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半米厚的鐵門,隔着兩個人。
門外的人,是一名重病樓院警,名叫單田,長得五大三粗,說話卻是個娘娘腔。
門內的人,是一名精神病罪犯,名叫樑哲,在進入精神病院之前,是一名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顧名思義,治病救人,治的是心靈的創傷,救的是心理疾病患者。
這個職業,需要進入別人的內心,在別人的內心世界中游走,挖掘出那些灰暗的破敗的見不得人的秘密,並將這些秘密暴露出來,讓當事人清清楚楚地看到。
治療心傷,最好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直面它,勇敢地面對它,除此之外,一切標榜能夠快速治癒心病的辦法都是子虛烏有的耍流氓。
每個人都有心病,只不過是程度不同而已。
很多人覺得自己的心病還沒到影響生活的程度,所以不願意主動去尋求治療,殊不知,等到心病真正開始影響生活了,已經爲時晚矣。
院警單田毫無疑問是有心病的,而且,他的心病還比較嚴重,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他很可能會沉溺痛苦中無法自拔,最終走向自我的毀滅之路。
幸虧,他遇到了樑哲。
兩個人相對而坐,隔着半米的距離,中間的柵欄將兩人的表情打上了馬賽克。
樑哲輕吸一口氣,目視單田,緩緩說道:“你是從什麼時候,意識到你的聲音與衆不同的?”
單田的眼睛低垂了下去,似乎陷入了思考。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似乎是想起了一些讓他痛苦的事情。
心煩意亂、不敢正面面對、想要逃避,是單田當前的情緒狀態。
見單田沒有反應,樑哲柔聲道:“深呼吸,試着回想你最近一次與別人交流時候的狀態。”
單田的眼睛擡了擡,看了一眼樑哲,他的目光似乎被樑哲右手捏着的頭髮懸擺給吸引了,那底下掛着的花生米左右晃盪,讓他的眼珠也忍不住跟着晃盪了起來。
但,迅速地,他就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樑哲的臉上。
他望着樑哲,一邊皺眉思考一邊說道:“中午的時候……我被同事教訓了一頓,他說我不該和你說話……”
樑哲:“你當時什麼反應?”
單田:“我聽着他說……我不敢頂嘴……”
樑哲:“我是指你的情緒。”
單田:“挺害怕的……我想要辯解,但卻不敢辯解,我知道我是錯的,而且,我怕他嘲笑我……”
樑哲:“對於一件未知事物的恐懼心理消磨了你去抗爭的勇氣。”
單田的嘴脣顫動了一下:“可我知道……他肯定會嘲笑我……”
樑哲忽然將自己的臉往前一靠,緊貼在鐵門上,面前冷峻,語氣堅定地道:“你需要——做出反擊!”
單田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知道是被樑哲的表情和語氣給感染了,還是被他的話給觸動了,他低聲道:“怎麼……反擊?”
樑哲:“你想怎麼反擊?”
單田:“我從未想過……不,我想過……我想將他狠狠揍一頓,我想讓他跪地求饒……我想讓他害怕我……”
樑哲:“可是你不敢這麼做。”
單田:“我不敢……我是真的不敢……我性格就是如此……”
樑哲:“你想了一百遍,可當他再次嘲笑你的時候,你依然不敢正對反抗。”
單田低下了頭去,他的肩頭一聳一聳的。
樑哲的語氣緩和了下來,他在用語氣控制着單田的情緒,他說道:“告訴我,你有沒有跟別人打過架?”
單田緩緩擡起頭來,嘴角撇了一下之後道:“之前還經常打……尤其是高中的時候……但是隨着我的聲音逐漸變化……我被他們不停地嘲笑……我逐漸失去了勇氣……”
樑哲:“最近一次打架你還記得嗎?”
單田的眼睛眨了兩下:“好像是在兩個月前吧……跟做飯的老師傅打了一架……連他都嘲笑我……我看當時沒有別人……就動手了……”
樑哲:“你欺負了一個老人。”
單田辯解道:“他反抗了的……”
樑哲:“你是個懦夫。”
單田愣了一下。
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
樑哲緊盯着他的雙眼:“你是個十足的懦夫!”
單田緊咬着牙關,嚥了一口唾沫,喉結在脖子裡艱難地滾動着,他的瞳孔逐漸放大,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樑哲忽然微微一笑,笑出了聲音,那笑聲中似乎帶着一絲的嘲諷,他笑道:“你看,我這樣激將你,你都不敢反抗,可想而知,你之前是怎麼忍耐下來的。”
單田似乎吁了一口氣,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樑哲:“有時候,只有我們自己拿我們自己當回事的時候,別人纔會拿我們當回事。”
單田縮了縮脖子:“我一直覺得……是他們不拿我當回事……我卻太把我自己當回事了……”
樑哲左手‘當’地一聲,輕敲了一下鐵門:“說的很對!不過——也很不對!”
單田擡起頭,迷惑般地望着樑哲。
樑哲:“你的心態有些畸形,你的人格中有着強烈的想要去取悅別人的傾向,有時候,你會爲了滿足別人的慾望或者願望,而使自己受委屈,有時候,你會忍不住將自己放在低別人一等的位置上去。”
單田猛地一拍手掌,緊接着,他急忙左右看了一眼,神態頗爲慌張,似乎是怕被別人發現,看到走廊兩邊都沒人之後,他才低聲道:“對……就是這樣……我覺得別人比我重要……”
樑哲忽然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單田瞪大了眼睛,緊貼到小窗口上:“什麼問題?”
樑哲:“剛纔跟我說話的時候,你還在意你自己的聲音嗎?你覺得你的聲音給你帶來了很大的困苦嗎?”
單田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像……忘記了……不過,現在我又想起來了……”
樑哲:“聲音可以變,形象可以變,甚至你的身高體重,長相都可以變,但唯一不變的——是你的心靈,你心靈裡裝的是什麼,你是怎麼想的,決定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所以——”
單田在皺眉沉思,思維和情緒都跟隨着樑哲的話語波動着。
樑哲微微仰頭,似乎看了一眼頭頂,然後他緩緩低頭,似乎有看了一眼雙腳,隨後,他用左手敲擊了一下鐵門,沉下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你需要要找到你自己。”
單田低聲呢喃着:“找到我自己……可怎麼找……”
樑哲深吸了一口氣,雙目灼灼,緊盯着單田:“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奇蹟嗎?”
單田的肩膀在抖動:“什麼奇蹟,你在說什麼?”
樑哲微微一笑,站起身子,走到了牆壁旁邊。
單田看不見樑哲的身影,不由地將臉緊貼在小窗口上,奮力張望着:“你幹嘛去?!”
樑哲躲避開小窗口,緊貼牆壁,一動不動,他像個影子一樣,鑽進了牆壁裡面。
這時候,單田忽然看見管道中多了一個什麼東西,就在中間柵欄的對面,那似乎是一縷頭髮絲,頭髮絲的尖端拴着一顆花生米……
單田左右看了一眼之後,才緩緩伸出手,伸進了管道里面。
他一邊努力地將手臂往裡延伸着,一邊注意着走廊中的動靜。
他知道,他現在的所作所爲已經嚴重違反重病樓的規矩了,要不是看最近這幾天他們的主管萬儲被那個新來的小妖精給迷惑的神魂顛倒,他纔不敢做出這樣的事呢。
他的手指終於觸碰到了那個東西——
他將其緩緩拽了過來——
不知爲何,這個東西對他似乎有着很強的吸引力。
他將頭髮絲放在掌心中,這是好幾根頭髮連成的一條線,尖端綁着一顆花生米。
他捏着頭髮絲的一端,將其放了下來。
花生米從他的掌心滑落,在空中微微震顫了一下。
單田的心驟然劇烈地跳動了起來,不知爲何,他感覺四周的空氣好像發生了變化——
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胸口有些發悶。
他的眼睛乾涸,頭有點疼,他迅速吸了一口氣,眨了一下眼睛。
在眨眼的過程中,他似乎看見了什麼東西從他的眼皮前一晃而過。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了一陣輕響。
“當!當!當!”
有人在敲擊鐵門。
他猛地睜眼,透過小窗口,望向對面——
他再次看見了樑哲,樑哲又出現了在小窗口前面,只不過他的那雙眼睛看起來有些怪異,亮晶晶的,好像兩個大燈泡。
他看見樑哲的臉上掛着笑容。
他看見樑哲的嘴巴緩緩張開,幾秒鐘之後,他聽見了樑哲的聲音。
樑哲說:“你相信奇蹟嗎?”
單田沒有反應過來。
幾秒鐘之後,單田發現情況似乎有些不對,他看見樑哲的背後竟然有一道門,光線似乎也比剛纔亮了許多……
這時候,樑哲忽然拍了拍手掌,伸出手朝着單田一指:“奇蹟就在你的眼前!”
單田被這隔空的一指似乎戳了個正着,他腦門上傳來了一種被指壓的錯覺,他微微晃悠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他下意識地左右看了一眼。
左邊——是牆壁。
右邊——也是牆壁。
走廊去哪了?
他猛然回頭——後面也是牆壁!
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他擡起頭來,望向頭頂——上方同樣是牆壁!
鐵門在他的正前方,門上沒有把手!
他張大了嘴巴,愣住了!
幾秒鐘之後,他才真正明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況——他在病房裡!
而樑哲,則在病房外!
“啪!”地一聲響。
單田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
“這不科學!這不是真的!”
臉頰火辣辣地疼!
他用雙手不停地拍打着鐵門,發出砰砰的響聲,手掌都被拍紅了。
可是——
他依舊在病房內!
“一定是幻覺!”
他猛地一頭撞向了鐵門。
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鮮血從他的額頭緩緩流出,溫熱,冒着泡沫,他抹了一把鮮血,放在嘴巴里面,伸出舌頭,舔了舔——
血,竟然有鹹味……
“噗通!”一聲,單田跌坐在了地上,恰好看見了樑哲的那雙神秘的眼睛。
樑哲在外面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忽然間,樑哲微微一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單田,謝謝你!”
說罷,樑哲站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衫,朝着遠處走去。
他的腳步聲很輕,節奏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