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胡茬子爬滿大半張臉的傢伙搬來一個木箱當做凳子坐在我面前,我被強制跪在溼漉的草地上,背上頂着冰冷的槍口。
不知道他們嘀咕着什麼,也完全聽不明白他對我的喝問,我的遲疑招來一通狠命的拳腳,疼痛將我蜷成一團,在草地上僵硬得無法呼吸。我大多數時候是懷疑急中生智的說法的,但這一次,這話驗唸了,我猛然想起中學門口,那個經常在我們下課時對着我們又叫又跳的啞巴來。
我張開嘴巴依依呀呀的大聲叫嚷,並儘量讓嘴角扭曲,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啞巴。他們在連續痛打過幾番後,才反應過來,也許是我的表演委實拙劣,但好在我堅持了,堅持到他們發現了異樣。毆打停止了,綁我的腰帶也解開了,一塊從物資包裝上撕下的牛皮紙和一支鉛筆擺在了我面前。我裝作急於表達的樣子,搶過紙筆就要書寫,一直愚笨的腦袋這時候做出了一點貢獻,在我爲難要寫些什麼的時候,它想出了很多奇怪的圖像,像文字、像符號,又像是小孩子畫的小動物。我一連畫出三、四行來,咧着嘴依依呀呀的交給他們。
這一次,該他們傻了。可不?神仙也不會懂的!
儘管我依舊得到了拳腳,但我只是在紙上又多畫了一行,然後在某幾個圖形下面使勁畫了幾道下劃線,意思是強調強調這誰也無法明白的意思。幾番毆打和堅持下來,我幾近虛脫,他們也因爲實在疑惑暫時停止了審問。感謝上蒼,終於讓我緩緩了,再繼續下去,可就要精神恍惚了,那還有好的?
雙手抱着一棵樹,我再次被綁得結結實實,他們開始各忙各的,那可惡的狗也栓在不遠的樹樁上,依舊對着我咆哮不止。
這是新的困境,天色將晚的時候,他們迎來了這天的第三次開飯,飯菜居然是飯盒裝好了從別處搬來的,這意味着離這不遠就該有一個更大、更完善的駐地。我做出判斷後並不吃驚,這兩天不到的時間裡所發生的事讓我對絕大多數情況都不會再感覺驚訝,但還是很意外:我竟然感覺到了飢餓。原本麻木的知覺彷彿都在悄然復甦,飢餓漸漸像惡貓的爪子越來越有力的劃拉着我的腸胃。一天一夜了,沒有一口吃的,連一滴水也沒有,似乎我只是他們在野地裡獵獲的兔子,早晚是盤中之物,無所謂生或死。
我需要食物,尤其是水。儘管飢渴短時間要不了我的小命,卻會迅速瓦解我的行動能力。一旦癱倒了,那就將徹底成爲他們的獵物。假若能積攢一絲能量,伺機掙脫束縛的可能並不是沒有,哪怕機會渺茫得近似奢望,還是值得做些爭取。我再度開始叫嚷,但顯然嘶啞得有氣無力,半真半假吧。在引起他們注意之後,我儘量扭過脖子,好讓他們看見我表示要吃飯的口腔動作。一開始並不奏效,但我能夠堅持,終於他們受不住了,有人奉命過來狠命給了我一拳頭,正中太陽穴,頓時我的世界鐘鼓齊鳴、五彩並放……。
夜又深了,除卻兩個哨兵間或在黑暗裡嘰裡咕嚕的對話,我從半昏迷狀態中猛然清醒到能夠覺察到山谷裡的精靈在夜幕中的舞蹈:
溪水的嗚咽、耗子的探嗅、毒蛇的陰謀……。
甚至連整個山谷都在悄悄伸展一天的僵持,而身上的繩索卻不容我動彈分毫。被連日陰雨憋屈壞了的蚊子理所當然的將我視作索賠對象,無孔不入的攻擊讓我緊咬牙關,慢慢的就汗如雨下了。這是極其糟糕的,我現在顧不得蚊子可能招致的熱病,單獨這冒汗就能讓我很快乾枯。必須轉移注意力,胡思亂想是我此刻渴望的境界。
我開始想起蜘蛛,這個喋喋不休的傢伙,不,他不是蜘蛛,是烏鴉。若非如此,他關於戰爭的危言聳聽怎麼就一瞬間進入了現實演繹?他還問過假若他死了,我該怎麼回去報告,可不,他真就死了。只是這會兒,對於我而言,他的死似乎更像是丟失,我曾催促他快走的,其實只需幾秒鐘,他就能躲過那邪惡的死神;又或者我回頭拉他一把,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我離開了,把他丟下了,這種感覺漸漸明確起來。
我開始感嘆蜘蛛,他再自以爲是也未必料到那讓我一度毫不在意的動物理論居然也是真實的道理。只是我的處境連動物都不如了,因爲我確信,那條狗已然吃飽喝足。
我又開始思索眼下的境況,他們沒有找到我丟棄的裝備,身上的衣服襤褸不堪且沒有任何標識,幾番拷問也不過見到了幾行無法解釋的符號,他們會怎麼判斷?啞巴軍人應該不多見,奸細則更滑稽了,那麼,我就是百姓?假若是,那屬於中國還是越南?接下來,他們會怎麼處理我?射殺?抑或任由飢餓和蚊子將我吞噬殆盡?重要的是啞巴,我必須要讓他們確信這一點,至少能爲我贏得時間,而時間裡的某一剎那也許就帶着一個天賜良機。
我拼命去回想那個啞巴的日常表現,除了扭曲臉孔後的叫嚷,實在想不出別的。卻想起了很多在家鄉時的光陰,那些逃離父母管束後的滑稽鬧騰,那些天真裡無知無畏的狂想,那些偷偷寫下又很快撕毀的心事……。太多太多,漫天雪花一般在我的世界裡飄揚而來,拂面而去。真好!那個世界沒有一隻蚊子。
手電的強光猛然射得我無處躲藏,實際上,我的頭髮已然被牢牢拽住,而腦袋是我唯一能夠晃動的部位,這一來,我壓根就動彈不得。
我再度被反綁了,由三個人推搡着下了山坡,山坡下面,是公路。
原來他們是在等候下半夜出動的卡車,他們將我塞進一輛卡車,顯然是軍車,車廂兩邊是兩條長凳樣的士兵座位。開車的是個瘦猴似的矮個子。他試圖將我固定在座位上,但折騰了好幾回纔算如意,也許他對自己的捆綁技巧頗爲懊惱,若不然,爲什麼臨了賜給我極富力度的一腳?捱揍已經不能讓我在意,但我卻很好奇這一腳,因爲打他出現,我可是穩當的疑犯?何況我根本犯不着去惹怒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何以來這發泄般得一腳?抑或是長途跑車產生的無聊需要一點隨心所欲的表達?那,算我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