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索了很久,想出一個荒誕的辦法來。這樣的山村幾乎與世隔絕,迷信是他們的弱點,我何不裝一回鬼?
從路邊掐了一大把野草,擱在手心裡使勁揉碎,然後將汁液塗得滿臉都是。我看不見自己的摸樣,但草汁的青綠定然讓我的臉如青幽的鬼魅。無需太多裝飾,只要與常人不同就會被當做野鬼的,這一點,我很有信心。
爸爸曾經說過一個在鄉下遇見的趣事:深夜,他和一個朋友路過一片墳地,互相打趣說有鬼跟來了。結果呼啦啦過來一陣風,路邊墳地裡現出一個白色的鬼影,張牙舞爪的幾欲撲來。這一下讓倆人都魂飛魄散,亡命狂奔直到村子。進到了老鄉的屋子倆人依舊惶恐不定,看着油燈相互對視着直到天亮亦不敢閉眼。等到天光大亮,倆人開始爲這事納悶,決意再去一探究竟。結果在那墳地裡發現一株一人多高的植物,這是當地常有的一種草,能長很高,葉片數量少但個頭大,正面是綠色,反面卻是灰白的。這風一吹過,頁面翻轉,可不就是動起來的鬼影?這事說明一個道理:正常的事情在墳地裡很容易就不正常了。
我很順利就得手了,在白天盯好了的院子裡滿滿當當裝了好些個玉米棒子。估算着能剝下幾斤的玉米粒,這足以支撐很長一段時間了,然後從一個木窗鑽進一側低矮些的屋子,據我推斷,這應該就是廚房。鹽巴有了、火柴有了,似乎還缺點什麼,鍋臺上有剩下的窩頭(類似吧),一併收進袋中,開始撤退。
如此順當的且收穫豐碩,讓我在離開時頗感欣喜,腳步也輕快起來。在走過一座小橋的時候卻猛然被一道光速迎面罩住。
我尚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就聽得兩聲驚叫,隨即是兩個狂奔而去的黑影。滿載而歸使我有些大意,沒有發現橋上有人。這會兒想起來:肯定是一對年輕的有情人在橋頭呢喃着心裡話呢,怎料有人靠近,手電照去卻是一張青綠的鬼臉。怕是嚇得不輕。假若上蒼垂憐,我尚有機會與大姐花前月下,我就決然不會去那黑乎乎的陰暗地,誰能知道會出現點什麼怪異來。
儘管驚嚇了一對鴛鴦,心裡並不愧疚,他們也許往後都害怕那座小橋了,但總比我對着他們開槍要好。
回道山坡,很艱難的嚥下兩塊窩頭,胃口似乎並不領情,依然是空落落的,而後開始隱隱作痛。飢飽無常終於遭致了腸胃的反抗,而且來得相當激烈。這種疼痛很含糊、很沉重,猶如吞下了稀飯中的一個飯疙瘩,先是覺得熱,然後是燙,接着是疼,越來越強烈。但是已經過了嗓子眼了,怎麼也奈何不得,只能攥緊拳頭死扛着。胃脘一陣一陣的縮緊,冷汗涔涔直下。
“胃不和,則夜不安”。這是我不知從哪裡看過的一句中醫的說法,看來這經驗科學還是很靈驗,這一夜,我又如同誤食了毒果的動物,蜷在草叢裡瑟瑟的煎熬着。
天亮之後,我沒有絲毫的氣力,摸到溪邊喝了些水,發現了一個極好掩藏的岩石,決意休息半晌再做打算。
恍惚間聽得窸窣的腳步,我從岩石背後探出頭來,發現下方不遠有一個新壘不久的墳堆,一個嬌小的女人正在墳前焚香燒紙。似乎是靈光一閃,我猛然覺得這個女人似曾見過。稍一琢磨,不禁忐忑不安起來,我想起了那個被我在雨夜裡射殺於深山草棚的獵人,而在那草棚慟哭過的女人似乎就是眼前這個,只是當時沒能仔細看清。但依照身形和這新墳的時間來推斷,幾乎可以確認。
我極其複雜的看着眼前這一幕,女人沒再哭泣,慢條斯理的燒盡了香紙,端端正正的彎腰祭拜一番,似乎就將回去。
如果能夠說越南話,我說不定會忍不住衝出去向她說些懺悔,然而不能,只能怔怔的看着。
她在即將離去時四下看了看,眼光掃過來的時候,我竟然忘卻了閃躲,我看到她身體一陣抖索,隨即又四處張望了幾眼,沒再看我這邊,轉身回村去了。
她應該很明確的發現了我,可又似乎視而不見,這讓我很傷腦筋。於是直愣愣的看着她不慌不忙的回到村子。
這時候的村子又開始生動起來了,屋頂上陸續冒出了炊煙,女人們三三兩兩的去到小溪邊,有洗漱的,有洗衣的。這也許都是再平常不過的景象,但卻讓此時的我似乎頗有感觸又不知究竟爲何。小溪的水就從我身邊潺潺而下奔着她們而去,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配合着這生活原本的畫面,叫我一時迷茫。
她們幾乎在同一時間離開了溪邊,而且似乎是匆忙逃離一般,這讓我心生納悶。整個村子突然安靜了下來,任由我探着腦袋仔細望去,也再見不到半個人影。
面前的岩石突然迸出無數碎末,濺在額頭上火辣辣的疼,整個岩石似乎都顫動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槍聲!
是狙擊手!
子彈應該就是從村子裡的某個角落射出來的,只要再上擡幾釐米就將正中我的額頭。巨大的能量必然會掀去半個腦殼,那死相一定悲慘!是清晨的霧氣加大了空氣的阻力?又或者是自下而上的子彈因空氣阻力與重力疊加下落更迅速?我一時間整不明白是什麼力量讓我逃過此劫,擔憂全面襲來。
村子距離我的藏身地至少七百米,子彈能夠距離腦袋僅僅幾釐米,這是足夠讓使我擔憂的對手。更大的麻煩是:他在暗,我在明。儘管有石頭做掩體,但已經被死死鎖住,不能移動。
是那個女人!
越軍幾次追捕不但鎩羽而歸,而且死傷慘重,他們派遣了狙擊手在我可能光顧的山村裡守候,這是出我意料卻符合情理的。女人明明看見了我卻裝作視而不見,只是爲了回去告知狙擊手我的位置。這恰合天理,我射殺了她的親人,上天給她一個間接毀滅我的機會,再也公平不過了。
怎麼辦?這是我陷身越南之後遭遇到的最爲險惡的困境,狙擊手的瞄準鏡比AK的掃射、炮火的覆蓋都更加致命。我已經很多次在瞄準鏡中看到目標的倒下,而這一次,我成了另一個瞄準鏡中的目標。
我不知道那雙瞄準鏡後面的眼睛在哪個具體的位置,所以無法還擊,我深知不能焦急,絕不能嘗試去觀察他的位置,因爲只要露出岩石一點,子彈就會襲來,這正是他要等的機會。
這是極其折磨人的方式,手裡握着槍,卻完全沒有反抗的機會。既然不能攻,那就只能守,子彈不能穿透身前的岩石,那我就只需盯好兩側,防止他轉移到側面即可維持局面。
迅速查看了兩側,因爲我身處山溝,兩側山坡距離都很近,想要從側面狙殺我,惟一的可能就是繞到山坡後面,從山樑上開火。我蹲下身子,用瞄準鏡輪流監視着兩側的山坡。心裡卻很明白:如果狙擊手真要從側面山坡行動,一定也會極其隱蔽,被我察覺的可能並不大,但這是我惟一能做的防禦手段。
我還有一絲希望,希望他堅守原地不動。假若是我,我就堅守不動,沒有什麼比鎖定着目標更安全。
情況很糟糕,但尚有一線生機。我還有五顆子彈,還有抗衡的力量。只要保持警惕熬過白天,黑夜將幫助我擺脫被動。我不斷這麼暗示着自己,給自己希望和信心。我早已能夠接受死亡,但決然不能靜待死亡。
在瞄準鏡裡,山坡上的一草一木都纖毫畢現,我努力對瞄準鏡中的一切快速的進行記憶,以便於再次瞄過時可以對照,這樣才更容易發現異樣。一隻鳥、一絲風都讓我緊張不已,不間斷的左右監視極快的消耗着我的體力和意志,很多次暗想:休息幾分鐘也無妨。但幸而都能說服自己繼續堅持。這其中,老頭子、大姐和阿姨的音容輪番浮現,鼓勵不斷。我開始相信:愛,是一種永不枯竭的力量。
有吃的,有水,如果缺少任何一樣,我都斷然不能這樣高消耗的堅持一整天。身體幾度接近虛脫的邊緣又漸漸緩了過來,山裡的白天是不該這麼漫長的。
終於等到了黃昏,又熬過了個把小時,對面的山坡已無法看清,我開始略作休息,等待黑暗全面降臨,我必須迅速離開。不是逃跑,是尋找一個狙擊位置。既然已經遭遇了狙擊手,就算我拔腿逃去山林,他也一定會幽靈一般跟隨,不如讓事情早點了解。他們也許派出了很多個狙擊手,那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我還沒碰到,就姑且不去考慮。
我相信只要成功離開這被鎖定了的位置,就一定有對抗成功的機會。狙擊手是不太可能集中行動的,因爲只有孤零零的潛入山林才能真正發揮狙擊的威力,所以,我和他應該是一對一的對抗,這可以算是不平等中的最大公平。
天色幾乎黑暗到了我期待的程度,疲憊暫時忘卻了,我開始躍躍欲試。卻聽得前面不遠處有細微的聲響,接着有漸漸明亮起來的火光照射了過來。
我幡然醒悟:這傢伙讓村民在我前面燃起了篝火!這使我好不容易盼到的黑暗瞬間消逝,所有的盤算全部落空,我依舊得在他的瞄準鏡內動彈不得。失望和歎服同時涌現,篝火有村民照看,光亮長久持續。我全然無計可施,就算我打算射殺照看篝火的人,也必須從石頭後邊探出頭來,那樣我就不再有開槍的機會。真是聰明的、可惡的傢伙!