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冷風嗖嗖。
細雨在空中飄,如同一雙無形的手在左右輕撫,被撫摸到的人或物,身上就會留下印記,那印記就是溼漉漉的雨滴。
重病樓的鐵門,在鐵胃金剛牙的撕咬和鬼手魔山的掰扯之下,終於被打開了。
鐵胃金剛牙的四顆門牙掉了三顆,當鐵門徹底被弄開之後,他躺在地上,嘴裡的血止不住地流,他已經沒有一丁點的力氣爬出去了。
鬼手魔山也不行了,他的全身被鮮血浸滿,掰開之後,他的身子順勢前傾,上半身倒在了鐵門外,下半身依然在鐵門內。
樑哲坐在門邊上,眼神木然地望着外面,自由已經近在眼前,可是他卻沒有力氣走出去了,他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甚至睜着眼睛看都已經是一種奢侈。
章悅倒是非常精神,她身上受的傷並不多,而且旁邊還有一個小警察黃義保護着,整個過程中,黃義的眼睛沒有移開過分毫,始終緊盯着章悅,章悅的一舉一動,章悅的一顰一笑都足以讓黃義的小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章悅第一個走出去,她走出去之後,站在外面看了一會,似乎有些吃驚,隨後,她急忙走了回來,將樑哲拖了起來,說道:“外面已經不像樣了,你快出去看看吧。”
樑哲氣喘如絲,章悅攙扶着他的右臂,黃義攙扶着他的左臂,兩個人幾乎是架着樑哲走出去的。
樑哲終於踏在了真實的土地上。
距離上一次,他踏在土地上,已經是半年多以前了,那一次,他是出逃,飛雪連天,他在雪地中奔走,身後是呼嘯的狼狗和穿梭的子彈,他的三個小夥伴都被當場殺死,只有他,活了下去。
他之所以能活下來,並不是因爲他足夠幸運,只是因爲,他還有被利用的地方,樑哲早已深刻地明白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微微仰頭,冷風吹拂着他的面頰,臉上的傷口開始發疼,細雨落在他的臉上,那雨滴好像是火苗子一樣,燒得他的臉頰火辣辣的疼。
他忍不住痛叫了起來。
但即使是如此劇烈的疼痛,樑哲依舊沒有低下頭去,他仰頭看着天空,看着陰沉的天空,天空中沒有任何的雜質,沒有太陽,沒有白雲,什麼都沒有。
這樣陰沉的天空讓樑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很奇怪,當他真正從重病樓中逃出來之後,他竟然沒有一絲的輕鬆,反而覺得越發沉重,他意識到了一個在之前沒有意識到的問題:這一次,是不是又像上一次一樣早已被監視了呢?只不過成本更大了一些……損失更慘重了一些……過程更波折了一些……
陰沉的天空像是一張陰沉的臉,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盯着他的病友們,盯着整個精神病院。
這張陰沉沉的臉,讓樑哲感覺到了一絲的絕望。
樑哲輕嘆了一口氣,左右看了一眼章悅和黃義,隨後,他扭過頭去,望向了身後,鐵胃金剛牙正在用他那雙血淋淋的雙手往外一點一點地爬着,鬼手魔山瞪着眼睛,望向外面,他的眼睛裡面沒有了那種熾熱的火焰,反而顯得有些空洞,有些遊離,甚至有些木然。
看了一會之後,樑哲重新扭過頭去,將目光投向了整個精神病院,病院內顯得有些雜亂,有些蕭條,草木已經長瘋了,有的甚至已經伸到了道路中央,一看就是很久都沒人打理過了。
這裡不像是一家病院,倒像是一塊巨大的墓地。
樑哲若有所思地輕聲道:“我們走吧……”
章悅道:“去哪啊?”
樑哲苦笑一聲:“還能去哪,院警們雖然死了,但是護士們應該沒死……我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護士……”
章悅忽然道:“我自己就是護士……對,我們先救人要緊……”
說罷,她朝着黃義點了點頭,黃義一直都在盯着章悅看,看見章悅對她點頭,他如同獲得聖旨一樣,急忙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幾乎將樑哲拽離了地面,開始拖着樑哲往前走。
待他們剛剛走到普通病區樓門口的時候,院警樓的大門忽然‘砰!’地一聲被打開,一個人從裡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正是趙直,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個人,是鷹眼和光頭牆。
趙直跑出院警樓之後,就朝着樑哲大叫了一聲:“樑哲!真的是你!”
喊聲剛完,他的腳下一絆,竟然跌倒在了地上,身後的鷹眼和光頭牆立馬上前,將趙直攙扶了起來。
趙直嘴巴里面啃着一把草,他將口中的草‘噗!’地一聲吐在了地上,草上掛滿了血,隨風擺動。
他被兩人攙扶着繼續往前走,他的身子走的東倒西歪,腦袋搖搖晃晃的,看起來隨時都會摔倒,可他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以最快的速度朝前奔去。
樑哲也在章悅和黃義的攙扶之下,朝着趙直他們走去。
終於,他們在中間匯合了。
趙直一把握住了樑哲的手,因爲體力不支,他的整個身子幾乎靠在了樑哲的肩頭上。
樑哲也有些支撐不住,就要往後倒去,幸虧黃義扶住了樑哲,要不然他和趙直就一起倒在地上了。
趙直深吸了兩口氣,緩緩擡起了頭,望向樑哲:“剛纔……我正在天台頂上查看……正好看見重病樓中走出來幾個人……我當時感覺就像你……沒想到真的是你……”
樑哲輕輕撫摸趙直的後背,撫摸了一會之後,他才輕聲道:“昨晚那陣狼嚎……就是你們吧……”
趙直望向樑哲,此時樑哲雖然已經身受重傷,但是他的目光還是那麼深邃,眼神還是那麼銳利,似乎一眼就能看穿趙直的內心。
趙直苦笑一聲道:“此事……說來話長……”
隨後,趙直望向了樑哲的身後,低聲道:“重病樓……就出來你們兩……哦,不對,是你們三……”
樑哲道:“還有兩個在後面……如果你想聽過程,我後面可以詳細跟你說,但是現在,他們都需要治療……不然危在旦夕……”
趙直點了點頭,望向身後的鷹眼道:“鷹眼,你去把那幾個護士叫來吧……我們需要她們的幫助……”
隨後,趙直艱難地邁開步子,朝着普通病區樓走去,邊走邊道:“我們去裡面的醫療室……”
章悅和黃義攙扶着樑哲,走進了病樓裡面。
很快,鷹眼就領着四個護士下來了,厲山也跟着下來了,雖然體力還有些不支,但是走路已經沒啥大礙了。
鐵胃金剛牙也被擡進了醫療室裡。
最後,幾個病人連同護士一起,加起來一共八個人,將鬼手魔山那如同小山一般的身軀硬生生拖進了病樓裡面,但是因爲他的身軀實在太大,沒法擡進醫療室,所以只能在外面的走廊給他打了一個地鋪,將他放在了上面。
一行人終於安置妥當,護士們開始對他們進行包紮和治療,章悅也參與了進去。
取子彈的過程可謂慘不忍睹,尤其是鬼手魔山,整個過程中他都在撕心裂肺地吼叫,整個病樓在他的吼叫之下,似乎都開始抖動了起來。
幾個護士不得不在耳朵裡面塞進了棉花,纔不至於讓耳朵被震傷。
在替鬼手魔山取子彈和包紮的過程中,樑哲沒有躺在他自己的病牀上,而是靜靜地躺在鬼手魔山的旁邊,一隻手放在鬼手魔山的胸口處,不停地在鬼手魔山的耳邊低聲說着什麼。
要是沒有樑哲,這些對着鬼手魔山動刀動叉的護士們,估計早就被撕成好幾瓣了。
終於,她們將鬼手魔山包紮好了,雖然他的身體內還有好幾顆子彈沒有取出來,而且,胸口處那顆子彈已經幾乎觸到心臟了,護士們也不敢隨便取,生怕一個不小心,觸到心臟,那就真的危險了。
幸虧,鬼手魔山的身體足夠強壯,大部分的子彈都被擠在肌肉中間,並沒有傷到筋骨,也沒有損傷內臟。
他的身體,更像是一個奇蹟。
只不過這奇蹟也是人肉之軀,人肉之軀,難免受傷,況且還是子彈,此時的鬼手魔山反而還顯得真實一些,更人性化一些。
包紮好之後的鬼手魔山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口中喃喃低語着,說着聽不清楚的話語,一隻手輕輕地拍打着地面,發出有節奏的微弱聲響。
樑哲也在拍着地面,似乎是和鬼手魔山溝通。
良久過後,鬼手魔山終於閉上了雙眼,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這時候,樑哲才從地面爬起來,返回了病房。
護士們開始對樑哲進行包紮。
緊張忙碌的兩個多小時終於過去了,幾個受傷的病人全都被包紮好,紛紛躺在各自的病牀上休息。
趙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樑哲的牀頭,望着樑哲。
兩個人都沉默着,似乎在想心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趙直忽然幽幽地道:“樑醫生,之前你一直跟我說,這個病院是逃出去的,今天,我似乎才真正明白過來……”
樑哲微微扭頭,望向趙直:“你發現了什麼?”
趙直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發現……我的身體內有個人……準確的說,是我的身邊有個人……一直在監視着我……”
樑哲忽然笑了起來:“或許,只是因爲你是樑正義而已。”
趙直搖了搖頭,神色坦然地道:“我是樑正義還是趙直,已經不重要了,那隻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我現在已經知道我到底是誰,我能幹什麼,我正在幹什麼,我對自己有一個清晰的認知……但是,我現在不知道的是,那個在監視我的人究竟是誰?”
樑哲道:“或許是你多心了,根本就沒有那個人,一切都是你的內心在作祟。”
趙直再次搖頭,他緊盯着樑哲,一字一句地道:“如果我告訴你……那些被我們殺死的院警的屍體都沒見了……冷空和銘人也被我們殺死了……但是他們的屍體只幾個小時後就沒見了……你會怎麼想?”
樑哲依舊輕描淡寫地道:“或許,還有其他的人,偷偷將屍體挪走了,或者是吃掉了。”
趙直堅定地道:“不可能……整個院警樓裡只剩下我們幾個人了……就算是真的有別人,我們也會發現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那些人,我們根本就看不見……”
樑哲忽然緊緊閉上了嘴巴。
趙直也閉上了嘴巴。
周圍的空氣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
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撥弄着空氣,他們能感覺到空氣在他們臉上流動,能感覺到那雙手正在身邊揮來揮去,可他們就是看不見。
良久過後,樑哲忽然道:“活下去,有時候並不是恩賜,而是懲罰。”
說完之後,他便閉上了眼睛,似乎很疲勞。
趙直忽然站了起來,雙手按在牀頭,緊貼着樑哲的面頰,聲音低沉地道:“樑哲,你到底還知道什麼?告訴我好嗎?現在,我已經生不如死了。”
樑哲沒有睜開眼睛,他的眉頭緊緊皺起,沉默了片刻之後,他才道:“有些事情,我也沒有想明白……不過,我能感覺到,真相已經不遠了……甚至可以說,迫在眉睫了……”
“砰!”地一聲,趙直跌坐回了椅子上,他氣喘吁吁地道:“樑哲,爲什麼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呢……”
“被誰欺騙?”
“被我自己。”
樑哲睜開眼,望着趙直:“如果你是樑正義的話,那麼你真的就欺騙了你自己,可你並不是。”
“或許吧……”
趙直長吁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他太累了,最近一個月都沒怎麼休息過,現在已經接近臨界點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休息,但是他閉上眼,卻發現自己根本毫無睡意,他只是感覺很累很累,但是卻根本睡不着,他的心理很焦慮,很恐慌,甚至有些莫名的害怕。
他連着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好像是樑哲的,那個聲音說:“或許,並不是我們在精神病院中,而是精神病院住在我們心裡。”
這個聲音在趙直的腦海中盤旋迴蕩着,慢慢的,慢慢的,他似乎看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像,那個影像似曾相識,但他無論如何就是想不起來。
終於,趙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