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時候,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玻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這雨整整下了一晚上,直到黎明即將來臨之前,才稍微停了下來。
粉無常不知是被雨水敲打窗子的聲音吵醒的,還是被別的什麼聲音吵醒的,他嘴裡嘟嘟囔囔着,皺着眉頭,眯着眼睛,從牀上坐了起來。
病房內亮着昏黃的白熾燈光。
這樣的燈光很容易招惹飛蛾,它們圍在燈的四周盤旋飛舞,直到燈光熄滅,或者被燈的熱量烤死。
然而,今晚上,沒有飛蛾。
或許都已經被燒死了。
粉無常看了一眼燈泡,然後從牀上走了下來,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朝外面走去。
他憋了一泡尿,要去上廁所。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他走了出去。
走廊中空無一人。
現在還沒到上班的時候,應該四點多,不到五點的樣子,正是黎明來臨之前最黑的那一段時間。
所有人都在沉睡,連大地也在沉睡。
他迷迷糊糊走進了洗手間。
沖水的聲音響了起來,可是裡面並沒有人,只有一個廁所門關着,裡面好像有人在上大號。
或許是一個病人。
粉無常撒了一泡尿就往外走,臨走之前,他好奇地低頭看了一眼,從廁所門底下,他並沒有看到腿。
難道那個人是蹲在廁所上面入廁?
還是……懸在半空?
粉無常一邊好奇地看着,一邊走到了洗刷臺前,洗了洗手。
水聲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有些刺耳,他急忙關上了。
這時候,他覺得四周的東西仿似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實,連頭頂的燈光都似乎在閃爍。
他猛然意識到:難道自己是在做夢?!
這個念頭嚇了他自己一跳。
他知道一個人在做夢的時候,是很難知道自己在夢裡的。
他的睡意幾乎在一瞬間消失了。
他瞪大了眼睛,用力掐了自己一下。
“哎呦!”他痛叫一聲,這突然出現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低頭一看,胳膊上出現了一塊烏青。
這不是在做夢。
他輕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關着的廁所門依舊關着,裡面沒有腿,沒有沖水的聲音,一點聲音都沒有。
粉無常嚥了一口唾沫,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去之後,他立馬長吁了一口氣,低聲自語道:“醫院就是邪門……上次就是經常遇到些奇怪的人,尤其是在半夜的時候……”
他本來想在門口等着看看裡面上廁所的到底是誰,可是一想萬一那個人便秘,一蹲就是半個小時,那自己豈不是也要等半個小時。
他搖了搖頭,暗罵一聲自己真是無聊,接着轉身朝着自己的病房走去。
他並未注意到,在他的身後,有一行水漬正在緩慢形成。
水漬如同憑空出現,在距離粉無常一米遠的身後,一點一點的,隨着他前進的方向,出現在地面上。
像是有一個人提着一個漏水的水壺,跟在他的身後一樣。
亦或者是,某個上了廁所洗了手,可是沒有擦的人,跟在他的身後。
粉無常當然沒有發覺。
他的睏意又來了。
他走進了病房,迫不及待地鑽進了被窩裡。
不管是醫院,火葬場,墓地,只要有張牀,能讓犯困的人躺在牀上,蓋着被子舒舒服服的睡覺,其實都還好說。
只要活的舒服,其實在哪裡活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心境。
粉無常睡下了之後,醫院再次陷入了平靜。
護士站裡的兩個女護士已經有快一個小時沒有尋房了,那個微胖的新護士已經睡着了,嘴巴里都流出了饞液,也許是夢裡夢到了她最喜歡的豬蹄。
另外那個瘦削的資深護士沒見了。
她從半個小時前,就沒見了。
桌上還有她的梳妝鏡,梳妝鏡沒有合上,燈光照在上面,隱隱約約映照出一張蒼白的臉。
那張臉一閃即逝,沒有人發現。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死人最多,一個是戰場,另外一個就是醫院。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里面死掉的人最多,一個是火葬場,另外一個依然是醫院。
醫院是救人的地方,可因爲人在那裡太容易死了,所以在那裡死掉的人太多太多。
有在手術檯上直接醫死的,有在病牀上活活痛死的,有在走廊的路上跌死的,有在電梯裡悶死的,有在廁所裡淹死的。
還有跳樓自殺的,有上吊自殺的,有割腕自殺的,有咬舌自己的,還有被別人殺死的,以及那些剛剛出生,或者還未出生就已經死去的嬰兒們。
醫院裡,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
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醫院裡,由陽間走入陰間。
醫院,是人間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和陰間過度的地段。
黎明終於來臨了。
黑暗退散。
此時,正有很多各個地方的人走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他們或者是來求一個生的機會,或者是來求一個死去的方法。
黎明雖然來了,可是太陽卻沒有出來。
天空陰沉,細雨飄搖。
東方的天空放出一團微紅的光芒,光芒四分五裂,像是一面破碎的鏡子。
這面破碎的鏡子照耀着大地上的萬物蒼生,像他們預示着,他們的生命中,又將減少新的一天時間,在奔赴死亡的路上又近了一步。
醫院裡的人多了起來,熱鬧了起來。
走廊的腳步聲也變多了。
在醫院裡,不管是多困,八點之後絕對睡不着,不僅僅是因爲人多嘈雜的原因,也不僅僅是因爲藥水的味道,更是因爲整個醫院裡面瀰漫着的那種恐慌的,壓抑的氣息。
這種氣息讓人想要逃離。
就像人們本能地想要逃離戰場一樣。
這種氣息是死亡的氣息。
讓我們用平靜的心態看一看今天醫院裡發生了什麼。
九點半的時候,有個女人在走廊中間哭了起來,她拿到了檢查報告,她得了艾滋。
十點的時候,有個男人趴在牆上,不停地捶打着牆壁,直到拳頭和牆壁全都鮮血淋漓,他母親得了肝癌晚期,死亡就像一場暴雨突然降臨到了他們家的頭頂上,猝不及防。
十一點的時候,有一個小女孩坐在輪椅上,雙手推着輪椅,忽然間,輪椅翻倒了,小女孩摔倒在了地上,那條蒙着腿的毯子掉在了地上——毯子下面空空如也,她沒有腿。
面對衆人的目光,小女孩哭了,悄悄跩過毯子,蓋住了腿,她不想讓人看到,她不是個完整的人。
十二點的時候,醫院內來了一批人,據說是急救中心接收了一個瀕死的病人,那個病人身體內有子彈,懷疑是逃犯。
下午一點的時候,有隻全身毛髮五顏六色,嘴巴很長,眼睛很大的奇怪的鳥落在了一醫院的碉樓上,俯視着下面的一衆人民。
它的模樣像是上帝,俯瞰這人間煉獄。
下午一點半的時候,粉無常迷迷糊糊被吵醒了。
他早上已經醒了,吃了早飯,然後又做了些自己的事情,很快就中午了,又吃了午飯,接着就午睡了,因爲昨晚沒睡好的緣故,竟然睡着了。
當他被吵醒的時候,他還有點不高興,但當他發現吵醒他的那個人竟然是老丁的時候,他就要冒出口的髒話被他硬生生被塞進了肚子裡。
老丁是來探望霍見歸的,他很奇怪,霍見歸竟然還沒醒過來。
粉無常看見老丁似乎有點着急,不由地問道:“丁教授,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丁摸了一下霍見歸的額頭,若有所思,似乎並未聽見粉無常說的話。
良久過後,老丁忽然扭頭望着粉無常道:“我有個朋友說他出了點事,想讓我去幫他看看,可他家在大陸,我這身子骨經不起折騰,所以想讓霍見歸替我去,但看這樣子,也不太可能了,真是麻煩啊。”
“什麼事啊?”粉無常好奇地問道。
“邪門的事。”老丁臉色忽然陰冷了下去,那隻赤黃的眼睛中閃爍着駭人的目光。
粉無常想要問,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問。
老丁卻忽然開口道:“他是大陸一家醫院的院長,最近醫院裡出了很奇怪的事,警方調查了很久一點線索都沒有,讓他的醫院都有些開不下去了,所以才找到了我,想讓我去幫他看看。”
“醫院……邪門的事……”粉無常忽然想到了昨晚上自己遇到的奇怪的事,他想到了那個緊閉着的廁所門,還有裡面沒有腿的上廁所的人。
他聳了聳肩,有意識地放鬆了一下身上的肌肉,悄然輕吁了一口氣道:“醫院嘛,有些奇怪的事情是難免的,畢竟算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之一了。”
老丁意味深長地看着粉無常,良久之後,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容,但這絲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老丁輕拍了一下粉無常的肩膀問道:“小粉啊,你跟着見歸多久了?”
“我算算……”粉無常掐算了一會手指頭之後道:“不多不少,一個半月了!”
“那也差不多了。”老丁道。
“差不多什麼了?”
“差不多可以學點真材實料了。”
“你的意思是?”粉無常的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你應該入門了。”
“可是我不是早就入門了嘛,我都跟着師傅捉過兩次鬼的,不對,是三次了……還都是大鬼,也算是閱歷豐富了吧。”
“霍見歸說過收你爲徒沒有?”老丁低聲道,“不忙回答,好好想想,他有沒有說過你是他徒弟了,這樣的話?”
“好像真沒有……”粉無常撓了一下後腦勺。
“這就對了。”老丁道,“按照我對見歸的理解,他的防禦心理還是比較重的,他不會隨隨便便收徒,所以在收徒之前肯定要好好測驗一番。”
“你的意思是,我才通過測驗?”
“差不多吧。”
“可我都差點死了兩次了。”
“相比你以後學到的東西,這都不叫事。”老丁輕拍了一下粉無常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道,“小夥子,你是個可塑之才,不要浪費天賦。”
“丁教授,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真的不懂……”粉無常不停地撓着自己的後腦勺。
“你會懂的。”老丁站起了身子,“會懂的。”
“丁教授,你要走?”
“不然呢?在這陪着你師父到他老死?他閒着沒事,我可是每天都忙得很啊。”老丁朝着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停住,頭也沒回地道,“你師父一旦醒來,第一個通知我。”
粉無常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老丁扭過頭來:“嗯?”
粉無常急忙道:“好的,好的,一定通知你。”
老丁看了粉無常一眼,似乎想從粉無常的眼睛裡看出什麼東西。
粉無常咧嘴笑了笑。
老丁轉過頭去,走了。
粉無常心中暗道一聲:這個老頭子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我的身上有很多蟲子一樣,不停地盯着我看,盯的我心裡發麻!
對了,剛剛老頭說啥:第一個通知他?
等等,之前好像還有人也說過這樣的話,那個人是阿德,阿德也說:如果你師父醒了,記得,第一個通知我。
他們用的都是“第一個”,但不可能同時出現兩個第一個,所以,如果師父醒了,粉無常到底該第一個通知誰呢?
還有,爲什麼他們都想要讓自己第一個去通知呢,第二個,第三個,難道不成,非得做第一個?真是奇怪。
就在粉無常還在冥思苦想這些人葫蘆裡面到底賣的什麼藥的時候,另外一張牀的霍見歸的腳趾頭忽然動彈了一下。
有一條蟲子正順着他的腳趾頭,從他的腳背爬到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