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她昏昏沉沉地醒來,安定雖讓她睡了一覺,頭卻沉得厲害, 她環視四周, 典型的酒店套房佈置, 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褚天珣和衣睡在客廳和沙發上, 青青的下巴上有新生的鬍鬚,滿臉盡是倦色,襯衣上滿是褶皺, 認識了這麼久,他在她面前一直是衣着考究, 第一次, 看見他這樣不修邊幅。
他被窸窸窣窣的動靜驚醒, 睜開朦朧的睡眼,毯子從身上滑落, “起來了?”
她勉強地想笑笑,咧了咧嘴角,卻是力不從心。
褚天珣撥通了酒店的內線,叫了兩份早餐。
“我不想吃,我想快點去醫院。”她弱弱地說了一句。
“很快, 我先去洗漱一下。”他飛快地進了浴室關上門。
酒店的早餐很快送到, 他坐在餐桌前, 髮梢上還滴着水珠。
斯晚根本吃不下去, 可是他逼着她吃:“你要是昏過去了, 伯父怎麼辦?”
如同嚼蠟吃了一點,他走到落地窗前去接聽電話, 她趁機放下了手中的匙子。
待他用泰語打完電話,重新落座,斯晚輕輕地說:“褚天珣,泰國公司那邊需要你,你先回去吧,我這邊,還有朋友幫忙。”
他望着她,只一天兩夜,她就已迅速地消瘦下去了,尖尖的下頜越發襯得她面色蒼白。“你別擔心,阿朗什麼都會跟我報告,倒是你……”他略一停頓,沒有再說下去。
剛到醫院的七樓,她愣住了,夏橘和沈昱揚站在監護室外面。沈昱揚本來靠在牆壁上,看見並肩而立的斯晚和褚天珣,眼中有一絲意外閃過。
兩個男人都在靜靜地審視着對方,氣氛安靜得古怪。
“斯晚,我們想過來看看伯父情況好些了沒?”回頭看看沈昱揚,又接着說,“沈昱揚一聽到消息,要我帶他來看看伯父。”
褚天珣恢復了慣有的禮貌而疏淡的表情,伸出一隻手:“你好,沈先生,褚天珣。”
沈昱揚也微微帶笑,伸出了手:“你好,褚先生。”兩人均是氣度不凡,都看出了對方不是等閒之輩。所以表面雖笑着,握着的手卻不免都微微用力。
斯晚看着沈昱揚,世界兜兜轉轉,她都逃到遠遠的異國去了,卻還是要回來,遇到他。她覺得微笑很難,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着說:“謝謝你來看我爸爸。我爸的治療時間會很長,你們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會兒說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沈昱揚看着她和褚天珣,眸中的黑色越來越濃:“你自己多保重。”低下了頭,隨着夏橘一塊兒離去。
她站在那裡看他們離去,只不過寥寥幾月不見,沈昱揚卻似乎比印象裡的更高一點,大約因爲瘦,或許是因爲隔得遠,總覺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
她忽然覺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走廊冰冷的牆磚,讓人倚靠在上面。
走廊的椅子上是他留下的一束菖蘭,熱烈的紅,直逼人的眼。
“斯晚。”褚天珣在身後喚她。
她在一剎那間非常虛弱,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抱緊自己。
她一直以爲自己非常堅強,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懦弱得可悲。
向書銘還沒有醒來,她心酸地看着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她去簽了多多的遺體火化單,中午,她讓褚天珣在醫院陪着父親,她則想一個人去領骨灰盒。
“斯晚。”
她側過頭,他伸手替她將頭髮挽到耳後:“你不是孤單一個人。”她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種同情,還是一種安慰?
“不用了,你在這裡陪着我爸,我不放心他一個人。”
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如果我爸醒了,問起多多,你就說多多……說多多很好,只是受了驚嚇,還要在醫院住幾日。”
小小的陶瓷骨灰盒抱在手中,在這陰鬱的寒冬,涼意一點一點地沁入骨髓,她卻不覺得冷,把臉貼在冰冷的骨灰盒,恍若貼着多多涼涼的臉頰。
天空飄起了小雨,夏橘終究不忍,走過來摟着她的肩:“終是有告別的時候,讓多多早點和斯羽相聚。”
她木木地,任林遠光走過來,抱走了骨灰盒。
老天多麼殘忍,她在這裡送走了姐姐,竟連姐姐唯一的骨血也守不住,她喃喃自語,跪在墓碑前,撫摸着姐姐的照片,她簡直不敢去看她的眼,她辜負了她的囑託,她怎麼能因爲自己的一點私念而拋下那麼小的孩子,讓他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承受着那麼大的恐懼和痛苦。
眼前漸漸模糊,她只能看到四周是茫茫的大火,多多哭得聲嘶力竭:“媽媽,你在哪兒呀,多多好疼……媽媽……”
斯羽的臉慢慢地飄過來,蒼白的臉幾近透明,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悽惶,只是那樣的望着她,只是那樣無聲地望着她……
她終於支撐不住,軟軟地倒了下去。
她在一片恍惚中醒來,周圍是一片白,褚天珣握着她的手,聲音是掩藏不住的緊張:“醒了,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
她茫然地搖搖頭:“我怎麼了?”
“你在墓園昏倒了,嚇死我們了。”身旁的夏橘看着她,舒了一口氣。
她望見了他,隔着褚天珣和夏橘,沈昱揚靜靜地站在窗邊,手中拿着一支沒有點燃的香菸,他也側過頭望向她,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膠住,她倉惶地躲開。
她咧開一個空洞的笑:“我只是有點累,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
“可你這樣,我們又怎麼放心得下?”
沈昱揚慢慢地走過來,望着她,張了張嘴,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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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書銘甦醒了,斯晚噙着淚,坐在父親病房前,她想去握握父親的手,可是一雙手均纏着紗布,醫生說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所以不能隨便和病人接觸,以免傷口病菌感染。
向書銘動了動嘴角,聲若蚊蠅:“晚晚,多多呢?”
“多多我讓夏橘在陪着,我怕他見着您,會被嚇着,等您好一點,我就帶他來見您。”
向書銘閉了閉眼,沒再說話,麻藥讓他復又昏昏沉沉睡去。
斯晚見父親已有好轉,想着馬上應就可以做燒傷植皮手術了,這天下午,她趁一點空隙,一個人回到了水巷,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家,順便還可以收拾一點父親換洗的衣物。
站在這殘垣斷壁之中,她才猛然意識到,這裡剛經歷過一場火災,適才在出租車上還妄想着整理一點姐姐和多多的遺物。
院子有大半已被削去了牆壁,嶙峋的殘磚裸露着,像森森的獸牙,牆壁已被濃煙薰得模糊不辯,焦味、灰塵味夾雜着沒有散盡的濃煙味,觸目驚心的殘破。她立在一片廢墟之間,憶及曾在這裡的歲月種種,恍如隔世。
她在廢墟中翻找,全然不顧嗆人的水泥灰,一個鐵皮小匣子隱在兩塊水泥板拱起的角落之中,她大喜,從瓦礫中抱起它,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塵,這一定是父親的珍愛之物,小的時候,他總不讓她去碰它,後來她也就淡忘了這個東西的存在。卻沒想,大火併沒有吞噬掉它。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打開,匣子上本有個鎖釦,被大火一燒,幾乎已熔化,她沒費什麼力氣就打開了盒蓋。
裡面躺着一本古舊的相冊,酒紅的絲絨已被人摩挲得失去了光澤,邊角都已破損。
一張張的黑白照片,每一張都是母親,一個人的,抱着姐姐的,站在父親旁邊的,溫婉地笑着,眼若秋水,視線似落在半空中某個飄浮的點上,帶着一種讓人抓不住的感覺,卻又讓人印象深刻。
怪不得別人都說斯羽有一種冷冽的美,原來是遺傳了母親的那雙眼睛。
她對母親其實沒多少印象,母親死時她只有三歲,醫院外漆黑的走廊,周圍是一片寒冷和死寂,她扯扯姐姐的衣袖,仰起可憐巴巴的小臉:“姐姐,我餓。”斯羽掏遍全身,只有一張皺皺的五分紙幣,咬咬牙,讓她乖乖等着。漫長的時間一點點流逝,她伏在木椅上幾乎都要睡着,姐姐卻帶回了一個熱乎乎的燒餅,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喂着她嘴裡……“姐姐,你吃。”“姐姐不餓。”她就無心無肺地吃完了整個……只因從小就有姐姐的庇護,她從未覺得生活因母親的離去有什麼不同。
有次她放學回家,幾個男孩子圍着她,用香樟果打她,還幸災樂禍地辱罵:“你媽就是個不要臉的賤貨,還跟別的男人私奔,你就是你媽生的小賤貨……”她大哭,回家去問父親,卻得到的是父親陰沉沉的一個巴掌,自此,她再也不去向父親求證有關母親的一切傳言了,而父親,也從未在她們面前提起過母親,似想刻意去淡忘什麼。
可是現在這本相冊,卻昭然若揭,父親的刻意,原來並不是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