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燕子恪喚燕七。
燕七回過頭去:“別阻止,秦駙馬是要置你於死地才肯罷休的,就算這一次殺不死你,離開這裡後他也會用別的手段達到目的,到時我想將更不好解決。而如果你被他殺死,我也一定會捨命報復回來,所以無論如何,這一戰不能避免,我若贏了,我們兩個一起活,他若贏了,我們兩個一起死。”
燕子恪仔細地在燕七的臉上看了一陣,溫和一笑:“去吧,一會兒回來吃飯。”
從洞中出來,外面已是黑到難以見路,積雪足以覆住腳面,更將山岩上的一切棱角溝壑掩蓋得難以分辨。
不見路,腳下滑,眼前黑,這是一片最危險最艱難的戰場。
“把你拖進來我感到很抱歉,”秦執珏微笑着看着燕七道,“你們的伯侄情深出乎我的意料。”
“要比誰更出乎意料的話,我想我輸給你了。”燕七道。
秦執珏笑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雪的氣息,半晌道:“人的執念,有時候是最沒道理的一種東西,芷苓於我來說,早就已經是一箇舊影,淡得幾乎快要看不清,可就是這樣一道淡淡的影子,讓我不顧一切地瘋狂到連自己都感到驚訝。我想每個人這一生中都會有一個最大的劫數,芷苓就是我的劫,我必須、也只能自己去面對並解決——拼上一切。”
“我能理解。”燕七道。
“我好奇燕七小姐你,”秦執珏看向她,“生與死在你這裡好像是件無足輕重的事,倒也不是說你生無可戀,而是……怎麼說呢,超脫?”
“殺死我之前先表揚我一下,好讓我開開心心地死麼?”燕七問。
秦執珏笑:“只是覺得有意思,因爲像七小姐這樣超脫的人,我見過不止一個,至少在你之前,還有另一個人,視生死如玩物。”
是玩物,而不是無物。
“你都快要死了,還這麼好奇心重。”燕七嘆了一聲。
“所以他同你真的是師兄妹麼?”秦執珏笑問。
“曾經是。”燕七道,“那麼你和他又是什麼關係呢?我發現你對他很感興趣。”
“豈止感興趣,”秦執珏眸光閃動,“我知道他,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哦,你們的關係好到這樣了?”
“他會同誰關係好麼?”秦執珏笑着反問,卻又自問自答,“他對我,的確比別人有着稍高一些的容忍度,在這一點上武長戈就是一個反例。所有向他挑戰過箭技的人,無一不下了重注,武長戈賭上的是自己的前程,而我,當年也曾年少衝動,拿了弓箭去挑戰他,並且也聽說過與他比箭是要下重注的,甚而爲此做了豁出一切的準備,他卻未要我的任何賭資,只是乾脆利落地贏了我,而後就放我離開。”
“哦。”燕七對那個人的曾經沒有任何興趣,也無意做任何評價。
秦執珏仿若未覺,只是輕輕一笑,道:“我有些好奇,於是問他爲什麼,他的回答讓我好笑並且驚訝,然而此後時常細想,又覺得有些神奇。他給我的答案是……因爲我,像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當然不是指這一世的塗華章,卻也不是那一世的養父山神,他是被山神撿來的孤兒,那時他已經有些大了,有了完整的思維和記憶能力,他是記得他的身世的,他記得他的生父,可他卻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半個字。
“後來我與他偶爾遇見會閒聊幾句,”秦執珏眼底染上了奇異的神色,“他說他來自千年之後,對此我半信半疑,然而在經歷了這麼些事後,我對這個說法,倒愈加相信了幾分。偶爾我會想,若我的血脈延續了千年,會不會在他的那個世界,真的與他有什麼瓜葛?另外說一句:我目今還沒有子嗣。”
“……你這個心機(駙)馬,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場對決贏的人會是你嗎?否則你若在今天輸了死掉,就不可能留下血脈去延續千年?”燕七擡了擡手中的弓,“我一直願意去做一些能夠改變結果的事,這一次更加願意——如果能從千年前就將他徹底抹煞掉,我不介意讓自己顯得更加惡毒和殘忍一些。”
“怎麼,你這麼恨他?”秦執珏挑起眉尖笑問。
“我只是更恨毒販子。”燕七道。
秦執珏笑了好久,像看着一個任性的孩子般看着燕七:“不恨誘導別人殺人的人是麼?”
“我認爲我剛纔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燕七道,“他既未慫恿別人去殺人,也未說明他所提供的方法可以用來殺人,是這些心懷惡念與殺意的人把樹枝變爲了刀刃,把白水變成了毒藥。就如同我告訴你冰凍得很結實跟石頭一樣硬,你卻靈感忽至,用凍得像石頭一樣硬的冰砸死了你的仇人。同樣,在剛纔那頁紙上也只寫有如何製造會爆炸的氣體的內容,至於具體怎樣應用於殺人,全都是顧氏自己的安排,這一點我想你沒法否認,從律法的角度來講,有罪的人只有顧氏,從情感的角度來講,是的,沒錯,我就是要護着我的親人,不管他是誰、曾經做過什麼。你說人的執念是最沒道理的東西,這一點我認同,我的執念,就是守護我的親人,而不須同任何人講道理。退一萬萬步來講,就算他有罪,律法裡有‘親親得相首匿’的條款,我護他,毫無壓力。”
“至少在關於執念的這一點上,我們達成了別樣的一致。”秦執珏笑着道,“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你可還有要說的?”
燕七頓了一頓,果然還有話:“這個洞,你常來?”
秦執珏意有所指地笑着看她:“來過幾次,不過這地方並非我所發現。塗彌這個人時常無聊,無聊時他便到這山裡來閒逛,這洞是他發現的,並且他曾說,這十萬大山就像是老天專爲他所創造,只要他想避入這山中,這世上除了某人,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夠找到他,他想要在這山中藏起什麼東西,也絕不會有人發現——順便說一句,我至今仍不信他已經死了,所以偶爾會到這洞裡來守株待兔,可惜一直未有所獲,也許他真的已經死了,又也許,他就在這十萬山的最深處,享受本該屬於他的寂寞,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又厭煩了千年不變的深山老林,再度出山也說不準。”
說至此處,秦執珏偏頭望向北邊黑黢黢的無盡山巒,忽而一笑:“孤絕清寂,沒什麼不好。”
“好吧,再聊下去我的飯就要煮幹了,我們開始?”燕七說。
“開始,”秦執珏轉回頭看着她,“七小姐不會功夫,不過我並不會因此而手下留情,但既然是要堂堂正正地對決,我想我們可以做一個劃定,畢竟我很欣賞七小姐的箭法,願以箭法與七小姐決勝負。”
“感謝你的堂正,但我也不會因此手軟,不過我答應你,會讓你死得很痛快,不會有太多的痛苦。”燕七道。
秦執珏罕見地哈哈而笑:“這樣好了,這座山的西邊,與旁邊的一座山之間相距不到二百步,山體地勢也略複雜,七小姐你在這座山上,我去那座山,我們相向射箭,不死不休。如何?”
“就這樣吧。”燕七道。
“我會將畢生所學皆用上。”秦執珏笑着告訴燕七。
“我感覺受到了尊重。”燕七道,“而我也一樣。那麼,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秦執珏想了一陣,笑道:“沒有什麼了,還請燕大人幫忙替長公主重新物色個好丈夫。”
“呃,這個恐怕幫不了你了,”燕七道,“我們這位這一次之所以要死皮賴臉地參加這場比賽,是要藉機死遁、放飛自我去的,或許不會再回京都了。不若你再重新說一段?”
秦執珏有些微訝,挑了挑眉:“皇上和燕參將都已知曉?”
“是啊,皇上連給我大伯的悼詞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我大伯浪跡街頭的盤纏也是從皇上那兒坑來的,我爹負責安全將人送到中轉站,後面的路,我陪他走。”燕七道。
“……那麼我好像已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秦執珏笑了笑,“七小姐呢?可有後事要交待?”
“沒有。”燕七道。
答得這麼幹脆,是因爲篤定自己一定會贏麼?秦執珏笑着轉身揮了揮手,向着西邊的山崖行去。
不是一定會贏,而是絕不能輸。燕七捻了捻手中冰涼的弓弦。
轉至山體西側,厚厚的雪覆蓋了所有險要的地勢,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滑下崖去,而對面的山大概也是一樣,此刻在漆黑的夜幕下很難窺得細貌。
秦執珏會射箭,會硬功夫,會輕功,有內力,甚至可以夜視,這樣的優勢可以說是壓倒性的。
而燕七,唯一可與之一較高低的,似乎只有箭技。
趁着秦執珏還在去往對面的路上,燕七用帶來的裝備武裝自己。
特製的、戴在手上的用以攀緣的攀山爪,帶有爪釘的鞋,特製的繩索,僅此而已。
秦執珏已到達了對面,點起一根樹枝拋起來,任它隨意下墜。
樹枝上的火熄滅時,便是對決開始時!
夜風很猛,卷着狂暴的雪片,燃燒的樹枝如同浪裡小舟,翻滾了幾下便奄奄一息。
燕七拉弓引箭,秦執珏引箭拉弓。
眼前的火光漸弱,落至兩人視線平行處時,倏而瞬滅,天地驟然陷入無盡漆黑!
“嗖——”
“嗖——”
“叮——”
“嗖——”
“嗖——”
燕七的第一箭空中攔截掉秦執珏的第一箭,繼而第二箭第三箭接連射出,她的出箭動作很快,快到連雲端也會甘拜下風,然而這並不是一場純射箭的對決,秦執珏的輕功更快,接二連三堪堪閃過燕七的箭,並在這當口.射出他的第二箭。
天黑不要緊,他有內力可以夜間視物,風大不要緊,他的力量足夠割破狂風驟雪不減迅猛,他將對面看得一清二楚,燕七的位置,燕七的動作,甚至燕七的表情,他瞄準她的咽喉,利箭疾出,她躲不過的,她無處可躲——
她……腳下打滑了?整個人向着下方摔去,恰好躲過了他勢在必得的這一箭——真的只是湊巧嗎?
秦執珏沒有放過這一次難得的機會,第三箭立即接出,直射向還在下落過程中的燕七,在這裡他必須要有一個預判,箭從這邊的山射到那邊的山,中間還有風和雪的阻撓,他的箭要先一步瞄準燕七墜向的下一個點,他精準地向着那個點射出箭去,卻在下一瞬驚訝地看到燕七竟如同一隻靈活的壁虎般硬生生讓自己的身形停在了落點上方的石壁上,並且迅速折向,攀着那積雪覆蓋的岩石以令人不可思議的動作和速度在石壁間騰挪轉折,快到讓人眼花繚亂!
而最令人瞠目的是,她在騰轉的過程中,竟然還可以施箭!
秦執珏微微一驚的這瞬息功夫,燕七的箭已是帶着與風摩擦出的尖利的聲音到了眼前,秦執珏盡了全力躲閃,這箭仍然擦着他的耳廓劃了過去,有什麼溼濡的東西滴在了他的肩上,耳際一陣火辣辣的疼。
然而這對他接下來的一連串動作沒有造成絲毫的影響,他出箭,跳躍,閃躲,電光石火間已是完成了七次攻避轉換,但他卻不得不驚訝,這七次攻擊竟然沒有一次射中對面的燕七!
是他箭技太差嗎?
當然不,塗彌都說他有天分,他的技術,位列舉朝前五之內。
是燕七,是對面的燕七展現出了足以讓他的箭技顯得勉強的神技——她在山壁上如履平地的跑、跳、滾、繞、爬、墜、攀、撐、蹬,他從未見過有人能夠如此地“把玩”一座山,你以爲她墜下了懸崖,下一瞬她便靈活地翻身而上;你以爲她一路跳着往左轉,下一瞬她便輕盈地一記轉折躍向了右邊;你以爲前方無路她勢必要停住身形,下一瞬她就騰空而起,藉助崖壁上橫生的樹幹悠盪到了對面去!
一個不會輕功的人,此刻的動作卻流暢輕盈得像是一個輕功高手,可輕功高手卻沒有她這般人山合一的自信與嫺熟,她就像是一隻靈活的狐狸,柔軟的蛇,矯健的鷹,和犀利迅猛的山貓,彷彿這座山就是爲她而存在,彷彿她就是爲了這座山而生。
而這並不是全部——她還可以射箭,用任何動作,以任何角度,在任何位置,騰空時,跨越時,墜落時,攀登時,倒吊時,翻滾時,沒有什麼事什麼物什麼樣的地形和時機能夠阻止她射箭,她手上的箭已經融入了她的靈魂和呼吸,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她都可以射出她手中的箭,她都可以射中她想要射到的目標!
秦執珏也曾帶過兵打過仗,亦曾接受過功夫高手的一對一挑戰,可沒有哪一次會像今天這樣,讓他從心底深處升起寒意。
他曾認爲她表面上的冷酷不過是在耍性格,可現在他終於知道,她是真的冷酷,冷到了骨子裡,酷得讓人心生戰慄。
他當然沒有指望她會手下留情,可當她以如此可怕的方式、箭箭都毫不遲疑、霸道狠辣地指向他的咽喉時,他由衷地體會到了死亡近在咫尺的……恐怖。
是的,恐怖。
死亡的恐怖,她的恐怖。
每一箭都帶着強大的壓迫,每一箭都帶着勢在必得的自信,每一箭都毫無動搖地要殺掉你。
這種感覺讓他透不過氣,讓他心生無力,讓他漸感絕望,讓他第一次想要對一個女人,認輸。
風急雪驟,險峻的山崖壁上兩道身影在飛快地騰挪跳轉變換身形,不斷有利箭縱橫激鬥,令得這幽寂的山巒都浸透了凌厲的肅殺之氣。
可秦執珏知道,這些山是屬於燕七的,這裡是她的主場,這些山是她的隊友,是她的助攻,是她力量的一部分,她屬於這裡,沒有人能在這裡戰勝她。
真是一個可怕的姑娘。
在被燕七的箭尖射入喉嚨的一瞬間,秦執珏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