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夢還是現實呢?步重華站在被轟炸過後硝煙滾滾的隧道里想。
如果是現實, 他爲什麼會來到這裡?
如果是夢,爲什麼那一聲聲痛哭又如此真實清晰,觸手可及?
“步隊,步隊你醒醒, 小吳你別嚇我啊小吳……”“我哥怎麼樣了, 我哥怎麼樣了!哥!!”“小宋別哭了, 快快快來個人把她攙下去……”“擡上去擡上去!津海市醫院通知到位了嗎?!搶救準備做好沒有?!”
人聲鼎沸, 車燈刺眼。恐懼的哭聲隨風飄向四面八方, 甚至蓋住了螺旋槳掀起的呼嘯旋風。
昏迷的步重華和吳雩被接力擡出礦井, 特警擡着擔架狂奔一路送上直升機, 隨即在茫茫夜空中向津海市的方向飛去。
“這麼傷心的嗎?”步重華在恍惚中心想。
一股難以言語的刺痛由心底升起,讓他不由自主沿着塌陷過後狼藉崎嶇的地面走上前, 只見十年前那削瘦、熟悉的身影佝僂着, 緊緊擁抱着懷裡的人,全身都在劇烈顫抖,額角的鮮血順鼻翼流淌下來, 混合着滾熱的淚水, 一滴滴打在地面上:
“不要……不要讓我走,我沒地方去了……”
隧道地面在炮火中搖撼, 頭頂塵土簌簌而下,拳頭大的碎石砰咣掉在他們腳邊,地道眼見要岌岌可危。
“就讓我待在這裡,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到那個世界……一起回家……”
步重華半跪在他身邊, 顫抖着手在吳雩臉頰上用力摩挲,抹去他滾珠般斷了線的熱淚:“你不能待在這裡, 知道嗎?”
吳雩全身發抖,慢慢擡起渙散的目光。
“你要從這裡走出去, 要一個人走上十年,經歷很多險象環生的困境,抓捕很多窮兇極惡的毒販,在這片大地留下無數的鮮血、功勳和傳說,最終帶着一身傷痕遠離故土……然後才能在遙遠的北方遇到我,知道嗎?”
“……”
步重華看着他,彷彿唯恐驚動夢境似地,聲音輕而溫和,尾音卻帶着奇怪的哽咽:“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鐵輪在急救走道上飛速滑動,前方領路的護士飛奔撞開搶救室大門,兩臺急救擔架接連而入。
“這是我們南城分局支隊的領導和同事,在抓捕中遇到井下透水事故,吸進了有毒氣體……”
“通知血室備血!血氧飽和度還在往下掉!”
“同意書呢?我是他們家屬,東西拿過來我簽字!”
……
大門還沒來得及關上,便亮起了搶救中的紅燈。
“……出去,”吳雩喃喃道。
十年前的他遠比步重華想象得還要年輕,眼角光潔,膚色很白,臉頰因爲還有點肉的關係而顯得線條柔和,一片片沾染了黑煙的鮮血乾結在額頭和側頰。
“可是我出不去了……”他夢遊般小聲說,“外面好亂啊,這世道不是給我們這樣的人活的,已經沒處可去了……”
步重華用力扳過他冰涼的臉,貼着他的額頭:“不是這樣的吳雩,你聽我說。外面沒有人放棄你,現在所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錯的,只要挺過這一關就再也沒有人能阻攔你、傷害你,那些作惡的人會恐懼你的名字如鬼神。十年後你將在一個礦井裡親手逮捕眼下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你會好好活着把罪惡送上審判席,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和解行的靈魂一起帶回故土……你不想看到未來發生嗎?啊?阿歸?”
阿歸的眉眼輪廓非常優美清晰,眼梢深而長,眼珠黑白分明,有種因爲曾經對未來懷有希望,而從心底裡滲透而出的光。
但現在那光亮已經被硝煙所吞沒,黑暗而濃郁,半融進了地道深處的陰影裡。
“……算了吧……”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地說。
步重華緊按在他臉頰上的手一下落了空,僵在半空中,只見他低頭抱緊了懷裡早已冰冷僵硬的遺體。
“我真的太累了,我走得好疼啊……”
“……就這樣吧……”
步重華怔怔地跪在那裡,虛空中無數焦急人聲和設備滴答從遠方傳來,無數隻手拼命拉着他,迫使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向後退去。
“這一個有心跳了!”“血壓八十五五十五!”“血氧在回升!”
……
“那我呢?”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苦刺穿了心臟,步重華掙扎站住腳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炮火轟隆聲中發抖:“你把我從火裡救出來,把我藏在那個樹坑裡,讓我等了你二十多年,現在你就這麼擅自往地下一躲讓我一個人走了?!”
阿歸似乎動了動。
他好像並不理解步重華在說什麼,從自己脆弱的殼裡探出頭,疑惑又迷茫地望着這個男人。
“我們一起查案,一起抓人,線索斷絕的時候頭對頭熬到天亮,生死攸關的時候背抵背殺出重圍,不是你自己親口說我是你的戰友嗎?不是你自己在礦井裡戴上戒指,發誓永遠把我當做伴侶的嗎?!”
——戒指。
彷彿被這兩個字觸動了某根沉睡的神經,阿歸神情微微發生了變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你他媽就是這麼糊弄我的?!”步重華劈頭蓋臉怒吼:“這就是你說的永遠?!”
無名指的戒圈被切割成不規則菱形,棱角微微閃亮,每一面都映在阿歸空白的瞳底。十年風雨中踽踽獨行的他、站在津海市公安局門前竭力仰望那警徽的他、在紅藍光芒交織中恐懼躲在黑暗中的他、第一次爲了查找線索而徹夜通宵的他……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個溫柔和藹的女聲在耳邊逐字念道,然後解釋:“就是在安逸太平的人世間吹着微風,唱着歌,開開心心回家的意思。”
“我的母親在蒙泰軍投降的那一年去世了,癌症復發,但她把那張照片留給了我。”解行通紅着眼眶說:“她讓我想辦法找到你,阿歸,讓我把你從罌粟田的那一邊帶回到這人世間。”
“你就是新來的吳雩吧?我是津海市南城刑偵支隊長步重華。從今以後我是你的領導,希望你愛崗敬業,把我們支隊當成是自己的家。”
……
刑偵支隊大樓臺階上,那個年輕英俊、氣場凌厲的精英主動伸出手來,那場景與眼前這個半跪在地執着伸手的男子相重合,阿歸在他噙着淚光的眼底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你真的要帶我走嗎?”他終於茫然地問。
步重華緊盯着他,目光分毫不移,點了點頭。
“……可是我走不動了。”他低下頭,囁嚅道:“我傷得太重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那些鮮血淋漓的傷疤、青紫交錯的傷痕,終於在此時從他身上浮現出來,映在了步重華顫慄的瞳底。他的眼角破了,眉骨上的血匯聚在下頷,滴答落進滾燙的地面;他的手臂、胸骨都有着可怕的塌陷,指甲翻開露出焦黑的肉,每說一個字就有濃重的血氣從鼻腔、咽喉中呼出來。
他溺水之後肺部積液,呼吸微弱而艱難,全身傷口因爲被礦井裡的水浸泡過久而感染髮白。
“沒關係,你可以交給我。”步重華髮着抖探過身,把他緊緊擁抱在自己懷裡,在他冰冷的耳邊不斷重複:“我們一起走出去,沒有關係,你可以依靠我……”
吳雩被他帶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懷裡緊緊摟着的解行的遺體被步重華接了過去,扛在自己背上,然後用力拉住了他指甲翻起、傷痕累累的手。
“……我要把你的名字帶回到地面上,把解行的靈魂從異國帶回故鄉……”
大大小小的土塊從地道頂上塌下來,紅山刑房飄來的血腥味越來越遠,吳雩跟着手上傳來的力道跌跌撞撞前進,劇痛讓他忍不住想獨自往回縮,但每一次都被更加堅定不移的力量硬拉了回去。
“讓所有人都知道你來自哪裡,經歷過什麼,付出過多少,讓那些企圖從地獄裡榨取利潤的人知道他們將付出什麼代價……”
步重華一步步踩着震盪的地面,到最後他幾乎是在死命地拉着吳雩往前拖,前方漸漸滲透出光芒,地道外槍炮震天,爆炸掀起的硝煙和塵土掩蓋了天穹。
“我要讓你和解行都親眼看到所有缺憾填平、夙願成真,那些付出過血汗的人都如願以償……”他的聲音艱難喘息,頭頂震動越來越劇烈,卻無法阻擋那顫抖的一字字傳進吳雩腦海:“我要讓地獄裡的花從此開在地面上。”
就在這時炮彈悶響從他們身後傳來,轟隆——
四面牆壁劇烈晃動,地道一段段塌陷,岩石土方鋪天蓋地而下!
“我們會全力以赴,同時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什麼意思?!”嚴峫霍然起身:“兩個都不好了?我弟弟血氧剛纔不是上來了嗎?怎麼回事?!”
搶救室外燈光雪亮,極度的焦慮和緊張籠罩在所有人臉上,護士長滿面汗水:“因爲失血和肺部感染引發的急性左心功能衰竭,氧合不能維持,血氧飽和度已經低至40%。情況是突然轉壞的,急救過程中確實會出現極好或極壞的反覆,所以現在只能……”
“護士長!護士長!”這時門內一名年輕急救醫生狂奔而出,“找家屬籤知情書,主任說開通氣道,穿刺插入主動脈球囊反搏!”
巖板焦土如暴雨般砸下,剎那間步重華唯一的意識是轉身緊緊抱住吳雩,閉上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旋即就在那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道從身後急推而來,帶着他們硬生生衝破無數層阻礙;緊接着彷彿有無數雙手抓着他們猛拽了上去,外界的光亮撲面而來!
“謝謝你,”步重華聽到一個非常耳熟的聲音突然響起,帶着笑意和喜悅:“謝謝你終於來了。”
是誰?
步重華半跪在地,懷裡緊摟着人事不省的吳雩,緊接着意識到他聽過這個聲音,猝然擡起頭——
少年解行神采熠熠,眼神明亮,笑起來的時候眼梢彎成一個月牙。他不再遍體鱗傷,那些可怖的血跡和慘重的傷痕都消失了,從上到下給了步重華和吳雩一個緊緊的、帶着陽光和青草味道的擁抱。
那是個充滿了留戀的告別。
“總有一天會再相見的,我們要走啦!”
……你們要走了?步重華在極度恍惚中想。
他徒勞地伸出手,但只觸到了一片溫柔的風。揮着手的解行、眼底含笑的張博明、他的父親步同光、母親曾微……許許多多曾經長眠於這片土地上的英魂向着遠方飛去,炮火將他們腳下無邊無際的罌粟田付之一炬。
所有離亂、動盪、奴役、罪惡,所有白|粉凝聚的財富和血淚澆鑄的屍骨,都在滾滾硝煙中化爲飛灰,緩緩飄落在中緬邊境兩千一百八十六公里廣闊的土地上。
歷史悄然覆蓋紅土,漫山遍野的枝頭髮出了新芽。
長風呼嘯奔向天際,將寫滿了痛苦、絕望、悲歡離合與累累傳奇的歲月遠遠拋在身後。步重華右手環着吳雩重傷虛弱的身體,左手拉着他,兩人的對戒硌着彼此的指骨,微微地閃着光。
遠方的津海市在黑夜中沉睡,第一縷天光破曉,映亮了高樓大廈與千家萬戶,映在他們彼此對視的瞳孔中。
“你準備好了嗎?”步重華低聲道。
吳雩神智昏沉而半夢半醒,怔怔地望着他,衰弱到極致的心跳一點點從胸腔裡復甦,許久終於將渙散的視線移到他們緊扣的十指上,那天生向下的脣角微微浮現出一絲笑意:
“你要帶我回家嗎?”
“不,我不用帶你。”步重華溫柔地回答,“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心跳了!”“血壓恢復八十五一百!”
“這一個也開始恢復生命體徵了!”
“立刻通知安排手術,準備送監護室!”
……
彷彿把抽空的氧氣猛然灌回來,搶救室外人人如釋重負,嚴峫猛然虛脫地向後倒去,被江停一把扶住,兩個人都踉蹌着跌坐回了長椅上。
窗外,第一縷天光正從地平線上亮起,一寸寸映亮華北平原,驅散了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英靈如同長風萬里,掠過山澗與長河,越過青翠的重巖疊嶂和巍峨的中緬界碑,飛向魂牽夢縈的故土;搶救室擔架上,吳雩緩緩睜開眼睛,聽見搶救室外如潮的歡呼和痛哭聲。
歸來的靈魂在這一刻回到了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