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邁的雨連綿不斷, 他窩在老房子裡,拉布拉多不停地在他腳下徘徊,窗外的菩堤樹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 遠處連綿起伏的羣山, 淡如點墨。
他只覺得懶怠, 窩在老式大沙發上, 聽着外面的雨聲,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正在放着《Sleepless in Seattle》,這是她喜歡看的老影片,沙發上還留有她的氣息, 一切恍如從前。他甚至有些錯覺,她此刻也許正在廚房和塔塔娜煮着紅茶, 廚房那邊甚至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嘩嘩的水流聲。他盯着屏幕, 湯姆漢克斯正在無限傷感地說着:“People who truly loved once are far more likely to love again。” (真愛過的人很難再戀愛)他在心中咀嚼着這句臺詞, 嘴中是縈繞不去的苦澀。
門口“篤篤”地響起了敲門聲,他擡頭, 卻是塔塔娜,端着煮好的紅茶,他聽見靈魂深處失落的嘆息,隨及復又嘲笑自己剛纔的幻覺和期待,她本來就不在這幢房子裡, 儘管這裡處處都是關於她的回憶。
“少爺。”塔塔娜望了他一眼, 把一個厚實的信封放在托盤邊, 小心翼翼地說, “阿朗要我交給你的。”她本想再補充一句, 看見褚天珣陰沉的臉色,復又噤聲, 靜靜地退了出去。
他頹然地閉上了眼,自從阿朗向自己坦白以後,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垂頭斂目,退避三舍。他也是隨他,雖然心裡也明白,阿朗所做的一切都是爲自己好,但要說自己心裡一點也不怪他,未免太虛僞。
紅茶的熱氣嫋嫋散盡,他窩在沙發上,眼睛盯着屏幕,腦海裡卻是一片混沌,睡意漸漸侵襲上來……
шшш ⊕ттκan ⊕c o “晚晚,別走……”面前那抹纖細的身影越飄越遠,他急得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猝然驚醒,天色早已暗了下來,屋裡沉寂得像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生命都沒有……屏幕上是一大片結束的字幕。像是夢一樣,是他恍惚地做了一個夢,但心裡的苦,漸漸泛起澀,哀涼唏噓卻又是微酸。
視線落在那個厚厚的信封上,才模糊地想起塔塔娜拿出它時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拿起,動作遲鈍地撕開,一摞照片掉了出來,全是她的,近的,遠的,他有些近乎貪婪地看着這張日思夜想的臉龐,挽着髮髻,一襲淡紫的長裙像團輕紗籠在身上,眉頭輕鎖,他知道,她不快樂,她一點也不快樂,也許自己放她一個人離開就是一個錯誤。
照片的背景漸漸明晰,這應該是她在出席別人的婚禮。等等,抱着新娘捧花的她爲什麼身邊站着一個男子,這個男人又是誰,兩個人的距離爲什麼這麼近?他一張張地看着照片,眼睛漸漸眯成一條縫,墨黑色的眸子暗得深不見底……
第二天清早,曼谷褚氏大宅。
大宅的主僕們驚訝地看見幾乎是消聲匿跡兩個月的大少爺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餐桌旁,大少爺甚至連鬍鬚都沒有來得及刮掉,雙眼深陷了下去,整個人憔悴了不少,但眼中神采依舊。
“大……大少爺,你回來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君伯激動得使勁搓着自己的手,雙眼泛紅。
“喲,我說褚老大這兩個月撇下家裡的生意玩消失是幹什麼去了?不會是去當山頂洞人去了吧?”褚南瑾貌似調侃的語氣有掩不住的尖刻。
褚懷之輕咳一聲,兒子的突然回家讓他也有些驚喜,乍一看到兒子這番潦草形象,心中委實也是吃了一驚。從平日南瑾的口中,他也陸陸續續得知了沉默寡言的兒子遭遇了一點感情的重創,但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想來他們褚家家大業大,什麼上流社會的名媛娶不到,兒子只是一時走不出來罷了。但現在看來,也許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來,來,阿珣,還沒吃早點吧,管家,快給大少爺佈菜。”莎朗夫人迅速地給自己兒子遞了個眼色,熱絡地招呼繼子落座。
褚天珣依言坐下,僕人在他面前迅速布好餐具,他卻並不急於拿起刀叉,輕咳一聲,緩緩開口道:“我今天回來,一是坦白,二是想交待一些事情。”
餐桌上的衆人聽了他的這句話,都怔怔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纔不疾不徐地再度開口:“起先,因爲想繼承和接管‘儀基金’,我謊稱自己和斯晚已經訂婚了,其實,當時我帶她回來只不過想在老爺子面前演一場戲。”他靜靜地看向坐在餐桌正中央的褚懷之,面色沉寂,“因爲按照你立的遺囑,如果我在三十五歲前順利結婚的話,就可以正式接管‘儀基金’。我這一生,已經看透了婚姻的涼薄,同心結發又能如何?一紙婚約又能如何?爸爸,媽媽當初爲了你,連命都送出去了,她又得到了什麼?一個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基金?!可外面的人就因爲這一點,就說你是重情重義的丈夫,有誰會去可憐一個埋在異國的女人,她用命換來的一切卻輕而易舉地被別人享用?所以,我從未想過去擁有一個婚姻,更不相信這世上真有白頭到老、矢志不渝的愛情。”
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如水,幽深如潭的黑眸沉靜陰冷,泛着凜冽的光。褚懷之在這樣的目光中輕輕避過頭。兒子這樣的眼神讓他無法直視,他知道他一直對自己的再婚耿耿於懷,卻沒有想到當年的事給阿珣帶來這樣深的陰影。胸口一陣刺痛襲來,手一顫抖,筷箸掉在桌上,他只能用哆哆嗦嗦的手拼命地絞着擱在腿上的餐布。
對面的褚南瑾卻依然慢條斯理地用刀叉切着盤中的食物,對這一切似是隔岸觀火。
莎朗夫人終於忍不住,向繼子發難:“阿珣,你太荒唐了,竟然這樣對你父親說話!這個家對你來說,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什麼遺囑基金了,老爺也是爲了你好。”
褚天珣冷冷地望向她,薄脣緊閉,下頜繃成一條線,嘴角突然扯出一絲笑意,神情喜怒莫辨:“阿姨,別對我說您對遺囑的事不知情。難道,您真的想讓我順利接管‘儀基金’?”
“你,你,太不像話了,老爺……”莎朗夫人被奚落一通,臉色終於掛不住,一張臉被氣得煞白。
“阿珣,你怎麼能……”褚懷之勃然大怒。
“放心,我現在對這些已經不在乎了,隨便你們想讓誰來繼承。下週我會離開泰國,手頭裡的事,我會移交給阿朗,他跟在我身邊這麼些年了,能獨擋一面。”他望着父親震驚的臉,語氣不由自主地變得有些傷感,“爸爸,我要去蘇州了,短時間內,我可能不會回泰國了,您老,多保重,就當是生了一個不孝之子。”
“阿珣,你怎麼能這麼衝動?爲了一個女人,拋家棄父,什麼都不要了?你這個傻孩子,爸爸並不是要逼你,如果你留下來……”褚懷之平日的凌厲之氣早已不見,只餘一個年邁的平常的父親對骨肉血親的苦苦挽留。
“我知道您要說什麼,我荒唐任性了三十多年,從沒有認真地談過一次戀愛,也從沒有想認真地去對待一個女人,更沒有想過要和某一個人白頭到老,可是遇到斯晚以後,我突然想去努力嘗試一輩子只對一個人好的生活。爸爸,我知道自己這樣一走了之很不孝,可是,請你原諒我,因爲我不想錯過這輩子唯一想努力一次的機會……”
褚懷之垂下了手臂,哀傷地看着這個曾經和自己怨懟了十幾年的兒子。
很奇怪的是,本該是酸楚的告別,在這樣的時刻裡,卻讓人感覺莫名的釋然和安寧,父子二人多年對峙的忿然,很多很多的東西在這安寧裡被悄無聲息的撫平了,像風撫平岩石的瘡痍,像浪撫平沙灘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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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外,是大朵大朵的白雲,彷彿伸出手去,就能觸到它暖溼的邊緣。
他卻如一個小孩子初次坐飛機一樣,滿心的期待和歡欣。
再過一個小時以後,飛機就會停在那個靠近她的城市,他卻開始了莫名的緊張,手心一片濡溼。
她慢慢侵入他的世界,在每個角落留下痕跡,一開始,他真的只是想利用她來得到自己想要的遺產,但誰說,愛情不是由一點點的心動開始的呢?
一個小小的細節,緩緩放大,最後霸佔整顆心,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