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書院與虎韜書院之間的綜武賽亮點頻出,比如武珽的劍挑雙車,比如燕七的一箭三殺,比如蕭宸的長鞭奪馬,再比如元昶的千里走單騎入場後直取對方戰術心臟一秒KO將擔當……然而所有的亮點最終卻都被場外觀衆席上發生的一起事件壓下了風頭——
一位官家少爺,就在這坐滿了觀衆的比賽場邊、朗朗天光之下,慘遭橫死。
人是怎麼死的?沒人看到。所有人都被賽場中的精彩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甚至連死者死時發出的慘叫聲都被當做了歡呼吶喊,直到他慢慢地躺倒在地,才被他身後的家下發現。
聞訊趕來的衙差迅速封鎖了賽場出入口,全場觀衆和兩支綜武隊的隊員都被迫滯留在了場中,喬樂梓親臨現場指揮調查,半個時辰後派人請來了燕子恪。
“幕後指導殺人。”在觀衆席上被活活凍了近倆小時的燕九少爺臭着臉和前來對他噓寒問暖的燕七道。
“啊,確信了嗎?”燕七望向不遠處還在進行現場問案的她大伯和喬樂梓,喬樂梓的瞧樂子臉上此時滿滿的凝重,而燕子恪的臉上卻是毫無表情,目光冷淡且空洞,讓人無從窺知他的心思。
“殺人手法經過了重重設計,是幕後殺人指導的風格,因而完全可以確信。”燕九少爺邊說邊不動聲色地往燕七的身邊站了站——這貨剛比賽完,渾身冒着熱氣,可以臨時充當個人肉火爐什麼的。
“這下子複雜了,”燕七偏了偏身擋住風來的方向,可惜她現在的體型已經瘦過了骨架長開的燕小九,能夠擋住的風也是有限,“難道我們之前的推斷都是錯的,那座野島被人把守着照樣攔不住幕後指導者,是否說明TA根本沒有去過那野島?”
“也不盡然,”燕九少爺道,“野島上的河燈衆多,提前將燈上的信息收集起來並記下,隨後一條一條地去尋找目標,也就不必時常去野島上了。”
“說得是,”燕七點頭,“那麼這個幕後指導者是否知道那座野島已經被官府的人守住了呢?”
“如果知道,那麼這次的殺人事件無異於是在向官府挑釁了。”燕九少爺脣角彎起一個微嘲的弧度,“若是如此,倒更方便我們依此推斷此人的性格、年紀和生活背景,距揪出他來又能更近一步。”
“冷不冷,在這兒凍着?”元昶熱氣騰騰地過來,手裡拿着個不知從誰那兒擼來的小手爐,正要往燕七手裡塞,便見橫空伸過一隻手半道截了去,順便慢吞吞地飄送一句:“多謝。”
“給你姐的!”元昶瞪燕九少爺。
“她不是有你麼。”燕九少爺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
“說得對。”元昶把手攥成拳,伸到燕七面前,“拿着吧,‘手’爐。”
燕七無神地看了眼爲了個手爐就把親姐賣了的無良弟,又看了看面前這隻大拳頭:“這手爐太粗太長太直,我恐怕駕馭不了……不如我們先回備戰館去吧,館裡有炭火。”問弟弟。
“不了,我在這兒看一看。”燕九少爺道。
燕七也不勉強,這貨不知道真相是不會罷休的,便和元昶先回往備戰館,備戰館裡正熱鬧成一片,錦繡贏得了小組賽的第二場比賽,第三場比賽對陣小組的種子隊流雲隊,只要盡力多殺掉對方几個隊員,哪怕最後輸掉,也有非常大的希望晉級,流雲隊也是兩戰皆勝,另兩支隊伍則各負一場,出線形勢不容樂觀。
燕七進得備戰館先去換衣服,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見元昶和其他一幫大小爺們兒都正光着個膀子在那裡說笑,不愧是年輕人,個個火力壯的跟小牛犢子似的。
蕭宸卻衣着整齊地坐在角落裡,偏頭望着窗外出神。這一陣子燕七沒有怎麼和他交流過,看得出來他很有些心事,不過他既然不主動說,燕七也就沒有主動問,這會子聽見她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燕七便走過去,道:“有事要和我說嗎?”
蕭宸默默地點頭,燕七坐到他旁邊,偏着頭看他,等了他半晌,才聽他道:“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說吧。”燕七道。
“我想請你……”蕭宸抿了抿脣,“幫我去問問家父,關於我的身世。”
蕭天航對燕七超乎尋常的好,蕭宸當然看得出來,所以他認爲如果是燕七去問,蕭天航一定會告訴她。
“好,今天就去嗎?”燕七問。
蕭宸點頭:“就今天吧,一會兒。”
“好。”燕七看着他,“你已經做好接受真相的準備了嗎?”
“做好了。”蕭宸道,“無論真相是怎樣,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是他,什麼事情都無法取代他對我的養育之恩。”
這個‘他’當然指的是蕭天航。
“好的,既然你已做好了準備,那我認爲沒有什麼事情是你不能知道的。”燕七道。
蕭宸慢慢地擡眼看她,半晌道:“你對自己的身世……是怎麼想的?”
“我的想法很簡單呀,”燕七道,“我喜歡現在的生活,所以我認定現在的生活。”
……的確很簡單……蕭宸垂了垂眼皮兒,忽然想不通自己在煩惱什麼,有時候覺得自己不如燕七瀟灑,可再一想,燕九不也是很在意他自己的身世嗎?難道關於身世問題只有男人才更在意?還是說面前這位同志太大條不與常人同?
“又走神啊你,”面前的同志喚回他的神思,“今天去貴府管飯嗎?”
“……管。”
“能攜帶一名超過1.2米的兒童嗎?”燕七問。
“……能。”
“好的,我去通知燕小九。”燕七說着,纔要出備戰館門,便見外頭進來人說可以走了,衆人早便等得不耐煩,聞言連忙收拾了東西紛紛涌出門外,到得外頭,果見被滯留在此的觀衆已經開始有秩序地退場,燕七蕭宸和元昶找到了等在案發現場的燕九少爺,案發現場此時已經被收拾乾淨,死者也被運走,官府的人業已收隊,連燕子恪都拍屁股走了,一切仿似未發生過一般。
“案子怎麼樣了?”元昶問燕九少爺。
“破了,”燕九少爺淡淡道,“兇手也已當場抓捕歸案。”
“有招認是有幕後指導他作案嗎?”燕七問。
“有。”燕九少爺道,“大伯詐了他一把,說是拿到了他寫有詛咒之語的河燈,他便當了真,承認的確有人在背後教他殺人手法,但卻死活不肯說出那人是如何聯繫到他的,如今已被大伯帶回去準備細問。”
“希望這一次能有所突破。”燕七道,接着便把要去蕭宸家的事跟燕九少爺說了。
燕九少爺看了看蕭宸,也沒有多說,幾個人隨着人流出了賽場,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一路往蕭府行去。
蕭天航今日休沐在家,聞得燕家姐弟倆上門,先是心下一喜,再是一驚,隨即又是一嘆,頗有些認命地答應了燕七要來書房見他的請求,讓人重新泡了好茶,甚而還端了幾碟子上好的點心,靜靜地等在書房裡。
一時看見燕七進門,還是忍不住動了形色,站起身望住她,眼底是掩不住的關切和感慨。
“您別跟我這麼客氣呀,”燕七大大方方地走進來行禮,“一會兒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好,好,”蕭天航邊點頭邊笑,“坐,安安,坐吧。”
待燕七落座,蕭天航看了她一陣,這才探了肩微笑地看着她問道:“安安此次來找我是有什麼事麼?”
“一是來看看您,再一個是想跟您提前打個招呼,可能今年過年的時候呢,我就要離開京都了,大概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回來,也沒有辦法再上門來看望您了,您保重好身體,讓蕭宸好好孝順您。”燕七道。
蕭天航一驚,忙問:“你這一次又是要去哪裡?”
“和我大伯出去玩玩兒。”燕七道。
“和他?!”蕭天航皺眉,“你不上學了麼?這個年紀……家裡人可有在爲你說婆家?”
“嫁人的事暫時不着急,”燕七道,“我更想出去玩一玩,遊覽一下名勝山水什麼的。”
蕭天航凝眉看了她一陣,道:“只你們兩個人去?”
“可能還會有我的兩個朋友。”燕七道,“但我看着蕭宸的意思,好像這一次還要跟我們一起去,不過這件事我是不贊同的,所以來和您說一聲,希望您能夠阻止這個調皮的傢伙。”
蕭天航毫不遲疑地信了燕七這一本正經的謊話,果然眉頭皺得更深了,沉着聲道:“我不會允他去的,好男兒當胸懷大志,豈能成日總想着玩兒!”
“說的可不就是這話,”燕七道,“然而我看着他近來似乎心事重重,情緒不是很對頭,對未來也很有些迷茫的樣子。”
蕭天航眸光微動,皺着眉一時無話。
“我想也許他是在被他的身世問題困擾着。”燕七直言道。
蕭天航猛然擡起眼來看着燕七。
“蕭宸是什麼樣的性子我想您比我還要了解,他對您是無條件地信任着的,可是現在他好像對您有了信任危機。這當然不是說他在懷疑您會害他或是怎樣,只是因爲您對他的隱瞞,讓他覺得自己不被信任。他是被過繼來的,我想每一個被過繼的孩子都會擔心一個問題,就是自己的養父母不夠愛自己。而眼下,您沒有對他付出您的信任,我想他難免會覺得擔心、恐慌或是迷茫。您出於對他好的目的而採取的隱瞞措施,反而傷害到了他,所以他想和我們一起離開京都的心情應該不難理解,他是怕受到更多的傷害,因而本能地產生了一種逃離的心態。”燕七說着看着蕭天航,“蕭宸幫過我很多忙,甚至陪我幾次出生入死,他是我的好朋友,好搭檔,好兄弟,所以我希望在他遇到難題的時候,能夠幫得上他。請您恕我冒昧,有一個問題我確實很想知道,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您不能把蕭宸的身世告訴他呢?”
蕭天航嘆了口氣:“安安,你說的我未嘗不知,然而那真相過於沉重,我不希望宸兒揹負着如此重的一個包袱去過下半生。”
“無論真相如何,都改變不了是您把他養了這麼大的事實,不是嗎?”燕七道,“如果蕭宸得到了真相後就罔顧這個事實,那麼他的下半生無論過成怎樣都不值得您再操心了。而若他還注重這個事實,那麼無論真相如何,也都不會對他有什麼影響,因爲在他的心中,您就是他的父親,真相替代不了十幾年積累的情感,也應該擊不垮一個真漢子養出來的另一個真漢子,告訴與隱瞞真相的唯一區別就是,他能否在您這裡得到充分的信任感,換句話說,他能否毫無芥蒂地做您的真正的兒子。”
蕭天航不語,緊皺的眉頭略微有了些鬆動,燕七靜靜地待他想了一陣,良久方又開口:“如果您能信得過我,不知是否可以對我說一說那真相?”
蕭天航看了看她,吸了口氣纔要開口,卻聽她又道:“啊,果然,我這個外人還是有點越界了,提出了讓您爲難的要求,請無視我剛纔說的話吧,很抱歉,我剛纔顯得太不懂事了。”
“……”蕭天航有些無語地看着這個孩子,當他聽不出來她這是要反將他一軍嗎?但……沒辦法,明明知道這丫頭是故意這麼說的,他還就真的不想讓她覺得自己在他心中是個外人……
“罷了罷了,”蕭天航連連嘆氣,“終歸你們都已長大,有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相信我,蕭宸一定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燕七道。
蕭天航閉上眼睛仰起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去,半晌慢慢開口:“事情,要從一顆天石說起……”
……
十幾年前某夜半,有天外來石凌空而過,直落京西壽王府中。
彼時壽王未在京內,月餘後由外地回返,次日上呈天石於先皇。
先皇甚喜,令巧匠將天石雕做香爐一尊,置於御書房中,下角料回賜壽王。
其後,先皇病重,民間忽起傳聞,曰“天石落入壽王府,乃上蒼命定之真龍天子,當繼承大統,順應上意”,又傳壽王私制國璽龍袍,奪位之心,昭然若揭。
忽一日,先皇疾旨一道,遣龍禁衛秘密突襲壽王府,當場拿下壽王及其閤府家眷,壽王被帶入宮中面聖。
次日,先皇降旨,定壽王謀逆之罪,着令抄滅壽王外家步氏滿門,賜壽王生母步貴妃毒酒自鴆,圈禁壽王,賜死壽王妃及壽王世子,其餘家下,一概死罪。
未幾,先皇病薨,新皇即位,不過三載,壽王“因疾”亡故,自此,謀逆事件漸漸淡出,遠遠拋入歷史洪流,無人再提。
……
“安安,在你之猜測中,壽王會是個怎樣的人?”蕭天航望住燕七。
“以我多年看各種杜撰話本的經驗,大概是個陰沉有城府、野心又囂張的人。”燕七道。
蕭天航忽然笑了,神情裡有些蒼涼和唏噓:“若真是如此,倒也好了。若我對你說,這個人,不僅文采斐然,且武藝超羣,不僅擅用弓箭,還擅使鞭,不僅沉穩堅忍,還一往情深……你,又會怎樣看他?”
“我就只想知道,這麼優秀的一個人,是怎麼做出先皇還在世就迫不及待地私制國璽和龍袍還讓別人都知道了的這種蠢事的呢?”燕七說。
“人是會變的,權傾天下的滋味,我們這些人永遠無法體會,所以也常常不能理解那些因權生欲的人的作爲,”蕭天航嘆了一聲,“然而我也不能確信,壽王他……是真的變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