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湊的極近，我感覺到她說話間的吐息掃過我的臉。
我沒有說話，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好像適應了龍舌蘭的味道，居然不覺得嗆了。
這一刻我腦海中浮光掠影地想起這段日子以來葉修的所作所爲，他對我說過的話……
給我戒指的時候，他說，他答應給我的東西，就不會給別人。
在我無助的時候，他告訴我，有他在。
那些曾經擾亂過我心神的話語，如今回想起來，生生變成了拍在我臉上的耳光。
他說任何人都不及我脫離掌控，我居然真的信了，其實，任何人都沒有我這麼聽他的話，乖乖做他的棋子，到頭來無論我做多少小動作，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全都算好了。
姜曉雪深深看我一眼，冷哼了一聲，“活該。”
然後她從她揹着的雙肩包裡面拿出一樣東西來，我只看一眼，就如墮入深淵。
她帶了個便攜式的筆記本電腦。
我們所有的計劃都落空了，今天我跟她的會面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不，也不能這樣說，我是有收穫的，我至少明白了這個局裡面我擔當的是什麼樣的角色。
她當着我的面，打開了筆記本，開機，我沉默着，所有的感覺變得很麻木。
酒精讓我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了。
“老鼠進洞了，”她看着電腦屏幕，表情居然有着微妙的興奮，“你們都以爲我是做什麼的？出門會不帶電腦？”
有黑客入侵她家裡的電腦，她已經發覺了，我今天的意圖早就已經暴露了，只是我跟尹正言都沒有料到。
我突然想起今早葉修問我有沒有話要跟他說，現在看來，他早就料到了。
我已經不知道要做什麼了，繼續拖着姜曉雪？好像沒有意義，但是如果不拖着，尹正言跟黑客肯定還在她家沒有離開。
我摸出手機來，想要給左佳明發條短信，然後意識到我的手在發抖。
以我的腦子，跟這些人博弈，我真是高估自己了，現在我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只能向左佳明求助。
姜曉雪瞥了一眼我的手機，又開口：“你給指使你監視尹正言的人打個電話吧，我今天，就是爲了這個來的。”
我擡頭，對上她犀利的眼神。
手機裡面存着葉修的號碼，但是爲了以防萬一，名字存爲了“X”，我的手抖了抖，在屏幕上劃過了他的號碼。
這個騙子。
曾經有那麼幾個瞬間，我真的覺得他對我是不一樣的了，我以爲他心底多少還對我有點兒感情……
夏涵，你怎麼又犯起自作多情這種低級錯誤了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坐在我對面的姜曉雪出聲：“你酒量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面前的酒杯推開了，腦子一片混沌，我站起身就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什麼葉修什麼尹正言的安危，我現在都不想去顧慮了，我面對着一個會殺人的瘋子，這一刻我只想盡快離開。
姜曉雪趕緊跟了出來，我的腳步有些踉蹌，她一把扶住我，說：“你還沒告訴我是誰指使你的，你不能走。”
方纔的喝的酒這會兒已經上頭了，我昏昏沉沉，就連周圍的聲音也聽的不那麼真切了，但還是本能地推開了她。
是在人來人往的馬路邊上，我揉了揉眼，她正冷冷看着我，我轉了個方向，就往馬路對面走。
最後在耳邊響起的，是汽車急剎的尖銳聲響，刺耳，我迷濛中捂了一下耳朵，聽見什麼人在謾罵的聲音，膝蓋一陣突兀的痛楚，接着就失去了知覺。
————
蒼白的病房，點滴的聲音。
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到了醫院裡。
我稍微動了動，腿就疼的厲害，我心裡一片恐慌，我什麼都沒有了，不能連腿都不能用了，我慌張地伸手抓被子，想看看我的腿。
一隻手按住我的手，“你醒了？”
我擡頭，是左佳明。
看見他的一刻，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視線也有些朦朧。
無論我怎樣懷疑過他，到頭來，關鍵時刻會在我身邊幫忙的，依然是他。
他一看我流淚，瞬時就亂了手腳，趕緊抽了紙巾給我擦臉，“怎麼了，是腿疼嗎？你別哭啊，我這就給你叫醫生……”
他摸到牀頭鈴要按，我拉住了，“我沒事。”
我的聲音有些啞，他一臉擔憂地看着我，給我端了一杯水過來，“來，先喝點水。”
水是溫的，我輕輕地抿，好容易慢慢緩過來，左佳明坐在病牀邊，跟我解釋了一下情況：“你被車撞了一下，不過不重，膝蓋稍微傷了一點，休息兩天，注意不要多走動就好。”
我放了心，又問：“姜曉雪人呢？我記得我跟她在一起。”
“幸虧你給我發了短信，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差點帶你走，”左佳明接過我手裡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們還是以警察的身份才把你帶到醫院來的。”
我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兒，想起尹正言來。
他的計劃全盤崩潰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不過姜曉雪那麼迷戀他，應該不至於對他下什麼狠手。
我在身上摸了摸，“我手機呢？”
他起身到一邊的沙發那裡給我拿了過來。
我翻了一下，幾個未接，有尹正言的，還有一個陌生號碼的。
我現在不想回，這些人一個一個的，都拿我當誘餌，等着自己坐收漁翁之利，我把手機扔到了旁邊去，索性躺下來，看着天花板。
腦子裡面浮現葉修的臉，我捏了捏拳頭，指甲嵌進掌心，左佳明在旁邊坐着，好意地安慰着我：“沒事的，不過是這次失敗了而已，我們還有機會的。”
我是很難過，但卻不是因爲計劃失敗了，我難過在我覺得自己很失敗，很下賤。
片刻，左佳明拉住了我的手，我有些驚訝地轉了頭看他。
“你沒事就好了，”他看着我，眼底深沉，“我說的是真的，我不在乎計劃出了什麼亂子，就算抓不到尹正言姜曉雪也沒有關係，只要你沒事就好。”
我看着他，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我心裡動了動，想起什麼來，“對了，你不是還沒有出院嗎？”
他撓了一下頭，“我那點兒傷，沒關係的，我跟醫生打過招呼了。”
我點了點頭，我的手還在他掌心裡面。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我沒有掙扎。
感覺這是我在這個城市裡面僅剩下的一絲溫暖了。
人在脆弱的時候，根本不會計較近在眼前的溫柔是來自於誰的。
從頭天下午到第二天的早上，我在醫院裡面迷迷糊糊地呆了一夜，左佳明一直陪着我，直到他的主治醫生過來叫他，他才離開了。
我從牀頭又摸索到手機，找到電話本里面那個X，按下撥通。
這個時候給葉修打電話，我是想抱怨，我是想罵人，我是想問問他爲什麼明明知道這一切，卻還是讓我做誘餌去引出姜曉雪來……
似乎是一個絕佳的諷刺，我聽見電話那頭傳過來的是通訊客服死板的錄音：“您好，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後再撥……”
我放下手機，笑了一下。
笑什麼？也許是在笑我自己，我就是一個大寫的笑話。
就算我當着姜曉雪的面撥打他的號碼都沒有用，他早就料到一切，連號碼都註銷掉了——他明明知道我去見姜曉雪這個危險人物，他將自己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
以前我以爲他隔岸觀火，真的是低估他了，他是要看着我死。
我迷茫地躺了一會兒，電話又震動起來，是尹正言，這次我按下了接聽。
“夏涵，你還好嗎？我聽說你出車禍了？”
我艱澀地動了動嘴脣，覺得說話變成一件格外吃力的事情，我說：“還好，傷的不重。”
“這次失敗了……是我計劃失誤，姜曉雪那個瘋子，居然出門也帶着電腦……”
我沒有說話。
“你好好休息，過幾天回公司再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給我打電話。”
我“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太累了，累的連跟尹正言客套的心思都沒有了，他還不知道我在監視他，姜曉雪大概是想找到我背後的主謀再告訴他，一旦他知道了，我就是死路一條。
就算累，有一件事，是我必須去做的。
我離開醫院的時候，腿還一瘸一拐的，醫生說我右腿的髕骨被撞裂了骨縫，該多休息，但是我現在實在靜不下心來休息。
我必須要見葉修一面。
我回到他的那棟公寓裡面，等了一夜，他沒有回來，我給曉妍打電話，曉妍說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別墅去了。
好在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他不能不去。
第三天，我等在了遠洲總部的大門口。
於是，親眼見到從車上下來的葉修跟安萌，兩個人談笑風生的模樣，我的整個世界，終於變成了一個笑話。
————
我像個小丑，連站都站不好的小丑，我的膝蓋痛，我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可我必須等到他。
我也真的等到他了。
跟安萌在一起，說說笑笑的他，他們下了車還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他從安萌的頭髮上取下什麼來，微微對着她笑。
他們轉過身，向着大門走過來的時候，我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的目光如果是利刃就好了，那麼我早可以殺死他。
他終於注意到我，看向我。
我以爲他會慌亂，會無措，但是他沒有。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眸好像不見底的深淵一樣，沒有任何情緒，表情清冷，似乎在看着一個陌生的人。
我連眼睛都不願意眨一下，我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我想抓住他，質問他。
——我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麼？！
“咦，夏涵，你怎麼在這裡？”
突然傳過來的聲音，是安萌的。
她也盯着我，大方得體地笑了一下：“是尹正言派你來總部的？”
我的視線緩緩落在她身上，很勉強地扯出一個笑容來，“有些事情，過來找個人。”
“你的臉色好難看，病了嗎？”安萌放開了葉修的手，走到我跟前來，輕聲跟我噓寒問暖。
“我沒事。”
我緊緊握着拳頭，身體在微微打顫。
原來恨是有這樣的力量的，我緊緊咬着嘴脣，看向葉修，“葉總，能談談嗎？”
安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回頭看了看葉修。
他好看的薄脣輕啓，“不好意思，夏特助，你沒有預約，可能要等一等。”
我咬的嘴脣都疼起來了，“沒事，我可以等。”
反正我的整個人生都已經被你攪的天翻地覆，我不差這些時間。
他一臉商務性的笑容，對着我點了點頭，拉着安萌就走了進去。
我出了一身的虛汗，攤開手掌，掌心有指甲的掐痕。
我回頭去看葉修的背影，他一路走進去，頭也不回地走入電梯。
倒是安萌，進電梯之前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
我就這樣在遠洲總部一樓的大廳裡面整整呆了一天，一直待到下午，詹雲哲過來跟我說，我可以去見葉修了。
真好笑，我明明一腔怒火，卻像個求人辦事的一樣，等着人家召喚我。
葉修的辦公室裡面彌散一種淡淡的香水味兒，我很清楚那是安萌的香水味道，我走進去的時候，葉修坐在辦公桌的後面，正低着頭，手裡拿着一份標書。
我站在他對面的時候，他只是微微擡了擡眼皮，“坐。”
我冷笑了一下，“不必了。”
他這時候才擡頭看了我一眼，“如果我的信息沒有錯，你的腿現在應該不宜久站。”
我沒有動，半響，我開了口：“我監視尹正言的時候，每天發郵件給你……你的IP設定了防火牆？”
他點點頭。
“你……知道姜曉雪會追蹤我的IP？”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繼續一言不發地點頭。
“爲什麼沒有告訴我？”
他這下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專注地看着我的臉做了回答：“因爲不想一個棋子掉鏈子而出了亂子。”
“你早就知道姜曉雪是什麼樣的人，你故意讓她找上我，而且你讓我毫無防備，你誤導所有人，讓大家都以爲姜曉雪是因爲拿我當情敵纔對付我的？”
他的脣角勾了勾：“你還不笨。”
我的腿有些軟，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你原來留給我的那個手機號碼……你知道姜曉雪可能要從我的手機裡面找你，所以才註銷的嗎？”
“我早就說過，”他斯條慢理地回：“一旦有事發生，我跟你之間，不能找到任何私下聯繫的證據。”
“呵呵呵……”我笑起來。
我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而他只是看着我，不帶表情，不帶情緒，冷眼看着我發瘋。
我也懶得擦眼淚，問他：“那你就沒想過，我也可以直接跟她說是你指使我去監視尹正言的？”
他微微搖了搖頭，“夏曉妍還在我手裡，你不會亂說話，況且……”他拖長了尾音，繼續道：“就算你說了，只要我不承認，你拿不出任何證據，你住的房子是用別人的名義買的，所有遠洲總部見過你私自找我的人，都是聽令於我的，沒有人會站在你那邊。”
我萬念俱灰，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讓這一席話抽空了，不受控制地下滑，乾脆坐在了地上。
這個樣子真的是噁心死了，可是，我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臉上全都是眼淚，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化作了一聲輕笑。
姜曉雪不像瘋女人，我纔像瘋女人。
我茫然地想着，我到底是爲了什麼到這裡來的，就爲了這樣生生往自己心頭扎刀子？就爲了看掌控全局的葉修有多得意麼？
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起身抽了張紙巾，來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地遞給我。
我沒有接。
我只是無聲地流着眼淚，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無力，我拿這個強暴過我，搞大了我妹妹肚子，而且還把我扔出去到那種危險境地的男人，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好痛恨自己的無能，我根本幫不了曉妍，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就這樣流淚好一陣子，他挪了一下，半跪下來，用手裡的紙巾開始給我擦眼淚。
我沒有躲，我迎上他的視線，盯着他的眸子看。
他也凝視着我，良久，眼底涌現一絲笑意，他傾身過來，吻住我的脣。
我腦子木木的，也沒有力氣推他，就像一條待宰的死魚一樣，一動不動。
他的脣摩挲着我的脣，輕輕說：“恨我嗎？”
我沒有反應，他似乎是不太滿意，咬了一下我的嘴脣，撬開我的齒關闖進來，攻城略地，末了，舔舔自己的脣，“現在，你該知道我曾經有多恨你，不過還不夠。”
他抱住了我，在我的耳邊輕輕吐氣，“以後，你還會更加憎恨我，因爲你已經入局了，而遊戲規則，是我定的。這一次，你跑不了。”
我覺得自己就像個斷了線的傀儡娃娃，好半天，才艱澀地問出那個在心底醞釀很久的問題：“你到底拿我當什麼？玩具嗎？”
他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擡頭看他，然後看着我的眼睛說：“別太擡舉自己。”
我冷笑了一下。
我還能怎麼擡舉自己在他心裡的位置？
他沒有再說話，站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服，然後打電話叫詹雲哲來送我回家。
所謂的回家，又是送回他那棟公寓裡。
我回去之後一直在發呆，找不到任何出路，我甚至在想，我能不能跟一年前一樣，乾脆撇下這一切逃出A市？
那時候的我很怯懦，無法面對被葉修玩弄的事實，如今的我身陷囹圄，卻不能不爲曉妍想想。
如果不是我，曉妍不會懷上葉修的孩子，那個傻姑娘還愛上了葉修，抱着跟他結婚的愚蠢想法，我不能丟下她。
我動作緩慢地洗了個澡，給曉妍打了個電話。
她依然是老樣子，有些哀怨地抱怨着葉修很久不去看她，然後說她已經能夠感覺到肚子裡面的寶寶了，那天做B超，可以看到孩子……
她絮絮叨叨地說，我聽着聽着，心底的抑鬱稍微緩解了一些。
至少我們中還有人的日子過得像個人，已經不錯了。
這個不人不鬼的我，也要想辦法解決問題了。
我下樓買菜，做了很豐盛的飯菜。
我跟葉修在一起的時候，時常跑去給他做飯，最初他似乎很反感，後來也慢慢習慣了。他吃的時候大都不動聲色，只有那麼一次，我做了水煮魚，他吃的時候眉梢鬆動，賞賜一般地說了句：“還不錯。”
那時候我心花怒放，後來就總給他做水煮魚。
這一次我也做了，我不確定他晚上會不會來這裡，但是我還是折騰了一大桌。
一個人對着滿桌的飯菜發愣，到八點多，我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他進門，看見餐桌，愣了一下。
我就說了兩個字：“吃飯。”
氣氛有些怪異，我們沉默着吃飯，他不時地擡頭看我，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吃過飯我去洗鍋，洗完之後出來不見他人，只聽到浴室嘩嘩的水聲。
浴室的門是虛掩着的，我在門口站了一下，沒太猶豫，推門，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整個浴室彌散着水蒸氣，視線有微微的朦朧，我往前走了幾步，看見花灑下站着的葉修。
他轉頭看到我，一雙黝黑的眸子清亮，他沒有動。
花灑噴出的水順着他的下巴流下來，流過他肌理分明的胸膛和腹肌，繼續往下……
水聲嘩啦啦，我的心跳的厲害，我張口說：“我給你擦背吧。”
他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我走過去，熱水兜頭流下來，我身上穿着的家居裙一下子就溼透了，熱水掠過我膝蓋上的傷口，微微痛，我沒有理會，拿浴巾輕輕擦擦拭他的背。
我手下的動作極其緩慢，幾秒後，他有些按捺不住地轉過身，握住我的手腕，眼簾低垂着看我，“夏涵，你腦子裡面又在盤算什麼？”
我不答反問：“你在盤算什麼？”
他神色一滯。
“既然你已經說不會放過我，你想要我怎樣？”
他靜靜看着我，沒有說話。
“你想要我死嗎？”我又問。
他的眸色又沉了幾分，“……如果是呢？”
我抓着他的手，放在我脖子那裡，“如你所願，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