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左佳明一有空就來陪着我,看我不想說話,他也沒有多問。我很喜歡他這一點,該安靜的時候就很安靜,我跟他兩個人的病房裡面的時候,雖然彼此沉默着,卻像是有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樣。
我沒再見到過曉妍,也沒見過葉修,倒是到我出院的那天,詹雲哲來接我了。
坐在車上我聽詹雲哲說外面的情況,三天之間還真是發生了很多事情,遠洲開了股東大會,葉修被推舉爲執行總監,尹正言想要調回總部的要求被再次駁回,而安萌從一個董事手裡花高價收購了遠洲百分之十的股份,也躋身成爲遠洲董事會的一員……
真是一朝一夕,天下大變,不過詹雲哲說的所有情況裡面,最讓我震驚的是,曉妍又搬回葉修那棟別墅養胎去了。
她還真是個總能給我驚嚇的妹妹。
我回過神來,看到車窗外,才發現詹雲哲車又開到葉修那棟公寓來了。
我本來想說,我要回家,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哪裡還有家可回?
我的住處已經被姜曉雪盯上,老在左佳明那裡住着也不是辦法……
我的思緒被詹雲哲的呼喚拉扯回來,他叫着我的名字,“夏涵,上去吧,葉總在房裡。”
大概是因爲死過一次,我心裡想到見他,居然沒有那麼膽怯了,我坐着電梯上樓,用詹雲哲給我的鑰匙打開門。
葉修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有文件,聽見聲響,擡頭看了我一眼,“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一拐一拐地走過去,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
他今天帶了一個黑框的眼鏡,隨手摘下來,按了按眉心。
以我對葉修的認識,他一定又要拿我不守信用,擅自逃跑的事情大做文章,繼續斥責我,詆譭我,羞辱我。
我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沒想到,過了許久,他不看我,卻只是輕輕說:“去休息吧。”
他的那個側面看不出什麼表情。
我懷疑我聽錯,又坐了一會兒,他帶上眼鏡,繼續看自己的文件,也不再同我講話,我才慢慢起身,往臥室走。
洗過澡我躺在牀上,看了看膝蓋的傷口,淤血已經發黑的一大塊,看着有些噁心,我躺下來,心情卻無法平靜,腦子裡面始終有些喧囂的聲音,那是曉妍嘲諷的話語。
曉妍說的沒錯。
小時候我剛被接到鎮子上的時候,第一眼就喜歡這個妹妹,但一直沒能忘記我跟她之間不平等的待遇,總是在心裡問自己父母爲何那樣寵愛她。
我一直竭盡所能的照顧着她,處處忍讓她,是因爲我想讓對我有些疏離的父母認可我,至少讓他們覺得我是懂事的。
所以從小到大,我都一直盡職盡責做這個姐姐,我回到A市之後,也是第一時間給父母打過電話,承諾我會照顧好曉妍。
爸爸有心臟病,媽媽年齡也不小了,還有過敏性哮喘,我不想讓父母多操心。
葉修的話有道理,我的確是個裝模作樣的“好姐姐”。
至今發生了太多事情,曉妍從來沒有這樣讓我心寒,我之前是真的決定要放棄她了,她愛上葉修沒有關係,可她總覺得我處心積慮要害她,我爲自己覺得不值。
我在牀上懨懨地翻個身側躺着,臥室的門突然被推開,葉修進來了。
他穿着浴袍,悶聲不響地上牀,在我身後躺下來,關掉我牀頭的壁燈,然後手臂橫過來,摟着我的腰。
我動也沒動,摸不透他這又是哪一齣。
過了一會兒,他摟着我的手又摸到我的手,握緊了。
他掌心一層薄而細密的汗,我覺得我的手也變得潮潮的。
然後他緊了緊這個懷抱,他的臉靠在我脖子那裡,莫名其妙——可以說非常突然的,嗅了我一下。
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出聲:“幹嘛?”
“是你,”他說了一聲,又重複着長嘆:“是你……”
說完就不再說話了,夜靜寂無聲,我有點兒犯困,也沒再說話,很快睡着了。
一夜無夢。
————
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懶洋洋地起牀洗漱,意外地發現他居然在廚房。
這不是最嚇人的,最嚇人的是,他在做飯。
他分外專注地煎蛋,我聞見什麼東西糊了的味道,過去一看電飯煲真咕嘟嘟冒着熱氣,我靠在門邊,說:“你的粥好像糊了。”
他轉過臉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淡定地切掉電飯煲的電源,等他再轉身,蛋也已經糊了,變成黑色,他關掉了天然氣,全程倒是沒有表現出一絲慌亂。
然後他退了幾步,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低頭頹喪地說了一句話。
“搞砸了。”
我心裡突然有些發笑,搞砸了你還這麼鎮定?
我沒再說什麼,轉身自顧自去洗漱,等洗漱完了出來,想在冰箱找找看有什麼吃的,他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端到我跟前。
“上面的沒有糊,還可以喝的。”
我瞥了他一眼,沒太客氣,接過粥就坐到了餐桌那邊去喝。
然後他就在旁邊靜靜看着我,我喝完了,擦擦嘴,“你不喝粥?”
他說:“不餓。”
接着他從桌上拿過我的碗,就去洗。
我猜不透他葫蘆裡賣什麼藥,也懶得猜,我覺得我現在更傾向於過一種豬一樣的生活——少思考,多吃飯多睡覺,所以我連問也沒問。
從廚房出去之前我看了一眼電飯煲,鍋底黑了一層,想必我已經喝了這鍋糊粥的精華部分,他想喝也沒得喝了。
我這樣想着,居然還有點開心。
我沒什麼本事讓他受苦,現在能夠讓他捱餓也不錯。
事實證明,我就是沒什麼出息,就連打擊報復都這麼單薄。
喝完粥我跑回臥室,百無聊賴之際手機又震動起來,我看了一眼,又是尹正言。
現在事情弄成這樣,我搞不好還要乖乖滾回遠洲的,而且我跟尹正言之間還沒有鬧出什麼直接矛盾來,他還給過我不少錢,待我算是不薄,我這時候居然念起他的好來,於是接了電話。
“尹總。”
“夏涵,最近給你打電話都沒人接,忙什麼呢?”
“哦,前幾天生病了,剛出院。”
他的聲音有點兒慨嘆:“注意身體啊。”
“謝謝尹總。”
“找你沒什麼事兒,就問問你最近什麼情況,姜曉雪這女人沒搞定,我始終是有點兒操心你。”
看來尹正言確實被姜曉雪弄出些心理陰影來了,我突然覺得有些悲哀,明明姜曉雪竭盡全力地要保護他,卻被他這樣提防着,姜曉雪的這種愛情,真的是太可悲了。
我說:“我還好,尹總最近怎麼樣?”
“不太好,安萌那女人也進了董事會,擺明跟我對着幹,葉修處處阻攔我回總部,呆公司裡面很頭疼,還有姜曉雪,始終是我一塊心病。”
我好意地說:“這些事情一時也急不得。”
他在那端有短暫的沉默,復又說:“夏涵,很抱歉之前讓你陷入危險,我想你明白,我這裡永遠歡迎你回來。”
頓了頓,又補充:“我會給你加薪。”
掛斷電話之後,我回想這通電話,就只想起來“加薪”兩個字,錢永遠是不嫌多的,何況我本來就沒有多少錢,尹正言的話讓我有點兒蠢蠢欲動的。
如果死活就是逃不出A市,逃不出葉修的掌控,那我至少該爲自己以後做點兒打算,攢點錢也不錯。
我這樣想着,一擡頭就看見葉修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我臥室門口。
他看着我的眸子一片黑,顯得幽深,我有些討厭這種隱私被窺探的感覺,譏誚地出了聲:“堂堂葉總現在都開始偷聽別人的電話了?”
他沒有說話,手裡拿着個盒子進來,我坐在牀上,他到我跟前就蹲下去了,然後手毫無預兆地輕觸了一下我的腳腕。
我身上穿睡裙,他指尖觸到我的一瞬,我本能地往後挪了一下。
他愣了愣,突然就一把抓住我腳腕。
他的掌心很燙,我看着他,有些迷惑。
他的手順着我的小腿往上。
我怔住,還沒回過神,他已經的手輕輕按在我膝蓋的傷,打開了那個盒子,用裡面的醫用棉布開始抹藥。
一股有些刺鼻的中藥味兒彌散,我動也沒動。
我突然有點兒得意,看來目前葉修是找不到比我更能獲得尹正言信賴的人了,不然以他的個性絕對不會做這麼反常的事情——跳到江裡救我,現在還這樣討好我……
他大概比我還害怕我死,我死了,就沒有人能夠在更短的時間內讓尹正言如此信賴了。
這樣一想我心裡舒服很多,儘管他老是一副很拽的樣子,到頭來不還是要討好我?
我這人屬於一得意就忘形,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的,我翹着腿,特別欠扁地說:“你輕點兒,疼。”
他動作一頓,看了我一眼,再低頭,動作還真的輕柔了許多。
我此刻的心理活動,簡直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我還想繼續得瑟一下,手機又震動起來,我拿過來一看,是左佳明。
我接起電話來,剛喊了個“左”,手機就一下子被葉修奪了過去,他看一眼屏幕,果斷地按了掛斷。
我的手還維持着那個接電話的動作,只是掌心已經空空,哪裡還有手機的影子。
我張了張嘴,有些難以置信:“你掛我的電話?”
“我掛的是他的電話。”他繼續低頭抹藥。
“爲什麼要掛?!”我聲音忍不住就大了一點。
“不爲什麼,”他已經抹完藥,蓋上盒子,擡頭瞥了我一眼,“最愛幹這種棒打鴛鴦的事兒。”
說完他轉身就往出走,還帶走了我的手機,這一瞬間,我覺得那個處處跟我作對的葉修又回來了——看吧,就算是要利用我,他連演戲都不能多演一會兒。
我起身,跟上他,怨憤地叫:“我跟你說你這樣會遭報應的!”
他轉身看我,苦笑了一下:“我現在不是已經在遭報應了麼。”
我愣了一下,剛想再說什麼,他又說:“夏涵,我沒打算逼你到絕路。”
我沒有說話,繞了半天,總算是繞到正題上來了。
“我不會再威脅你,讓你去爲尹正言工作,或者接近姜曉雪,我也會盡力照顧好你妹妹,現在,我對你就兩個要求。”
我看着他,靜靜聽。
“留在A市,還有……”他看進我的眼底,聲音有些艱澀:“活下去。”
我冷笑了一下,“你圖什麼?”
“誰知道呢……就像尹正言樂意賠上工資養你這麼個閒人以備不時之需,可能有一天,你對我來說還會有用處。”
我搖搖頭,“你不會做這麼不確定的事,你有別的企圖。”
“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夏曉妍已經回到了別墅……”
我撇了撇嘴,“我才懶得管她,你要是愛養,你就養着去。”
他慢悠悠吐出後半句:“而且如今你的證件全都在我那裡,沒有那些證件,你離開這裡也沒辦法生活。”
我:“……”
好吧,我還是低估了他的腹黑程度。
我說:“還給我。”
他果斷地搖搖頭。
我嚷嚷起來:“你這是搶劫,我要報警!”
他說:“去報吧。”
我氣的牙癢癢,但卻無可奈何,他纔不怕警察,他曾經從警察手中把我弄出來…….
我突然愣在原地,因爲我想起一件事情來。
毒品交易的那個晚上,他也得到了警察要去港口截那批貨物的消息。
這意味着……
“……你在警察局有的不光是關係,你也有內線。”我看着他,肯定地說。
他沒有說話,神色淡然地在沙發上坐下來。
“尹正言也有內線。”我又說。
他擡頭,眼眸裡面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牴觸,“夏涵,我現在是給了你機會跳出這個圈子,你琢磨這些是什麼意思?還想賴在這個差點害死了你的圈子不走麼?”
我睨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回房。
我的直覺不會出錯,葉修沒理由這麼輕易放過我,他一定還有別的目的,但是到底是什麼目的呢,我絞盡腦汁想了大半天,卻想不出來。
今天,他居然也沒去上班,詹雲哲把一些文件拿到了這裡來,他就在書房看,兩個人在書房偶爾傳來些討論的聲音,到了中午,又來了個人,這個人我在別墅見過,是那邊的廚子,跑到這裡來做飯了。
於是,我跟葉修,詹雲哲一起吃了午飯,飯菜很豐盛,我不會跟自己的肚子過不去,吃的還挺開心,詹雲哲一向話多,跟我討論着菜色,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的,就好像沒有什麼陰霾。
吃過飯,我摸着肚子躺在自己牀上,這種豬一樣的感覺讓我覺得人生一下子圓滿了不少,我翻個身,剛準備進行豬的下一步——吃完睡,結果詹雲哲就進來了。
我皺了皺眉,他一點兒也沒客氣,走過來拉過旁邊的椅子就坐,“夏涵,你好點兒了麼。”
我懨懨地回:“好得很。”
“前幾天你真是要嚇死我們了。”
我說:“我沒打算跳江,事出有因。”
至於是什麼因,我實在懶得跟他解釋。
他又說:“其實事情弄成這樣,曉妍這幾天挺內疚的。”
我冷冷笑了一下:“是麼?”
“她只是想過好一點兒的生活,也是情有可原的,你別怪她。她說你是她唯一的姐姐,最親的親人,她還是很重視你的。”他神色焦慮地勸着我。
我有點兒不耐煩:“那是夏曉妍跟我之間的事情,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他被我一噎,臉色立馬變成豬肝色,過了幾秒,又不懈地開口:“這次,葉總也很內疚。”
這話我就更不信了,我白了他一眼:“得了吧。”
你也不看是誰把我害成這樣的。
他說:“我從沒見葉總這麼慌過,把你從江裡撈出來的時候,他臉色白的跟鬼似的,我叫都聽不見,你都不知道你那時候多兇險,送醫院還做心肺復甦了,葉總就一直在手術室門口,董事會有人叫他也不走,差點耽擱了事兒。”
我躺在牀上斜眼看着他,“編,接着編。”
就算真的有,那也是黃鼠狼的眼淚,我不稀罕。
“你怎麼不信呢,”他把轉椅朝着我拉了拉,聲音壓低了一點,又說:“有些事情,你也別總怨葉總,不管之前怎麼樣,這次他真的是被你嚇到了。”
我沒說話,心裡恍恍惚惚想起一個可能來。
說不定是他壞事做得太多,這次良心發現了?
我敷衍地應着:“我知道啦。”
他覺得自己的說服有效,滿意地點點頭,接着道:“葉總對你真的很上心,所以你也不要一直這麼排斥給他做情人這個事情……”
他沒能說完,我就速速坐起來,彈了一下他的腦門,“你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呢?”
我這一彈,快,狠,準。詹雲哲“啊”的叫了一聲,疼的一下子捂住了額頭,我得意地笑起來。
“在做什麼?”
一個涼薄的男聲傳過來,我跟詹雲哲不約而同看門口。
葉修抱着雙臂站在門口,沒有看我,只是死死盯着詹雲哲。
“詹特助,你很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