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Chapter 158

“你先別說話了, 先別說了……”步重華機械地重複着,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在這裡等着,我去叫人,總有辦法, 一定會有辦法……”

其實沒有辦法, 他的耳機早不知道飛去了哪裡, 爆炸把楊成棟和特警都堵死在了塌方段之後, 而汪大隊他們已經尾隨鯊魚追了很遠。

這一時半刻的, 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人。

“沒用的, 我已經被壓在石塊下面了……快走吧。”秦川嘶啞喘息着, 用盡全身力氣催促:“別看老子這麼狼狽的樣子,快走……畫師指不定在跟鯊魚玩命, 你怎麼能……待在這裡……”

可能因爲失血過多的原因, 這麼短短一會功夫他已經迅速虛弱了下去,連聲音都變得沙啞難辨。步重華的大腦彷彿被割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牽扯着、提醒着他前方更緊急危險的抓捕行動, 另一部分卻彷彿被千萬片利刃絞碎凌遲, 劇痛讓他連站起身來的力氣都沒有。

“……我答應過嚴峫把你活着抓回去坐牢,我答應過他……”

秦川喃喃道:“是嗎?真可惜。”

步重華把臉重重埋進掌心裡, 咽喉劇烈痙攣,發不出聲音。

“好好立個功,回去見你哥,一定要抓到鯊魚。”秦川又開始咳嗽起來, 嘴裡瀰漫出淡淡的血鏽味,每一個字都極其緩慢、嘶啞又儘量清晰:“藍金不能流到外面, 務必要在境內抓住鯊魚……你哥還在等你,立了功活着回去, 聽到了嗎?”

步重華顫慄着點頭。

“聽到了嗎?”秦川又重複。

“……聽到了……”

秦川終於像卸下千斤重擔似的閉上眼睛,開始輕微倒氣,隨即越來越劇烈。步重華完全看不見發生了什麼,他徒勞地想堵住出血口,但地底完全的黑暗中根本做不到,同時腦震盪造成的眩暈一陣陣衝擊着他的神經和腦髓,讓他翻江倒海地想幹嘔,又什麼都嘔不出來。

“一定要……抓住……鯊魚……”

步重華十指死死抓着岩石,發着抖站起身。

“……快去,快……快……”

秦川嘶啞的倒氣一聲聲迴響在步重華耳鼓裡,如同雷鳴重錘,震得他站立不穩。彷彿過了整整好幾個小時,又或者只是區區幾秒鐘,那急促的倒氣終於像一根鋼絲拋上天際,血淋淋貫穿耳鼓,拔高到了極致,如同瀕死的尖嘯——

隨即戛然中止,再無氣息。

黑暗一片安靜,步重華呆呆站在那裡,終於在空白和茫然中掠過一個念頭:他死了?

他就這麼死了?!

“……”

步重華頭暈目眩金星直冒,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伸手去探的鼻息,下一刻他終於猛噴出一口血沫,隨即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彷彿要把整個氣管血淋淋噴出來的嗆咳!

·

——五分鐘前。

轟隆一聲沉悶不清的爆響從遠處傳來,吳雩猛然站住腳步,錯愕回頭,眼底只映出無窮無盡的黑暗和偶爾掠過的特警手電光。

“汪隊?”吳雩用力拍拍耳麥,頻道里正傳出磕碰後接觸不良的干擾聲,電流嗡嗡作響:“後面怎麼回事?塌方了?”

呲啦呲啦!

吳雩眼皮一跳,劈手摘下耳麥。就在這個時候細微風動掠過髮絲,輕得幾乎就像錯覺,但吳雩卻在剎那間轉身一讓,刀鋒緊貼面頰而下——是鯊魚!

吳雩閃電般擰身屈膝,白人毒梟唰唰躲過了上中下三道橫踢,臉色鐵青咬牙重刺,被吳雩啪地抓住手臂咔嚓一擰,短刀叮噹掉地。黑暗中的交手無聲而急促,鯊魚在近身格鬥這塊也不是吃素的,腳尖一挑刀柄直上,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劈手抓住,吳雩動作和反應卻比他更快,半空中一肘生生打飛短刀,寒光呼呼旋轉飛出數米,“奪!”一聲死死釘進了牆壁裡!

鯊魚:“Shit!”

吳雩揚聲厲喝:“來人!他在這!”

這時候已經顧不得槍響是否會引來特警了,鯊魚抓起衝鋒|槍咔噠一上膛,子彈傾瀉而出,霎時彈殼叮噹狂迸!

“有人開槍!”“在那!”“站住!”

分散在無數條曲折岔巷中苦苦搜尋的特警聞聲怒吼,鯊魚咬牙打完整整一發彈匣,在硝煙瀰漫中伸手進兜,空的。

彈匣打光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身後勁風呼嘯而至,吳雩如鬼魅般從天而降,足尖倒掛上鯊魚脖頸,閃電般一記剪刀絞,兩人同時重重摔地,鯊魚的衝鋒|槍哐當摔飛了出去!

吳雩一骨碌爬起身,這時手肘稀里嘩啦一下壓到了重物,是鯊魚身側的那個戰術包。毒梟臉色劇變,伸手要搶,但剎那間吳雩已經意識到了那包裡裝着的是什麼,咬牙一拳砸下去,裡面不知道多少個試劑管擠壓發出致命的碎裂聲,與鯊魚的怒吼同時響起——藍金的中間反應殘留物!

“Fxxk!”

鯊魚那陰藍的瞳孔霎時全灰,襯着他血絲密佈的眼底,如惡鬼般可怕,翻身拽住吳雩後領往地上重重一摜,嘭!

嘭!

嘭!!

頭骨與地面發出沉悶可怖的撞擊,吳雩眼角迅速被鮮血浸透了,但仍然咬牙去夠那個包,在混亂中不計一切代價去砸它,直到戰術包被生生撕裂,不知道多少種化學物質碎裂後攪在一起,徹底毀損後再也分不清種類。

——嘭!!!

吳雩就着這個被疾風暴雨般壓着打的姿勢,擰身用盡全部力氣屈膝狠蹬,終於一腳把鯊魚踉蹌踹翻!

“呼、呼、呼……”

吳雩喘着粗氣爬起來,一把抹掉半邊額頭上汩汩直冒的鮮血,只見身後特警狂奔而至:“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幾柄黑洞洞的槍口同時對準了鯊魚,只見毒梟在十餘米外搖搖晃晃站起身,胸腔劇烈起伏,死死盯着他們,突然笑了起來:“開槍啊?”

特警謹慎逼近,但不敢輕舉妄動:“你已經被包圍了,趕快投降吧,主動配合有機會爭取中國政府的寬大處理……”

“我不配合,你敢開槍嗎?”鯊魚嘲諷的笑意更深了,他那張典型的高加索麪孔眉骨高聳、五官立體,單看長相應該算歐美人裡比較有吸引力的那一類,但這麼多年黑道亡命的生涯讓他始終有種令人不寒而立的氣質,瞳孔深處彷彿閃爍着一絲血光:“即便我死在這裡,馬裡亞納海溝也仍然存在,暗網平臺還是會照常運行,反抗暴|政的自由精神將永遠流傳下去……有本事你就開槍啊?我以爲你們中國公安會比墨西哥那幫軟蛋要更有種一點呢。”

特警牙關咯嘣一緊,緊接着槍管被吳雩伸手按住了,只見他另一手捂着流血的額角,沙啞地低聲道:“小心他身上有手榴彈。”

特警臉色微變。

鯊魚靜靜盯着地上那個稀巴爛的戰術包,少頃移到吳雩身上:“——畫師。”

兩名特警立刻各自隱蔽地挪了半步,把吳雩擋在身後,只聽鯊魚稍微頓了頓,又喟嘆般呼了口氣:“我真沒想到今天的局面啊,畫師。”

“——是嗎?”吳雩淡淡道,“我以爲一年前雲滇圍剿時,我叫你下地獄去陪解行的時候,你就應該已經料到這一天總會來臨了呢。”

後面的特警在迅速聯繫指揮中心並通報具體方位,很快這裡將趕來更多特警,但鯊魚卻像是完全沒有感覺似地,笑看着吳雩搖了搖頭:“不,我的意思是我一直以爲恩怨的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但卻從沒想到過有一天會是我們死在一起……這大概真是命運註定的安排吧。”

吳雩眼皮一跳,“什麼意思?”

“你說到了那個世界之後,有沒有可能我也升上天堂呢?”鯊魚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脣,說:“其實也是有可能的吧,畢竟我曾經爲這個世界創造過不少財富與自由!”

最前面一個年輕的特警大概是緊張,終於忍不住呵斥:“少故弄玄虛!什麼你死我死的,明明你已經——”

“我問你什麼意思!”吳雩突然打斷,緊盯着鯊魚厲聲喝問。

“……”

鯊魚看着他,一字一句問:“你知道這後面是死路嗎?”

幾個特警同時一愣——他們當然知道,剛纔指揮中心已經通報過了,但鯊魚怎麼也知道?

如果是當初萬長文給他礦井地圖時提到過,那他掉進瓦斯巷後爲什麼不立刻束手就擒,還一個勁往這邊跑?

鯊魚從衆人的表情中已經看出了答案,他那雙瘋狂而殘忍的灰色眼睛裡溢滿了笑容,緩緩問:“那你知道死路的後面是什麼嗎?”

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突然閃過吳雩心頭,讓他臉色難以遏制地變了。

鯊魚搖着頭,向後退了一步,緊接着又是一步,帶着笑容溫和地說:“我在那裡等你。”

“——站住!”“不許動!”

在不能擅自使用武力震懾的情況下特警的呵斥變得格外蒼白,鯊魚猛地掉頭,速度奇快,瞬間衝進了前方的黑暗,幾名年輕特警立刻拔腿要追,突然被吳雩一把攔住:“等等!”

“吳警官?!”

“……”吳雩的面孔在手電映照中格外蒼白,隱隱露出一絲驚疑猶豫,緊接着迅速做出了什麼決定,低聲吩咐:“待在這裡別動,隨時做好後撤的準備,我跟過去看看。”

“哎,您!——”

吳雩一拍特警的肩,抽出他的手|槍,動作乾淨利落不容抗拒,然後彷彿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尾隨鯊魚消失的方向急轉過彎,飛身抓住頭頂的粗纜借力一蕩,落地一滾起身掠過拐彎,數百米巷道被風馳電掣拋在身後,眼前霍然開朗。

一大片穹隆空間撲面而來,滿地富含金屬顆粒的矸石在礦燈的照耀下亮晶晶反光,猶如星辰鋪就的長毯。

吳雩不由站住腳步,突然身後傳來一聲:

“畫師。”

他猛地回頭,只見鯊魚站在十餘米外,身影介於光陰交界間,神情悠然而若笑非笑。

“……”吳雩眯起眼睛:“你剛纔說這死路的後面還有什麼?”

地底穹隆安靜得可怕,多少年累積沉澱的黑暗幾乎要吞沒一切溫度和聲音。鯊魚就站在那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問:“你想知道?”

一根冰涼的鐵絲驟然勒緊了吳雩的心臟,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鯊魚微微一笑:

“那後面是我們共同的命運。”

毒梟隱沒在黑暗中的那半側身體終於動了,反手向身後輕輕扔出一物,弧線映在吳雩猝不及防極度擴張的瞳底——

那是一枚手|雷。

·

“是,是我明白了,現在立刻帶人過去查看情況!”

汪大隊一邊按斷通訊,一邊帶人在縱橫交叉的羊腸小道里疾步奔走:“指揮部傳來消息,楊成棟副支隊彙報發生爆炸,目前情況不明,急需確定塌方段狀況和步支隊的安危,另外關於通緝犯秦川……什麼人在那?”

幾個人同時警覺擡槍,汪大隊厲聲:“出來!”

只見前方通道交叉處,特警手電和頭盔燈光映照出一道踉踉蹌蹌的身影,全身浴血、狼狽不堪,新鮮的血珠不斷從鬢角汩汩流下臉頰——赫然是步重華!

“我艹!”汪大隊大驚失聲:“老步你怎麼了!”

“咳咳咳——”

步重華剛纔一直處在完全的黑暗中,乍然被幾道手電一晃,登時條件反射干嘔起來,不斷嗆出星星點點的血絲。特警飛奔上去扶住他,汪大隊一瞅這陣勢立刻有數了,掏急救紗布捂住他頭上的出血點,又扭頭一疊聲:“快快快,拿水來!”

特警拿水讓步重華勉強喝了兩口,汪大隊急問:“腦震盪了吧?趕緊讓他坐下不要亂動……報告指揮中心報告指揮中心,我們找到步支隊了!我現在立刻讓人護送他上地面!……”

“秦川死了,”步重華喘息着喃喃道。

七嘴八舌的人聲響徹在周圍,沒人聽見他在說什麼。

他貼着牆慢慢地坐下去,仰頭靠在地底冰冷的巖壁上,精疲力竭地捂住眼睛:“……爲保護我們而死了。”

雜亂的喧囂就像漩渦,把他的靈魂絞碎捲進深海,沉浸在針扎般的窒息和劇痛裡。汪大隊想把他拉起來扶出礦井,步重華擺手示意不要,但這個意思被衆人誤解了,他們又想齊心合力把他擡起來,有人脫下衝鋒衣裹在他身上,有人在急切地對步話機喊叫着什麼。

“……沒事,我沒事。”步重華放下擋着眼睛的手,沙啞道:“吳雩那邊怎麼樣了,有多少警力保護他?老汪把前邊的情況彙報給我一下……”

他的聲音戛然而停。

步重華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手,只見掌心中鮮血淋漓,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血,是因爲剛纔摸到了秦川。

“步隊?”汪大隊察覺到不對:“你怎麼了?”

“……”

“步隊?步重華?”

汪大隊還以爲他真被摔傻了,頓時頭皮一炸,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始哆嗦,只見步重華臉色鐵青地嗅了嗅自己手上的血,緊接着仔細一嘗。

一股難以言喻的、玉米澱粉夾雜着食用色素的味道頓時瀰漫開來。

“………………”

——“沒用了,你快走……”“畫師指不定在跟鯊魚玩命,你怎麼能待在這裡?”“一定要抓住鯊魚,快去,快!……”

幾個小時前木屋外雪坑邊的兩滴“血跡”,幾分鐘前爆炸那一瞬的種種細節,以及剛纔黑暗中秦川瀕死而逼真的、情真意切的聲聲催促,如同走馬燈似地在步重華眼前一幕幕交錯重疊,讓他牙關咯吱咯吱響了起來:

“秦川……”

“秦、秦川怎麼了?”汪大隊心驚膽戰。

“……那狗日的……”

汪大隊:“??”

衆人面面相覷,只見步重華瞳孔發顫,雙手哆嗦,一股熱血順脊椎唰地貫穿頭頂,霍然起身拔腿就跑,特警登時慌了:“步隊你上哪去!”“回來回來!”

“讓開!”步重華的怒吼幾乎破了音:“老子去扒了那姓秦的皮!!”

汪大隊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忙不迭帶人跟上他,但還沒跑出多遠,突然遠處——轟隆!

沉悶不清的震響久久不絕,似乎這龐大的地底迷宮中又有哪裡塌陷了。步重華腳步一下站住,心裡掠過非常不妙的預感,回頭正撞上了汪大隊驚疑不定的臉色。

是鯊魚?

都這時候了他還敢點爆手|雷?

“等……等等,你們聽,”突然一名小特警戰戰兢兢指向後方:“好、好像有聲音。”

衆人寒毛倒豎,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剛纔爆炸震動的方向傳來類似打鼓一般隱約、低沉、有規律的動靜,在這封閉的地底似乎預兆着某種危險和不祥,然後由輕變重、由遠而近,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清晰。

咕咚,咕咚,咕咚——

所有視線同時聚焦在一處。

下一刻,前方一股及腳深的水流譁然衝到彎道盡頭,然後順着甬道奔涌而來,轉眼衝到衆人面前,暴漲沒過了他們的小腿!

“……跑,快跑,”汪大隊顫抖着退後數步,緊接着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狂吼:“井下透水了!快跑——!!”

“步支隊!!”

特警拼命伸手沒抓住,只見步重華不顧一切地蹚着水,臉色冰寒,向剛纔爆炸傳來的方向踉蹌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