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5日,晚上八點多。
吃完飯,宋西亭把姜戈送回錦河彎,看着她走進小區,瘦削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裡,打算離開的時候,就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宋西亭反手把車門關上,走過去攔人。
程硯看見宋西亭並不感到意外,他停下腳步,問了一句:“姜戈呢?”
“剛回去。”宋西亭頓了下,奇怪自己怎麼答的這麼順溜,但也沒有多想,開門見山:“有時間嗎?聊聊?”
這不就巧了。
程硯正好也有事情找他。
又是這家熟悉的燒烤店,但宋西亭早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在他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跟程硯來這裡。
老闆放下酒和杯子就走了。
程硯熟練地撬開瓶蓋,給宋西亭倒了半杯。
宋西亭全程看着,發現程硯開啤酒瓶蓋的動作幾乎跟他一模一樣,他拿起桌上的酒抿了一口,心中納悶。
放下酒杯,他也不拐彎抹角,面色狐疑:“你之前說肇事者還會回來,是什麼意思?程硯,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程硯不語。
如果沒記錯,程硯是在姜戈失明以後才搬到錦河灣的,可是宋西亭總覺得,這人非常瞭解姜戈。
程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沉默半響,突兀地問:“你還記得兩年前的周家滅門案麼?”
宋西亭當然記得,這個案子就是他負責的,兇手李守勤也已經落網了。
他不知道程硯爲什麼在這個時候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案子。
“嗯。”
“兇手的口述呢?”
宋西亭眼神懷疑:“你問這個做什麼?”
程硯說:“我想知道,他爲什麼要模仿《長夜》作案?”
“你不記得了?”宋西亭詫異地挑了下眉:“當年李守勤被捕後,我曾找過你,你當時根本不在意這件事。”
程硯默了半響,說:“我忘了。”
“……”
宋西亭無語凝噎,回憶李守勤當時的口供:“他說有個神秘人給他寄了一本《長夜》,然後教唆他利用上面的方法殺人。”
跟另一個時空的姜戈說得一模一樣。
程硯目光沉沉:“你去查過嗎?”
“查過,根本沒找到什麼神秘人。”
所以他有理由懷疑是李守勤爲了減輕罪行瞎編出的什麼神秘人。
宋西亭敲了敲桌:“你想知道的我也告訴你了,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程硯繃脣,聲音低又冷:“如果真的有呢?”
他指李守勤背後的神秘人。
宋西亭愣了一愣,反應過來,瞬間沉下臉:“你什麼意思?你現在是在質疑我們警方?”
程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捏着酒杯的手指骨節泛白,似是壓抑着什麼。
沉默良久,他忽然開口:“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教唆李守勤犯罪的神秘人,很有可能就是在2018年12月25日殺害我家人,以及導致姜戈失明的兇人?”
宋西亭瞳孔驟縮,第一反應是不可能,因爲兩者之間根本毫無關聯。
但很快,他臉色猛然一變。
李守勤爲什麼要模仿《長夜》作案?
他跟程硯之間不也毫無關聯?
殺完人,還要大費周章的佈置案發現場,這麼做只會增加風險,可是李守勤卻不惜冒這個風險也要還原《長夜》中的犯罪場景,爲什麼?
他想讓程硯聲名受損甚至身敗名裂。
這個“他”,不是指李守勤,而是他背後的那個神秘人。
而之所以用這麼複雜又冒險的作案手法,恐怕是沒得選。
一切都說得通了。
意識到自己可能忽略了多麼重要的線索,宋西亭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但他腦子還是理智的。
這不過是他的推測而已,沒有證據說什麼都是白瞎。
他壓下複雜翻涌的情緒,沉聲:“可是這跟小姜又有什麼關係?”
兩年前那會兒,姜戈纔剛從英國回來……
等等,宋西亭想起了一件事。
“姜戈兩年前不是遭遇過一次襲擊?兇手還沒抓到吧?”
“你怎麼知道?”宋西亭錯愕了一瞬,腦袋轉的很快,眼神銳利:“她連這件事都告訴你了?你倆該不會瞞着我在偷偷交往吧?”
“……”
程硯抿了下脣:“這是重點嗎?”
宋西亭兇狠:“這很重要,我警告你,你最好別打她的注意。”
程硯懶得跟他浪費口舌,說:“兩年前襲擊姜戈的人,跟去年製造車禍的肇事者,很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宋西亭沉沉地吐出一口鬱氣,神色凝重:“如果你猜的沒錯,真有這麼個神秘人,那他不僅僅是針對你,還針對姜戈?”
程硯不置可否。
他之前就在懷疑姜戈會出事是因爲自己,因爲幫他尋找線索從而兇手盯上,是他連累了她。
可如果,2017年襲擊姜戈的人和2018年那起車禍的肇事者是同一個人,那就表示他的思路是錯的。
兇手不是後來才注意到姜戈的。
而是早在姜戈回國以後,就已經盯上了她。
雖然目前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就是同一個人,甚至連幕後兇手的動機都還沒有找到,但他有股很強烈的直覺,不止現在的姜戈,2017年的姜戈目前的處境也很危險。
李守勤在2017年被捕後改變了很多東西,所以兇手也很有可能,改變原本的犯罪計劃。
這是他無法預料的。
宋西亭實在想不明白,姜戈到底爲什麼會成爲兇手的目標?
他想到什麼,看着程硯:“所以你搬到錦河灣,是爲了調查兇手?”
錦河灣的房子是張運全給找的,程硯搬過來之前,並不認識住在隔壁的姜戈,更不知道現在會跟她產生這樣深的交集。
當然,他也慶幸,慶幸搬到了錦河灣,慶幸遇到了姜戈。
他又倒了杯酒,沒否認:“你就當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就當是吧?
宋西亭不悅,正欲說什麼,卻被程硯打斷:“我能見一見李守勤嗎?”
……
林月知已經提前請好假打算去參加楊雨的婚禮,她和姜戈一樣,都興致不高,但人家都把請柬親自送到家門口了,不去的話,林月知怕楊雨轉頭又編排她們的不是,乾脆就當做同學會,去跟老同學吃頓飯,這樣一想,也就沒那麼牴觸了。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
林月知在26號早上突然接到老家打來電話,說她母親去鎮上的時候不小心把腿給摔斷了,嚇得林月知立馬買火車票趕了回去。
姜戈下午才知道這件事。
她給林月知打電話,詢問阿姨的情況。
林月知在電話裡說:“還好送醫及時,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住院兩天就可以回家休養了。”
姜戈這才放心下來。
林月知惦記着她:“對了,你明晚怎麼辦?我可能趕不回去,要不讓宋狗陪你去吧?”
她實在不放心姜戈一個人去參加楊雨的婚禮。
這跟羊入虎口有什麼分別?
“他應該沒空。”
姜戈想到了一個人,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明晚看看吧。”
很快,27號如期而至。
大概是林月知不在身邊,姜戈突然萌生了退縮之意,她自從失明以後,就沒去過這麼多年熟人的場合了。
早知道當初就該毫不留情的拒絕楊雨,太過顧慮的下場就像她這樣。
姜戈心裡很矛盾,正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接到了沈子煜的電話。
林月知太過了解姜戈的性格了。
她很怕麻煩別人,以前是,現在更是如此,所以很多時候都喜歡逞能。
就是因爲如此,林月知擔心姜戈在婚禮現場被人欺負,當然,她也希望是自己電視劇看太多,多慮了,但爲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悄悄拜託沈子煜到時候多照顧照顧姜戈。
這纔有了這通電話。
沈子煜沒告訴姜戈實情,只說順路,可以一起過去酒店。
姜戈自然就沒有拒絕。
下午四點多,程硯接到宋西亭的電話,說李守勤願意見他了,他立刻穿上外套出門。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正好看見姜戈坐上沈子煜的車。
腳步微滯。
想起來姜戈今天好像是要去參加高中同學的婚禮。
車子已經駛離了視野。
程硯收回視線,往反方向走去。
……
監獄,會見室。
一聲輕響打破了安靜的空氣,門開了,李守勤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身上穿着破舊的囚服馬甲,人很瘦,頭髮剃光了還沒長出來,一張黝黑的臉佈滿坑坑窪窪,都是皺紋,渾濁的眼睛從見到程硯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釘在他身上。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程硯會來找他,所以臉上並不感到意外。
李守勤坐下後,把用手銬拷住的雙手放在臺面上,就這樣隔着一面玻璃牆肆意地打量外面的男人。
程硯叫他的名字,聲音低沉冷漠:“李守勤。”
李守勤扯脣:“你變了很多。”
程硯眸光一頓,無意識皺緊眉頭。
李守勤似乎是在回憶,自顧自地說:“兩年前我見過你,當時你意氣風光得很,可不像現在……”
他對上程硯冰冷如刀的眼神,笑了起來,問他:“失去親人的感覺如何?是不是很痛苦?”
程硯早就已經脫敏了,並不會因爲他三言兩語就被激怒。
他盯着李守勤,神色平靜:“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沒見過。”
李守勤意味不明:“我只知道他的目標是你。”
程硯抿脣,不疾不徐地問:“除了《長夜》,他還給過你什麼東西?”
“我想想……”須臾,李守勤啊了一聲,似乎才記起來:“東西倒是沒有,不過他跟我說過一句話。”
他故意模仿那個人的語調,嗓音粗啞,緩緩道:“程硯,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
程硯眉心倏地一沉。
李守勤聳肩:“這是他的原話,可跟我沒有關係。”
……
楊雨的婚禮在一家六星級酒店的禮堂舉辦,婚禮現場佈置的十分奢華,以藍色和白色爲基調,一張張長桌布滿了精緻的甜品蛋糕,地板鋪着厚重的地毯,入場時會給讓一種身處海底世界的錯覺。
可惜這一切姜戈看不見。
她緊緊握着盲杖,耳邊都是嘈雜陌生的聲音。
沈子煜側頭看了她一眼,擡起手臂,溫柔地詢問:“裡面人多,要不要搭着我的手?”
姜戈頓了下,輕輕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不好意思:“謝謝。”
“客氣什麼。”沈子煜勾了下脣,放慢腳步:“走吧。”
禮堂裡已經坐了不少賓客。
姜戈和沈子煜一起進來的時候,就有零零散散幾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有人認出沈子煜,起身走過來打招呼。
“子煜,好久不見。”
沈子煜認得對方,是以前合作過的一家媒體編輯,他頷了頷首:“好久不見啊老辛。”
“真是巧了,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你,你是……”
“新娘的高中同學。”
“原來如此,我跟新郎那邊的親戚認識,今晚就是過來湊個熱鬧。”
老辛發現沈子煜身旁的女人長得挺漂亮,笑眯眯地問:“這位是?”
沈子煜說:“一樣,我們順路,就一塊過來了。”
“也是新娘的同學?”
老辛的目光梭巡在兩人身上,開玩笑:“我還以爲是你女朋友呢。”
沈子煜笑而不語,沒說什麼。
老辛這才注意到姜戈手裡的盲杖,頓了下,眼底飛快閃過一抹驚詫。
難怪他剛剛第一眼看見姜戈的時候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原來是個盲人,真可惜了。
沈子煜見他直勾勾地打量姜戈,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開口:“那我們先過去坐了,有空再聊。”
老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不太禮貌,尷尬地笑:“行行,有空聊。”
姜戈和沈子煜坐下沒有多久,就有幾個同學走過來寒暄,得知姜戈的眼睛因爲一起車禍失明後,幾人面面相窺,都很震驚。
有人關心:“以後還能好嗎?”
姜戈樂觀一笑:“說不準。”
也有人同情地安慰她,姜戈全盤接受,笑着一一道謝。
幾人坐着聊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姜戈也終於得以喘息。
沈子煜遞給她一杯溫水:“你沒事吧?”
姜戈搖了搖頭。
她一邊喝水,一邊想着,應該過沒多久,整個高中羣的人都會知道她失明的事情。
不知爲何,她竟然鬆了一口氣。
剛失明那會兒,姜戈很不願意出門,生怕在街上碰到熟人,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也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現在看開以後,很多東西也就變得無所謂了。
沈子煜將她臉上細微的表情都看在眼裡,不知在想什麼,眼眸很深。
婚禮很快開始了。
新人入場,致辭,宣誓,交換戒指的時候,現場響起了如雷般的掌聲。
臺上,楊雨哭得梨花帶淚,新郎溫柔地親了下她的手背。
姜戈跟着鼓掌,心情沒什麼波動。
就在雙方父母代表上臺講話的時候,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姜戈的肩膀。
她愣愣地轉過頭。
有人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是我。”
姜戈驚喜:“黃婕?”
“嗯哼。”
黃婕是因爲工作回來的,她前段時間也有收到楊雨的結婚請柬,本來是沒打算過來,直到半個小時前她在高中羣裡看見有人在討論姜戈,才知道她今晚來參加楊雨的婚禮了。
正好她人就在附近,想到兩人也很久沒見面了,就過來找姜戈了。
黃婕也跟沈子煜打了聲招呼,然後挨着姜戈坐,問道:“咦,林月知怎麼沒來?”
“她回老家了。”
黃婕恍然,她去看了一眼沈子煜,悄悄地問:“你跟班長在交往嗎?”
“……”
姜戈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她面頰微燙:“怎麼可能!”
黃婕惋惜:“這樣啊。”
姜戈着實無法理解:“你怎麼會有這種誤會?”
“不關我事,我是看到羣裡這麼說,還以爲……”
“羣裡?”
以前高中的時候,姜戈和沈子煜在班上就被傳過戀情,多年不見,看見兩人一起出現,自然而然的就誤以爲兩人在一起了。
還有腦補過剩的在羣裡編排兩人,說沈子煜守身如玉多年就是爲了等姜戈回國,即便姜戈現在失明也依然對她不離不棄。
編的有模有樣,可把羣裡的人感動得不行。
姜戈聽完黃婕的描述,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她沒想到居然是這麼一個走向。
她自己是無所謂,也不知道沈子煜看見了會不會在意。
黃婕仗義:“不過你放心,我已經幫你澄清了。”
姜戈頓時感激:“謝謝。”
黃婕佯裝不高興:“過於官方了哈。”
姜戈笑:“我錯了。”
黃婕哼哼唧唧:“那就勉強原諒你一次。”
臺上,新人已經開完香檳在切蛋糕了,等喝完交杯酒,婚宴就開始了。
楊雨去換了一條新的禮裙,方便走動敬酒。
她剛剛在臺上就看見了姜戈,可惜她眼睛瞎了看不見自己最風光幸福的時刻,不然肯定也會嫉妒自己。
楊雨挽着丈夫敬了一圈酒後終於來到姜戈這一桌。
黃婕虛情假意地祝賀:“恭喜呀。”
楊雨的丈夫知道在座的都是他妻子的高中同學,彬彬有禮:“不好意思啊各位,今晚人太多了,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請見諒。”
沈子煜笑着:“沒客氣了。”
楊雨突然鬆開她丈夫的臂彎,走到姜戈的面前,臉上帶着笑:“姜戈,你還習慣吧?”
姜戈頓了下,嗯了聲:“挺好。”
黃婕狐疑地盯着楊雨,懷疑她又要作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