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珽遠遠見到燕子忱和元昶的時候,未來的翁婿倆正並排站在高高的岩石上順着咆哮的北風撒尿,這風連大塊的石頭都能吹得滿地滾,可想而知那兩道水箭被吹成了怎樣一種壯觀的場面,看得武珽直想自戳雙目,他是知道當兵的都是痞子,再文雅的人在兵營裡泡上幾年也能染上一身痞氣,只不過如今親眼見着還是有點虎軀一震的感腳,只得站到波及不到的地方,待這二位完事兒了,方纔走過來打招呼。
“我們已追蹤至此,如若這個方法沒有用錯的話,大摩人應離此不遠了。”武珽簡單說了一下己隊的思路。
“不錯,你這方法更有依據些,”燕子忱讚道,就勢一腳踹飛還在提褲子的元昶,“學着點兒!”
武珽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這二位,笑了笑,方道:“燕大伯和小七還好吧?”
“已安置妥當了。”燕子忱一語帶過,“我們順着推測爲大摩人留下的印記追蹤到這裡,與你們在此碰上,等同於用了兩種不同的法子證出了同一個結果,想來這結果十有八九是正確的。那印記一直往南延伸,推測大摩人是想在這片區域佈下一條南北向的機關帶,如此我們的人從西往東去,無論選擇哪條路,總有絕大的機會碰到這些機關。再由大摩人留下的這些印跡的新鮮程度來看,至少有一撥人才剛離開此處不久,小五,你去把穆承宣和武十二叫過來,咱們會合在一起,把這撥人拿下。”
武珽應着去了,穆承宣和武長戈就在附近,而他剛纔也不過是爲了找個地方方便才走到這邊來的。
兩夥人湊到一處,氣氛略詭異。
燕子忱和武長戈之間沒有任何眼神交流也能激起一串電火花的氣場讓其他幾人都有些不自在。
“他倆什麼情況?”元昶低聲問武珽。
武珽搖頭,十二叔的事他知道的也不多。
“那就這樣吧,”穆承宣只得來做這個居中人,“我們加快速度,靜悄悄地由後頭追上這撥大摩人,給他們來個一鍋燴!”
“莫要大意,”燕子忱讓元昶把包袱解開,“這是從大摩人身上搜出來的物件,有工具有暗器,還有一些中原不曾見過的古怪玩意兒,推測是做機關會用到的東西,並且要注意的是,大摩人的分組方法與我們很有些不同。”
“哦?怎麼個不同法?”穆承宣正色問。
“大摩的這夥人,有一半是我和家兄挑出來的,我們對他們所有的候選人有過仔細地觀察,”燕子忱舉起自己的一隻手,“由他們自選出來的那一半人,家兄說他們右手的虎口、食指兩側和掌心偏右上的位置都有薄繭,因此我們在挑選另一半人的時候,刻意避開了這些位置上有繭的人,而我們這一組此前幹掉的那四個大摩人,手上並沒有這些繭子,所以我懷疑,手上有繭的人也許被分到了一組,並有可能是大摩參賽人員中的精銳,這些繭子很可能是使用某種武器亦或製造某種機關時大量練習造成的,而我們現在所獲取的這些物件中,應該並未包含這種武器或機關的線索,因此在追蹤大摩人的時候,要格外留意。”
“既這麼着,爲了安全起見,我們不如繞一下,”穆承宣道,“從另一條路超到大摩人的前頭去進行攔截,免得跟在後方中了他們的機關。”
“我亦認爲這個法子更穩妥一些,”燕子忱說着,淡淡地瞟向武長戈,“你可有屁要放?”
武珽元昶四隻眼珠一轉,暗暗瞧向武長戈。
“兵分兩路,一隊繞前,一隊抄後。”武長戈卻淡淡道。
“我和武五抄後。”元昶道。
武珽好笑,知道這小子故意的,正要給自家十二叔和燕二叔解圍,卻聽得穆承宣道:“你們兩個黃毛小子辦事有準兒沒準兒?還是我帶着你們一起抄後吧。”
武珽:“……”這些人都什麼惡趣味啊?非得把倆冤家往一塊兒湊,真掐起來誰攔得了?不過穆承宣都這麼說了,做爲晚輩也不好再阻止,只得任自家十二叔和他的冤家自生自滅。
燕子忱倒是乾脆,聞言沒有絲毫不適,只道:“就這麼辦,你們在後面跟着,別打草驚蛇,看到我們在前面攔住大摩的人,你們再上前動手。”
說罷也不同武長戈招呼一聲,發足便掠了出去。
武長戈轉頭看了眼武珽,也只道了聲:“小心些。”隨即亦掠了出去。
目送這二位去遠,武珽方問向穆承宣:“穆叔,我十二叔同燕二叔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看您也有意成全他倆找機會化解。”
穆承宣知道武珽聰明,瞞也沒意思,便道:“多年以前,你十二叔同燕老二關係鐵得穿一條褲子,一起比綜武,一起上戰場,一起出生入死。然而後來出了點兒事,燕老二奉旨拿人,要求就地格殺,而要殺的那人,曾救過你十二叔一命,你十二叔也極爲欣賞他……”
“這沒道理吧!”元昶瞪眼,“燕老頭是奉旨辦事,武長戈恨誰也恨不到他頭上!”
武珽看他一眼,這貨倒是護短。
“關鍵那人是燕子恪的把兄弟,同燕子忱關係也好,而犯了事的罪名,武十二至今仍覺得……你們懂吧?!”穆承宣說話含糊,但卻不妨礙武珽和元昶意會,“燕老二領了旨,帶兵進了家門,就算要就地正.法,也可交由手下的兵去做,卻不成想燕老二那個鐵石心腸的,竟是親自動手,把武十二的恩人給砍了腦袋——你們想,身首異處,死無全屍,武十二心裡頭這坎兒能過得去?更莫說當年那件事,有些人推測與燕家離不開關係——這事兒你們兩個誰也不許說出去,更不許找人去問,聽明白了嗎?!”
武珽臉上不動聲色,心下卻嘆,這位穆叔是不知道元昶這小子正努力往燕家門兒裡擠呢,聽了這話能不去細究嗎?
不成想一旁的元昶卻也是面容平靜,什麼話都沒說,倒讓武珽又小小驚訝了一回:這小子還真是越來越沉得住氣了。
“不過你十二叔也沒那麼大的氣性,”穆承宣笑道,“這麼多年了,該放下的早放下了,只不過男人嘛,都好面子,這倆人又都是**的性子,誰也不肯先放下身段兒和對方主動言和,燕老二十多年又都在塞北,時間一長,再見面難免尷尬,我看這一回這二位的關係應該是有望緩解,差就差在有這樣一個獨處的契機。”
“說得是,”武珽也笑道,“我看燕二叔已經在試探了,我們多給他們些時間。”
“別說得這麼肉麻,”元昶嫌棄臉,“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兩個老男人了,有必要這麼矯情麼!痛快打一架完事兒!”
“可不就該這樣。”穆承宣道。
三個人八卦完畢也不再多耽,一路循着疑似大摩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向着南邊追去。
今日這天氣很有些差,從中午開始就陰起來,北風一陣猛似一陣,夾着一股子溼冷的氣息,果然未過多久,天空扯起了雪花,大蓬大蓬地卷下來,轉眼被風吹去了數十米開外。
“天助我們,”穆承宣指了指地面,“積了雪就更好追蹤了。”
“換了旁人,看到這些野獸足跡就算不繞路躲遠也至少不會跟上,”武珽道,“而如若這些獸足當真是大摩人留下的,反而成了我們的輔助。”
“大摩人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元昶哼道,“咱們加快速度,免得前頭已經打起來。”
三人提升追蹤速度,跑了小半個時辰,元昶躍上高處的山壁,掏瞭望遠鏡向遠處看,而後跳回來,壓低了聲音道:“有了!就在前面,六個人,還在往南去,更南邊有一處山凹,很適宜做落腳處,推測燕老頭和武老頭就埋伏在那兒等着大摩人過去。”
穆承宣道:“咱們跟上,前面一動手,立刻撲上!”
三人這一次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將腳步聲放至最輕,速度提至最高,悄無聲息地緊緊跟在大摩人的身後不遠處,眼見着離那山凹越來越近,大摩人也加快了速度向前衝去,便見那山凹內突地兩道烏光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取大摩人的團隊——“噗!噗!”兩聲,殷紅的血花飛濺,兩名大摩人的身體登時向後飛起並重重地摔回了地面,掙扎了兩下後便一動不再動了。
剩餘的四名大摩人反應飛快,立刻四散飛出,藉着樹木山石的掩護藏起身形來,迅速地從背上往下拿着什麼東西。
武珽元昶早已將自己的弓箭取下,自背後刷刷兩箭過去,再次斃掉兩名大摩人,而剩下的那兩名因藏身處選擇得十分好,將自己的身前身後全都擋了住,導致弓箭無法再派上用場,不過眼下的形勢是二對五,天.朝方勝券在握。
燕子忱和武長戈距這兩個殘餘的大摩人更近,此時弓箭無用,直接跳身出來撲向躲在山石縫中的這兩人,眼看就要撲到近前,忽見這兩人端了兩杆帶着鐵管的東西出來,管口正指向燕子忱和武長戈。
武長戈還在前撲,可燕子忱卻是心中一驚——火銃!
——大摩人端在手裡的——居然是火銃!
——怪不得手上會有那樣的繭子!
“——閃!”燕子忱一聲大喝,然而這世上有什麼東西的速度能夠快得過如此近距離發射的火銃?便見火光閃起,伴隨着子彈出膛的利響,血花再次在漫天白雪中飛濺,兩槍兩發,卻全都射在一個人的身上。
燕子忱在看到火銃時起便已經變換了身形,不是去撲大摩人,而是撲向對火銃一無所知的武長戈,撞飛他的一剎那,兩枚子彈已然到了近前,躲不過,只能硬受,陌生的滾燙又蟄疼的痛感從身上的兩處傳來,身體隨着慣性飛出去,摔下來,重重地撞在尖利的岩石上。
“燕老頭——”元昶目眥欲裂,瘋狂地撲向那石縫中的兩名大摩人,不管那兩人手中拿的是什麼,不管自己身上有沒有防護,就這麼撲了上去,揮起手中的鋼刀,狠狠地迎上那本不該存在於這個時代的熱武器——
“叭——”火銃再次被扣響,距離這麼近,就在身前,就在心口,嗆人的火藥味瞬間侵入口鼻,元昶看見火光射入了自己的胸膛,可他不管,他要這兩個人死,他定要他們死——揮刀,劈落,咔嚓聲響,人頭飛起,血柱上衝——
“——元昶!”武珽就跟在元昶的身後,剛纔元昶那一瞬間的發力,直接便將他和穆承宣甩在了身後,他奮力去追竟是未能追上,待趕到近前時見那兩個大摩人已是身首異處,斷頸處的血還在汩汩地向外涌。
“怎麼樣?!”武珽親眼看見火銃的子彈射進了元昶的心口,上前一把將他扶住,一股莫大的痛心感瞬間侵上身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體會到將要失去戰友的痛楚,他沒想到這種痛竟然是如此的……
“我沒事!”元昶一把推開他拔腿就往燕子忱倒下的方向奔,“燕老頭!你他孃的給我挺住!”
“……”武珽驚異地看着這小子的背影生龍活虎地跑掉,懷疑自己剛纔經歷的全是幻覺。
“燕老頭!你怎麼樣燕老頭?!”元昶撲過去,見武長戈正把燕子忱從地上攙起來,細看肩窩中了一槍,大腿根中了一槍,好在都沒有傷到要害,這才鬆了口氣,“你怎麼還活着呢?!有意思麼你?!”
燕子忱看了眼他胸口處被火藥燎的焦黑:“你他孃的又是怎麼回事?子彈讓你吃了?!”
“嘿!”元昶一咧嘴,從胸口處掏出個東西來,“小爺命大,有法器護身!”
定睛一看,是那隻望遠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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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爹生辰快樂”這句賀詞的“爹”字被子彈打成了一個坑。
“……”
“……看來對他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武珽叉着腰無語地看着那一追一逃的爺兒倆,比特麼的沒受傷的人還精神。
“嗯。”穆承宣點頭同意。
“還你個新的就是了!這個壞了的我要還不行?!”元昶怒吼。
“做你個小兔崽子的千秋大夢!老子就是生吃了這個你他孃的也別想要!”燕子忱飛起一腳將元昶踹出了天際。
……
“大摩人手上怎麼會有火銃?”幾人留在山凹裡,生起火來補充食水,順便給燕子忱處理傷處,武珽提起心中疑惑。
“難不成是當初塗軍裡有大摩的奸細?”穆承宣道。
提到塗軍,元昶只是沉默,藉口拾柴走出了山凹去。
燕子忱和武長戈正站在一處山岩下說話,燕子忱的傷還是武長戈給包紮的——其他三人都不肯管——當然是故意的。
“還在怪我心狠呢?”燕子忱歪頭看着武長戈。
“你值麼?”武長戈淡淡道。
“那時候就說你年輕氣盛,還他孃的不肯承認,”燕子忱哼道,“否則也不會一個衝動去和塗彌比什麼箭,落得這個鳥樣。”
“你已老到喜歡對別人說教的年紀了麼?”武長戈依舊淡淡的。
“我不說你你就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錯在了哪兒。”燕子忱冷哼着道,“當初我去找你,你卻不肯見我,孃的,兄弟一場,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別人說什麼你倒是都信!”
“你想說什麼。”武長戈皺眉看着他。
“我說我沒有砍步星河的腦袋,你信不信?”燕子忱坦然地回看他。
武長戈只是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先皇的聖旨,是要將步家人全部就地斬首,”燕子忱說起此事目光冰冷,“這道旨雖是家兄所領,我卻不能讓他親手沾上步家人的血,這對他太過殘忍,所以是我帶兵動的手,然而步星河若落在別人手裡,難逃死無全屍之辱,因此我親自動手,點了他的死穴,讓他頃刻斃命,沒有痛苦地死。生前砍頭,那叫斬首,死後砍頭,那便是辱屍了,這種損陰德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兒沒人願幹,因而旁人一看如此,便也沒有再過來補上一刀,步星河得以留了個全屍。如果這樣你也還要恨我的話,那我無話可說。”
武長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半晌方冷淡地開口道:“我不信步家會參與謀反——也不信此事與燕子恪無關,我可以不遷怒你,但我也不可能再與你燕家有任何關係。”
“隨你便。”燕子忱不再多說,轉身要走,卻又聽得武長戈道:“燕七,是誰的孩子?”
“關你個蛋事。”燕子忱頭也不回,“我燕家的事與你無關。”
回至山凹的火堆處,聽見武珽和穆承宣還在討論火銃的事兒,武珽便問他:“燕二叔,您覺得這火銃是怎麼流到大摩去的?”
“火銃這東西自與叛軍戰後便悉數繳了上交給了朝廷,皇上與衆臣商議過後,認爲這東西殺傷力過大,如若面世,恐天下再難太平,是以全部鎖入國庫,着專人日夜看守,因此大摩人所使用的火銃應當不是由我方手中流出的。”燕子忱說着,眉頭漸漸鎖了起來,“而火銃的構造,我當初也曾弄了一把細考過,絕非輕易就能仿製得出來的,在看這幾個大摩人所使用的火銃,與我那時收繳的塗軍的火銃幾乎毫無二致,所以——”
燕子忱眸中有冷光抹過:“我懷疑——”
“我要回去,”元昶突然過來和燕子忱道,“我要回去找燕小胖,我放心不下她!”
燕子忱看着他,元昶並不傻,自己想到的,他也一定已經想到了。
這世上,像燕七一樣熟悉山林的人,不止她一個。
現在,在那深邃遙遠的羣山裡,只有燕七和受傷的燕子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