真的吸毒,他看到卓皓跪在地上,斷了左臂極不協調地垂着,完好的右手也已經在地板上砸得血肉模糊,這根本就不再像是一個人,完全是一隻垂死的野獸,在做最後的掙扎。
阿爾倫現在其實十分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副場景,他寧願看到卓皓得意洋洋,不可一世,那麼,他殺了他至少會有一點成就感,他也相信欺騙了天堂的人至少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然而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可憐又可悲的吸毒者,一個顯然受控於別人的淪落者,無論是忠於還是背叛了天堂,這個人總該配得起天堂,而阿爾倫現在看到的,是一個甚至沒有最起碼的尊嚴的卓皓。
他懷着複雜的心情走過去,注視着腳下昔日的戰友。卓皓在恍惚中擡起頭,居然看到了阿爾倫,那一剎那他激動得眼睛都在發亮,就在他張口要說話的時候,一支槍抵住了他的額頭,他一下子呆住了。
“說吧,”阿爾倫冷冷地說,“我給你申辯的機會。”
“我沒有……”卓皓努力用殘存的理智和氣力說,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已經根本說不出話來。
“說啊。”阿爾倫盯着他,目光中再沒有了一絲往日的溫暖。
所有的委屈在這一瞬間迸發,卓皓突然就覺得淚流滿面,從他十五歲起就再沒有哭過,而現在,他一面痛哭一面拼命地搖頭,甚至連哭泣都沒有聲音,在最需要語言的時候,他卻偏偏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阿爾倫字那時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心軟了,卓皓望着他的眼睛仍舊和從前一樣坦誠而溫順,儘管充滿了痛苦,可他還是能夠從那張臉上看出懇切的乞求,儘管卓皓沒有說話,可阿爾倫還是知道他有話要說。
“你吸毒,”阿爾倫冷冷地說,“這也是在藏北活下去必須的麼?要活下去甚至必須犧牲整個天堂突擊隊麼?”
卓皓仍舊一面痛哭一面搖頭。
阿爾倫咬着牙說:“你必須死,可我寧願讓你死在這裡,我不想你站在軍事法庭上讓所有人再回憶一次你背叛我們的經過。”
“尤其是,”他停了停,接着說,“在天堂解散之後,在莫列克已經死去之後。”
卓皓心裡一震,他驚恐地望着阿爾倫。
“死了之後,”阿爾倫冷冷地說,“也許你倒可以向他解釋一下你的理由。”
他說完,扣動了扳機。
卓皓在這一剎那用盡所有力氣抱住阿爾倫的手,子彈帶着劇痛洞穿了他的右肩,疼痛使他突然獲得了另一種力量,他嘶啞着嗓子叫:“隊長!我沒有!”
然後他就喪失了所有了力氣,倒了下去,最後,他近乎耳語地說:“不是我,是聖克萊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