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這些,她情緒上來,把頭更偏向車窗一點,掩飾眼裡的一點點漾開來的淚光。
“你什麼時候出來?”高福新問。
“我等下會自己回去的。”馬滔滔下了車。
“今天正好也沒事,可以送你。”前幾天拒絕了好幾次,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
馬滔滔隨他便,她沒有太多精力顧及禮貌周全。
病房裡,還是爸爸和爺爺,一個坐在牀邊,一個躺在牀上。馬滔滔看着他們,是兩個老人了,一個年紀輕一些的老人,頭髮黑多白少,但白色是很明顯的了。一個蒼老的老人,瘦得臉頰上幾乎只剩一層皮,皮膚上有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像一支蠟燭即將燃燒到盡頭。爺爺是醒着的,但是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父親嘴巴一動一動說着什麼。忽然爸爸一擡頭,在門上的玻璃條中看到了馬滔滔,就伸手指了一下,爺爺的眼珠跟着轉動過來,努力地看向門口的馬滔滔。馬滔滔打開門,做了個手勢,讓高福新在外頭坐一下。
“跟小高一起來的?”爸爸很高興的樣子,又低頭對爺爺解釋,“小高是他的領導。”幸好他沒有說出露骨的話,但那口氣也足夠讓人明白。
爺爺只是看着馬滔滔,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似的,張了張嘴巴,馬滔滔湊過去聽,沒聽見爺爺說出什麼話來。她把爺爺一隻手握住,說:“爺爺你快點好。我們等你來吃喜酒。”她一瞬間想到了這句話,是一種急智,並沒有預先計劃到,只是覺得她必須這麼說了。
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在她的手心裡動了一下,爺爺的眼睛眨巴了一下。爸爸也偷偷遞來嘉許的眼色。
“你陪爺爺坐一會兒。”爸爸說。
父女兩個聊天給爺爺聽。說了很多美好生活的展望,說搬了新房子了,以後馬滔滔結婚還要買一套新房子。馬滔滔空出來的房間就給老爺子住,朝南的。窗臺上可以養花。
再說了一會兒,感覺謊話都編不出來了。爸爸說:“好了,你和小高早點回去吧。現在晚上
冷。”
馬滔滔對爺爺說:“我回去了。明天再來看你。”
爺爺又眨巴了一下眼睛,代替點頭。
走出病房,看見高福新抱着肩膀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也轉頭凝視窗外。“上一回來醫院,還是人生第一回在輸液室裡輸液。”他似是而非地講了一句。
馬滔滔也沒追問他什麼意思。兩個人出醫院,上車,高福新把馬滔滔送回家。高福新說:“你不是真的要你爺爺來吃喜酒吧?我幫你圓謊是有限度的。”原來他還是聽到了。
“看樣子是不用了。”馬滔滔低沉地回答。
凌晨三點的時候,爸爸打來電話,說爺爺故去了。馬滔滔朦朦朧朧的,哭都哭不出來。
她開始打電話,柳妍關機,桑仲夏關機。金惜早還開着手機,接電話的口氣睡意濃重。
只聽見那頭“喂”了一聲,馬滔滔就痛哭起來,抽抽搭搭地說爺爺走了。
金惜早清醒了些,好容易知道發生了什麼,就打起精神勸慰。房子舊了就要拆遷了,房子裡的人會住到別的地方去。衣服舊了破了,就會扔掉,換一件新的衣服。爺爺只是從舊房子裡搬了出去,只是把穿破的衣服扔掉了。所以爺爺只是住得離我們更遠一些,不方便聯繫,也不方便探望了。但爺爺依舊關注你,不要讓他擔心。金惜早痛苦地想詞。
馬滔滔一直問,是真的嗎,真的嗎。天知道是不是真的,死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沒有人能回來彙報體驗。她只是在不停追問中平衡情緒。哭了一通後,她想起時辰了,忙向金惜早道歉,請她繼續休息。金惜早就掛了電話,可能她把這個電話當做夢境的一部分了。
剛掛電話,爸爸的電話又進來了,“你在和誰打電話?是小高嗎?”也許爸爸已經在考慮喪禮上小高的身份了。
“不是。”馬滔滔決然否認。
“你現在過來一趟,快一點。讓小高開車送你過來。”他命令道。
馬滔滔什麼也不說了,穿好衣服,抹了把臉,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叫了部車直奔醫院。
爸爸站在病房門外,爺爺已經不在牀上了。馬滔滔舉頭尋找。爸爸說:“王護士,我女兒來了,你給她看一下。”
一箇中年護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馬滔滔。裡面是一張從醫院查房記錄本上撕下來的紙,背面用黑色水筆寫着歪扭的字——“遺囑”。
爺爺親筆寫的字,說自己幾個兒女中,三兒子最苦,理應補償。他要把房子留給孫女馬滔滔,這是爺爺送的嫁妝。同樣歪扭的簽名,還按了手印。日期是一個半月前。證明人是王某某和周某某。王某某是眼前站着的護士,周某某也是照料爺爺的護士。
馬滔滔枯竭的眼淚又冒出來了,她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鎮定地問:“爺爺自己寫的?”
王護士說:“你爺爺問我要的紙和筆寫的,讓我簽了字,做見證人的。”
“你大伯從爺爺那裡拿到委託辦理老房一切事務的書面文件後一天寫的。”爸爸對各個時間節點了然於心。
“爺爺當時神志清醒嗎?”馬滔滔又問。
“你爺爺是一陣一陣的。寫這份遺囑的時候,特別清醒,還問我要塑料墊板。寫完後幾天就一天比一天不行了。”護士說。
“大伯他們不會認的。”馬滔滔惶恐地看着爸爸,她很清楚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會狂暴到什麼程度。
“委託文件在先,遺囑在後。遺囑具有法律效力,肯定是以遺囑爲準。”爸爸很平靜地說,“先辦爺爺的事情。我已經給親戚打好電話。你這次不能退,聽到了沒有?也不用理他們。辦完事情,自然會和他們說。”
“你回去休息一下,天亮以後把你媽接去老房子那邊。”爸爸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正是馬滔滔那把掛着水晶掛墜的車鑰匙。高福新沒有來,看來女兒回程也不會有免費司機了。
馬滔滔心頭一動,忙接過來,爸爸卻又把手一伸,“算了,開車不安全。還是打車吧,鑰匙給我。”不讓開就不開,憑什麼又沒收鑰匙,明擺着還是不信任。馬滔滔極不情願地把鑰匙掏出來交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